“别光吃饭呀,暮雪,尝尝这条鱼,我吩咐丫头一大早到市场上买来的好大的一条。”
暮雪礼貌一笑,然后意思意思夹了一点,俞母看着又急了,连连问说怎么只夹这么点。“暮雪啊,是不是不喜欢吃鱼,还是鱼做的不好?要不我让丫头重新再做一个菜?”
“不用、不用。”暮雪一听连声拒绝,“已经做了那么多菜,我开心都来不及了,怎么还能麻烦伯母?”她本来就是丫头,现在居然还要别的丫头给自己做事,这份情她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承受的。
“那就是菜的口味不好?”俞母放下碗筷,转头朝厨房的方向喊了声,厨房做事的丫头神色慌张的跑了出来。
“太太,您有什么吩咐?”
“你是怎么做事的?有没有动动脑子?这鱼做的那么咸,怎么吃?放在猪圈连猪都不要!”俞母没有吩咐什么,一开口就满是责备的话,对面的丫头双眉紧锁,一看就是受惯了的委屈。
“伯母,不要怪她,她做的菜很好吃,是不是,俞先生?”暮雪赶紧帮那丫头说话,还把俞靖贤拉了进来,他知道俞靖贤不是蛮不讲理的人。
“是啊,娘,小环又没做错什么,别骂她了……”
“怎么没错,客人不喜欢,就是丫头的错,拿回去,重做!”
“暮雪没有不喜欢,她只是第一次来我们家,难免有点羞涩,我第一次到杨家做客的时候比她还要紧张呢,是不是,暮雪?”
俞靖贤赶紧把话锋扔给暮雪,暮雪还在想俞母说的那句“客人不喜欢就是丫头的错”,所以一时有些迟疑。
俞母板着脸,用力敲了敲桌子,道:“还不快拿下去重做!这么点事也做不好,笨的要死!要不是我可怜你,谁会让你在我们家待着?”
“对不起,太太,我……我马上就回去重新……”说着说着,小环就哽咽了,说到后来声音越来越小。
“怎么,你还觉得委屈?”
“没……没有……”
“回来!”
似乎要刻意刁难丫头,又似乎想在暮雪面前显示什么,俞母怒不可遏的叫住了小环,铁青着脸准备破口大骂。
“你有没有长脑子,叫你做几个菜也做不好?人家是大小姐,你以为像你一样是丫头?随便扒拉两口饭就完事了?说你两句就给我装委屈,你想干什么?在客人面前装可怜?”
“不是的……太太……”
“别狡辩了,既然你那么不开心,一会我就给你把工钱结了,你该上哪就上哪,我管不着你,你也不用看我脸色了。”
“不要……太太……”
只是来吃一顿便饭,甚至不是用自己的身份,没想到就因为自己一个不经意的举动,害的小环无缘无故被大骂一通。暮雪心里很是过意不去,虽然跟她素未相识,但她清楚她跟自己是相同的命运——同是丫头的命。
今天俞母以为她是杨家的大小姐,所以才以礼相待,对她嘘寒问暖,可如果她知道她其实并不是什么大小姐,而是杨家的丫鬟,也是低三下四见人脸色行事的丫头,俞母还会对她如此恭敬吗?
恐怕不可能吧,她或许连看都不想看她一眼!
这正是俞靖贤想要隐瞒的地方,他知道娘是何等尊卑分明,甚至不乏势利,她不可能接受暮雪是丫鬟的身份,但又急着想让娘知道她,说不定娘会因为暮雪的冰雪聪明和满身才气而不管她丫鬟的身份,这才编了这个谎言,骗了暮雪,也骗了娘。
但他万万没想到会发生现在这一幕,自己也略显诧异,只不知所措的愣在边上看事态发展。还是暮雪一次一次的帮着小环说话,可能是出于同命相连的缘故,她使劲压抑着满腹的义愤填膺。
“伯母,这件事根本一点也不能怪她,倘若事情正如你说的客人不喜欢就是丫头的错,那岂不是所有的错都得加在丫头身上?”
俞母听了一时不知说什么,她没想到杨家的大小姐竟然会替一个丫头说话。
“不,小姐,都是我不好,我拿回去重做,我这就拿回去重新做。”
“不用了……”暮雪凝重着脸,神色失落的道,“时间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多谢俞先生招待,多谢伯母招待。”
她一刻也不想在这多留,这里会让她想起卑微的自己,也会深深触及到她心中最失落的一部分。谁愿意对人卑躬屈膝?谁天生喜欢当丫头服侍人?任人差遣?寄人篱下?竭尽全力只为了讨好主子,让主子满意?
上天已如此不公,为何还要把多余的罪名强加在他们身上?
她想到这头也不回的转身走出门,这里压得她喘不过气。
“等一下,暮雪!我送你回去。”俞靖贤慌忙追了出来,三步并作两步跟上暮雪的脚步。
“先生请回吧。”她头也不转的回道。
“对不起,暮雪,我不是故意隐瞒你,如果娘知道我喜欢的姑娘是个丫鬟,她一定不会同意我们来往,所以只能千方百计想了这个办法。”
“你确实有千百种方法能向你娘说明,但是你却选了一个最糟糕的方式。抱歉,俞先生。”
“暮雪,你别生气嘛,我回去就跟我娘直说……”
“我哪有资格生气?你是老爷的客人,而我,只是个下人。”
“我从来就没把你当做下人,真的。”
“先生从没把我当做下人,却为何要在你娘面前隐瞒我下人的身份?”
“是……因为……因为……”俞靖贤哑口无言,口中说不介意,心中却还是有芥蒂存在,“我现在就回去告诉我娘,我喜欢的姑娘不是什么大小姐,她虽然是杨家的丫鬟,但她知书达理,气宇不凡,与那些所谓的大家闺秀比起来……暮雪,你超越她们的太多太多,正是这样我才……才会……喜欢……”
暮雪停住脚步,清幽而坚定的说:“这样的喜欢,暮雪承受不起。”
“不要这样,暮雪,我知道今天都是我不好,求你千万不要不理我,这样,我就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先生为何要顾虑我的感受?你来杨家,我依然会像过去那样以礼相待,先生是老爷的朋友,暮雪是柳园的下人,哪有下人不待主人的道理?”
“你不是……”
俞靖贤正一筹莫展之际,随后跟来的俞母把他俩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霎时怒发冲冠,血色尽失。“靖贤!你在磨蹭什么?还不快回来!”
“娘,对不起,我知道你会不开心才骗你的,暮雪不是杨家的小姐……”
“别说了!你这个混账,你还嫌我听得不够清楚吗?你爹是怎么被个臭丫头勾引走的,你都忘了吗?难道他这个死毛病也遗传给了你?”
“暮雪不是你想的这样……”
“够了,天下乌鸦一般黑,你还指望一只乌鸦变凤凰?”
俞母气急败坏的冲着暮雪大骂,就差把手指往她鼻尖上戳。俞靖贤怕暮雪吃亏,使劲拦着,不料暮雪丝毫不露半点委屈,她泰然自若的眼神比任何时候都要波澜不惊。
她声音虽轻,但却字字坚定,她神态镇定,却又不乏轻蔑。“乌鸦确实不会变成凤凰,因为世上根本没有凤凰。”说罢,她礼节性的朝俞母和俞靖贤微微点头,转身走进无穷无尽的黑夜中……
“你舍得回来啦?”
冷不防的,黑暗中传来一道略带戏谑的声音,暮雪一抬头就看到若丞大大方方的坐在柳园大门前的台阶上,正斜着头一脸不耐烦的看着她。
不知怎么,刚才一路低头走来,心是空洞和感伤;然而这一刻,在看到二少爷一如既往洒脱而随性的在黑暗中等着自己,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股暖意。
“二少爷,你怎么坐在这?”明知道在等她,她还故意这么问。
“那我该坐哪儿?俞靖贤的家门口?”
她听了很想笑,刚才的沉重感一扫而光。“至少,在屋里等我吧?”暮雪莞尔一笑,随即朝他伸出手,他毫不犹豫的抓住她暖暖的小手,利落的站起来后又利落的将暮雪揽入怀中,霸道的,执意的,不由分说的,就这么紧紧的抱着暮雪,她微微一颤,即使从小一起长大,即使知道他胆大包天,可当他真的如此不顾一切的拥抱她的时候,她还是感觉到了心底的慌张。
“你在怕什么?”若丞仿佛也感觉到了她心底的慌张,不过他没放手,反而更用力了,好像在把力量传给她一样。
“我……”暮雪想了片刻,找了个理由道,“怕被人看见。”
“看见又怎么样?有我在,没人敢说你。”
“但他们会说你。”
“那就让他们去说吧,我管不着。”
“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
“你要说几次才明白……”他宠溺般的笑望着她,把她的心弄得跌宕起伏,“我喜欢你,我走的时候就对你说了我喜欢你,你没听到吗?在南京读书的时候我没有一天不在想你,想着我们暮雪有没有睡好,有没有生病,有没有被人欺负,有没有不开心,有没有……有没有像我想你一样想我……我原来以为一年很短,因为跟你在一起那七年一眨眼就过去了,但是没想到你不在身边的那一年,每一天、每一天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每次特别想你的时候都恨不得立刻坐火车回来,看你一眼,然后再走。就这样,好不容易一年熬过去了,想着明天就能看到我们暮雪,我开心的在火车站等了一天一夜,结果遇上火车故障又等了几个小时,你不知道我当时有多急,我差点就要揍人了。后来终于坐上了有史以来最慢的一列火车,其实不是火车慢,而是我心太急。我从不奢望爹会带着全家人像送若安那样来车站接我,我只要看到你……”
然后他就真的看到了她,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车站前,虽只有她一个,却胜过人间无数。
“还以为看到了你就不用再日夜牵挂,谁知近在眼前你却还是若隐若现,今天又突然冒出来个俞靖贤……”
“他只是教雅欣小姐读书的先生。”
“那怎么把你教到了他家里?”
“我以后不会再去了。”
“你不去,不代表他不会来找你。”
“那就让他来找吧,我管不着。”
暮雪抬起头,学着若丞说话的方式说道,他则目不转睛的盯着她水波粼粼的双眸,正是这双写满诗意的眼,无论白天黑夜总在他心里荡漾不已。而他,却不经意忧伤起来。
有人说过——忧伤,是从爱上一个人的时候开始。
他想问她,她喜不喜欢俞靖贤,或者别的什么人,或者自己……但最后他还是没有问出口。原来他不是什么都不怕的人,他怕他问出口后她就消失不见了。
隔天早中午的时候,杨家收到了杨世豪前一天发来的电报,大致内容讲了由于生意上遇到一些麻烦,因此要晚几天回来,至于准备的日子却没有提到。
这消息对于处心积虑要篡夺杨家财产的徐忠庆和郁夫人来说,简直就是晴天霹雳,谁会料到广州那边出了点事而要延误杨世豪的归期,那些徐忠庆早就安排好在半路置杨老爷于死地的黑手只好稍作搁浅,如此一来徐忠庆还真的没了底。气得他一整天都在乱发脾气,连郁夫人那边也懒得顾及。
眼看柳园又恢复了往日的安宁,不料几天过后事端又起。
这天临近傍晚时分,柳园闹闹哄哄闯进一名打扮艳丽,年龄却有五十的妇人。她骂骂咧咧的推开柳园的下人,自称是俞靖贤的母亲,她此刻必须见到杨家的大老爷,似乎有难掩的火气要朝他们发泄。
谁知杨老爷不在家,家中只有几位太太和少爷,她又扬言无论如何也要见到杨夫人。正纠缠着,大太太听闻动静从厢房赶了过来,接连着郁夫人和杨二爷也赶了过来问个究竟。
“人都到齐了?真是好啊!那就让我把话摊开了说……”俞母涨红着脸,上气不接下气的叫嚣道,“你们府里的丫头可真是了不得!勾引男人竟然勾引到了我们家!我们家可是书香门第,我儿子的前途一片光明,可你们府上的丫头不知用了什么歪门邪术,居然把我儿子迷惑的六亲不认,现在脑子里除了这只小狐狸精别的什么都不知道了,再下去就快把我这个做娘的都要扔在脑后了!你们倒是说说,我看你们杨家在江南一带也是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怎么可以纵然丫头如此胡作非为?几位夫人不妨扪心自问一下,要是你们的儿子看上了人家家里的丫头,你们会怎么做?”
俞母冲着几位太太牙咬切齿一阵痛骂,大太太听了不动声色的琢磨,郁夫人则假装很震惊的摇头鄙夷干出这种事来的丫头,最先开口的倒是思路敏捷的二姨太。她上前一步,上下打量了俞母一番,然后口齿伶俐的问道:“你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我们听得也迷迷糊糊,到底是我们府里哪位丫头勾引了你儿子?再说,你确定是我们的丫头先勾引了你儿子,而不是他们两情相悦?”
“哼!就是府上一个叫暮雪的丫头,不仅勾引我们家靖贤,还教他说谎骗人,我们家靖贤从小乖巧懂事,长这么大从没撒过谎,直到他最近到杨家来教书,认识了这个丫头,什么故事都编出来了!明明是个低贱的丫头,却骗我说什么杨家的大小姐!没想到啊没想到,你们杨家怎么会出这么不要脸的姑娘?”
当气急败坏的俞母说出“暮雪”这个名字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懵了,这事要搁在别的丫头身上还有可能,可放在暮雪身上就当人难以置信,杨家上上下下都清楚她的品行为人,她根本不可能会动这种脑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