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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王老太太抖着几件衣服跟在提了一袋红薯和圆白菜的儿子后面,不住地抱怨:“这边东西真是死贵!这种软布头在咱老家也就三两块钱,这边磨破嘴皮子了还五块!”

“这边都这样,物价高,生活水平高。”

“物价高人还都往北京跑,在这里挣钱回老家花多好!”

传志笑。老太太紧走两步赶上儿子,小声,“儿啊,听人说,咱住的楼值二百万啦,真的假的?”

传志很开心,点点头,“现在房价天天涨,去年起码涨了一百万!”

“这里该有你一百万吧?”

“嗯,理论上是这样,我和何琳的共同财产。”

老太太咂着舌头,“儿啊,那你就成了北京城里的有钱人了!哎,在城里生活就是好啊,房子还能天天赚钱,赚的还都是大钱——在农村里种那二亩地,有啥出息啊!”

传志喜欢看到母亲开心的眼神,作为儿子很骄傲。但同时纠正说:“房子不出手就不是钱,你住着,说值多少钱都没啥意思。现在房价涨,说不定过几年落呢。”

王老太太很小心,“一落就没钱了,能把大房子卖了买两套小房子住多好呀,楼房价钱便宜,还能落点零花钱,房价落了不也不心疼嘛。世事无常,谁知道呢。”

传志笑,“这哪行,何琳肯定不愿意。再说,北京房价这行情,涨面大,落的可能性小。”

“俺也只是说说,俺没住过楼房,看人家住多显好。后面住的那个老妈子给俺说,咱这楼少说能换四套很好的楼房。俺就想,换两套呢,你和何琳住大的、好的,小的一套俺住,这样你哥你姐你弟你妹到北京来看娘也有地方落脚了,不用看你家里眼色了,剩下的钱还能帮帮他们。你看你大哥,比你大几岁呀,就老成那熊样了,他一直想有辆车,伙着王三家的孩子出去跑运输,也能挣几个活动钱,在家种那几亩坷垃头子地能种出啥名堂?”接着叹了一口气,“乖乖,你们兄弟姐妹可都是一个娘生的,一个门里爬出来的,你自己过好日子了,可不兴忘了他们啊!”

传志也为难,“但这房子不能卖,这可是何琳的爸爸以前自盖的房子……”

“陪到咱家,就是咱家的了,上面也有你的名字,你怎么还想着送回去?”

“不是送回去,这房子于情于理都不能卖!娘,咱家缺钱不假,但得考虑何琳的感受吧?而且何琳爸妈肯定有意见!这话你也只能说给你儿子听,千万别给何琳讲,她那脾气你也知道……”

老太太有些不满了,“儿啊,你咋变得怕老婆了?”

“不是怕不怕老婆的问题,我们才结婚刚一年,就卖她陪嫁的房子……”

老太太点点头,“行,有孩子了再说吧。对了,你们什么时候要孩子?”

“再过一两年吧,我和她都忙,我也在备考在职研究生。”

“忙、忙、忙,生个孩子费多大点事?也就是最后一个月在家等一下,生下来,俺正好给你们看,趁现在你娘老胳膊老腿还能好使,再过几年你们要花钱请保姆了!”

“那你也照看不过来啊,我哥的孩子也小啊。”

“没事,拉把个孩子就当小狗养,多一个争着吃才养得好,你们兄弟几个小时候不也这样过来的,咱整个王家店谁有咱家的孩子长得好、有出息?”

太阳暖暖地照着街区小公园里的枯草和剪掉的月季枝,孩子和老人在健身器械区欢笑玩耍。何琳和绣花坐在温暖的躺椅上,看着公园外人行道上人来人往,四五个大方便袋堆在脚下,采购肯定花了不少时间。

绣花很真诚地说:“俺知道为什么人都爱往城里跑了,城里啥都有,吃的喝的玩的用的,只有你想不到,没有看不到。老家里是什么也没有,每家守着几亩薄地和三间瓦屋头,从年头到年尾,日子过得没啥意思。”

何琳说:“生了儿子就有意思了。”

绣花也笑了,并不认为妯娌是在讽刺,“一般是这样,有儿子的家庭就是比光有闺女的家庭过得带劲。像俺和你大哥,烦死了,烦了好几年了,加上她奶奶整天叨叨,叨叨得我亏心……”

何琳纳闷,“生不出儿子你亏心什么啊?这事起决定作用的是男人,别事事往自己身上拉呀!”

绣花叹气,笑着,“农村人有老思想,从不这样看,生不出儿子就怨女人肚子不争气,公鸡打鸣,母鸡下蛋,下不出好蛋,当然怨母鸡肚子不行,与公鸡有啥关系?”

“切!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男人种下的跳蚤,收获不到龙种也怪女人?媳妇就是长了一张受气的脸!”

绣花好脾气,慢慢解释:“环境不一样,城里好像生儿生女都一样了,农村里不行,没有儿子也受人欺负,闺女再多也不能给你打架撑腰——在老家,有事就拳头说话,打了再说,现在的人可野了。你要有两个儿子,一般人就不敢招惹你。”

“咱婆婆有三个儿子,应该吃得开吧?”

“现在吃开了,尤其是传志在北京当了官,她奶奶腰杆直直的,四处咧咧,动不动‘俺二儿在北京当了大官挣了大钱住了楼’,横着走!前村后店,几百口子人,一辈子有几个到过北京的?光是听说北京有天安门,有毛主席,觉着这城市大、好,能在北京城当官,能巴结就巴结呗。她奶奶可扬眉吐气了,尤其是上次从你这里回去之后。”

何琳微微笑,“什么在北京当官啊,就是个小公务员,没什么权力,一份工作而已,薪水还不如我的高,就是福利比一般人好点,哪有什么油水,你这么一说就像古代秀才进京赶考考上状元似的。”

绣花掩嘴笑,“俺不懂,只觉得成为公家人肯定铁饭碗啦,干长了不就升官啦!一辈子领工资,一辈子不失业,多好!稳当,又有钱,别人还高看几眼。”

“对了,上次他妈从我这里回去,怎么说的?显摆了?”

“还用说,在老家从这条街上显到另一条街上,说见到天安门啦,见到毛主席啦,住儿家的楼啦,也见到国家领导人开会的地方啦,一个劲地夸北京城里好,汽车多,人多,满街都是大学生,街上人说话和电视上播音员一模一样……”

“说我了没?”

“说了,说二儿媳妇是知识分子,大学生,长得俊,家里有钱,陪嫁就陪个楼,听说人家娘家有印钞机,缺钱就印……”

何琳哈哈大笑,“真虚荣!”

“是啊,传志找上这样京城里的小姐,才显得有本事啊!像传祥找俺这样的,陪嫁才一个柜子一个橱子一个八仙桌,就屈料了,他家至少还有三间瓦屋头!”

何琳对着阳光,眯着眼,吸了口气,心中泛起一阵悲哀,想起小姨说过的话:女孩子找男朋友,最好门当户对,谁也不比谁矮一头,日子才过得顺畅;那些拿着东西倒贴的,有几个好下场?人家当你上赶着嫁,只能证明人家儿子更有魅力。像在商场买衣服,贵的,花了大价钱的,才受主人重视,同样的质地二三十块买回的,也就是随身穿穿的衣服。这样看来,在老妖那不同寻常的功利脑袋里,至少大嫂要比自己贵重的,起码大伯哥传祥还准备了三间瓦房,自己则是贴给了传志一幢楼。想到这一点,她就开始愤怒,“她没说她是怎么回去的?”

绣花用某种狡黠的目光看了一下妯娌,似笑非笑,“当然说住不惯了,与你吵架的事说出去让人觉得被儿媳赶出来的,多丢人呐!”

何琳看着嫂子的眼睛,一双很有特点的单眼皮,“你认为她是不是被我赶出去的?”

很明显,何琳低估了这个三十多岁女人的智商,也许她普通话说得不好,穿得土,没有时尚的概念和思维,但对人情世故的把握却异常精准。绣花安定地说:“把她赶出去有什么不好说的?要是俺俺也把她赶出去,这老东西为人歹毒,心忒狠,除了她自己的孩子,谁能跟她过长?”

何琳静静地看着她。

“加上大妮子,青霞,那个不要脸的死妮子,东挑西挑就怕天下不乱的扫把星,跟这天底下少找的娘俩住一起,还想有个好?不把她俩赶出来,生气吃气吧,有什么好日子过!”

何琳:“呵呵,我以为她们回去可着劲儿败坏我呢,不过我不怕,天高皇帝远,那边的口水淹死人又怎么着?我又不常回去,以后更少回去了。对了,听说上次传志挨他两个舅舅的骂了,是不是真的?”

“嗨,人家亲舅想骂自家外甥,让他们骂去!娘舅亲娘舅亲,打断骨头连着筋,两个倚老卖老的东西,心眼脾气铁随咱这个婆婆,能找事,会说话!以前也动不动就去俺家里调停,骂他大外甥怕婆子,不管老娘,在一边激火,让传祥揍俺,揍得俺鼻子都流血了,才算给他姐姐出了气!”

何琳很惊讶,“大哥真对你动手啊?!”

“在农村,两口子打架还不是家常便饭!”

“为什么?”

“一为钱,二为婆婆这个搅屎棍。俺和你大哥传祥是年年打,月月打,俺刚生完老大月子里就打上了!传祥这个憨熊,什么都听他娘的,拿他娘的话当圣旨。以前没分家时,一个锅里摸勺子,都是俺做饭,他娘事多,嫌汤稀了稀了,稠了稠了,没有一回正好的,牙齿在外喊到俺脸上。只要俺回一句,立马指使她儿子打俺,从屋里打到院子里,老东西看着俺被骑着打,眼皮都不翻!开始俺傻,挨揍不跑也不带哭的,硬撑着,后来挨多了,想明白了,打到俺身上又疼不着别人,挨到什么时候是头啊?!以后再打俺就跑,有多远跑多远,被抓着俺就下嘴咬,有一回咬得传祥胳膊上的肉耷拉着。就那一回,他揍俺也不轻,头都给磕破了,满脸鸡屎,他祖宗的,那年头过的啥日子啊,欺负俺娘家没人。俺一个兄弟,个子矮,体弱多病,帮不上忙——俺娘家若有一个拿得出去的男劳力站出来给俺出一次气,俺都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受那么狠!传祥那个狠种和他娘也不敢这样对俺下手!”

呵呵,何琳听傻了,没想到婆婆和绣花关系糟成这样,超出想象范围,而且印象中大伯哥人憨憨的,傻乎乎的,老实、遇到事只会“嘿嘿”笑的那种,私下竟然如此暴力!

“嫂子啊,”何琳第一次开口叫嫂子,“他们这样对你,是不是因为您没生——生了女儿?”何琳想着什么词不会刺激眼前这个已经语气激昂的孕妇,但又想了解一下老家里的事,毕竟这是老公传志成长的文化氛围。

一向不爱说话的绣花算是打开了话匣子,谈兴甚浓,唾沫星子在阳光下飞舞,“也是,俺要是头一胎就生个男孩子,还有啥话说,景况就不一样了,农村里普遍重男轻女,讲究母以子贵。好是好点,也就是比现在强点,这老东西忒歹毒,你都不知道她的心有多狠。从生了老大老二,俺流了七次产了,都是女孩——唉,该着俺的命瞎,一次次遭那么大罪,有两回差点搭了命进去!孩子命也不好,在俺肚子里四五个月,生生给夹碎拽出来。生老大时是冬天,北风嗖嗖的跟刀子似的,月子里俺就哆哆嗦嗦地到水沟里砸开冰洗尿布,洗传祥的衣裳,冻得俺手关节现在一阴天就钻心疼!自己做饭吃,还做给他们一家子吃,他们家就没一个人说俺在坐月子歇一会儿吧,没有!俺生了个孩子,连个鸡蛋皮也没吃上,俺娘家给送来一篮子,第二天让老东西挎到集上去卖了,买了二斤半五花肉,回家来五花肉炖萝卜,然后盛了一碗大萝卜端给俺了——想想,不如死了算了!

“俺生第二个丫头时,孩子都没让俺看一眼,转手抱给传祥远门的二表嫂了,他家不生养。这事还让队里知道了,让俺带环,不让再生了。从医院回来正赶上春忙,俺就一瘸一拐地下地干活,干得慢一点就被老东西指着脑门骂,骂俺生不出儿子还装!因为回了两句嘴,她不是人的大儿子摁倒俺在地头上就打,幸亏地挨地,邻居离得近,给拉开了,不然俺也有拿着锄头刨死他娘俩的决心!”可能太伤心了吧,绣花不住地抹眼泪。

何琳眼睛也湿润了,“嫂子别说了,都过去了,你现在有身孕,哭对孩子不好。”

绣花却不在乎,“让俺说完吧,平时也找不到人说,一直在心里压着,也难受着呢。俺身体没事,多苦多累都撑过去了,这点小事也会过去。老王家,还是想望孙子啊,长子长孙,老东西做梦都盼着传祥有个儿子。以前那个憨熊都认命了,闺女就闺女吧,农村里也有不少俩闺女以后不要的,架不住他娘天天在他耳根上念经啊!又有生儿子的念头了,俺就又偷偷地去医院找人摘了环。从生了老二后,计划生育一年紧似一年,队里每年都抓从刚结婚的小媳妇到五十岁的妇女强制去医院检查,每年俺都做贼似的东藏西躲,一直得躲到四个月,到医院照出男女了。人家凡照出男孩子的,都不在家住了,南下深圳广东,北上东北,也有跑新疆的,家都不要了,反正家里也没有啥值钱的东西,就三间瓦屋头,想推就推吧,想扒就扒吧。

“俺的命不好,查出来的都是闺女,有两回还让逮住了,两个大男人拧着俺的胳膊把俺架到车上,到医院里直接流产。流就流掉了,幸亏是闺女。和俺一起被抓去的还有流掉了龙凤胎的,上面也是有俩女孩了,运气忒孬,跑到济南要倒车了,又给抓回去了。听人说那流出来的小孩胳膊腿儿全会动!现在人心忒狠,关键头上,谁可怜谁啊!那双胞胎的娘出了医院就疯了,心疼孩子心疼的,现在还经常光着身子往外跑呢,平时都是锁在床腿上。”

何琳泪光盈盈,几乎没有办法安慰身边这个身心受到如此创伤的女人。她能说什么?一切都超出了她这个城市姑娘想象之外,乡村,那个电视上牧歌般的安宁美丽的广袤大地和大地上原本质朴憨厚的农民,现实中却是血腥、暴力、愚昧与凶残相交织的世界。从来没有人给她展示过这种血淋淋的原生态,而且就在老公身边。她被镇住了。

“说起大姑姐青霞这个死丫头,俺就气得胸口疼!她无耻下流大姑娘一个,跟后村一个小混混私奔了,方圆几十里都风言风语笑话她老王家家风不正,弄得那两年一家子在村里抬不起头来。传志还有个叔,传志的爹兄弟两个,传志爹是要的,抱来的。按说抱来的也不要紧,俗话说生的不如养的亲,王家店又没有别的三亲六故,老大没了,这妯娌们还不抱团好好过啊,省得别人欺负。传志娘这老东西毒,什么事都与老二划清界限,划清界限对她有好处啊!传志的奶奶还没死呢,得要俩儿子养,传志爹死了,又不是亲生的,传志娘才有话说啊,不是亲婆婆,不想养,说那老妈子与她没关系。早些年为了传志的奶奶,这两家子年年打,年年骂。以前都是老东西占上风,嘴风利索儿子又多,一帮人还不够她骂的!

“自从青霞出事后,人家出口就骂她闺女,把老太太骂伤心了,活该!报应!反正这两年,她没骂过人家,被人家压住一头——”

何琳突然想起当年去乡下时,与招弟一同逛街,刚到一家门口就被人泼了一盆凉水。招弟这个小孩子竟说这是仇家,世仇!

“倒是青霞屁股光久了不知丢人了,挺着大肚子私奔回来,生了孩子,生米煮成熟饭了,回娘家回得那个欢!一点也不在乎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这人啊,贱性也是老辈里遗传,这死青霞在婆家生了儿子也不得好脸色,整天打成一猪窝,每回回娘家不是鼻青脸肿的时候不多,还没少了在娘家当搅屎棍!俗话说,嫁出的闺女泼出去的水,泼出去了再回娘家就是客(念kei,三声),客也得有客的样子吧,人家偏不,把娘家当成自己的家,什么事都掺和,鸡一嘴鸭一嘴,嫌俺不会做饭啦,做的饭咸的咸啦,淡的淡啦,饿着她兄弟啦,她兄弟养俺不如养猪啦,没有这死女人天下没有这么乱!

“有一回她正好赶上俺和她娘打架,她在后面二话不说就一耳刮子直接扇到俺耳门子上了,俺的耳朵在那一星期都嗡嗡响,听不见了,后来经过半年才慢慢好了。你不知道当时那娘俩就势吆喝着起来了,打得俺满院跑,跑不出去,最后把俺绊倒,娘俩又踢又掐,俺的大腿青一块紫一块的。那时正赶上麦收,邻居家也没个人,打死俺也没人知道!最后俺磕头谢罪才算完!”

“大哥回来怎么说?”

“别提那憨熊,靠不住!照他的话说,媳妇如衣服,不合适还能换,老娘可只有一个!如果媳妇和老娘只能选一个,他只能选老娘!否则别人看不起他,他自己也看不起他自己!

“想起来俺死的心都有,说不上来的罪都让俺受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让俺挨一顿。所以,这就是为啥青霞在婆家挨揍俺都不出面的原因,揍得轻,揍死她活该!让她贱!为人除害了。就是上次,俺看着她哭哭咧咧从门口过,马上就把传祥打发到前村玩牌去了。俺家的憨熊是个赌鬼,一看到牌桌就往前凑,比看到他娘还亲,平时也没少为这个打架,那天哪怕让他输两个也不能给他姐姐出气去!晚上,老东西到处找没找到她儿子,问俺,俺说不知道,你儿自己有腿,爱去哪去哪。老东西没办法,想让俺和她一起去青霞婆家说理,俺不去!最后老东西自己去了,拿了把锄头差点没把青霞婆婆的半个腚帮子刨下来——”

何琳纳闷,“不是擀面杖吗?”

“什么擀面杖,说擀面杖就像打着玩似的,谁也不当真。其实是锄头!人家老妈子在医院住了小半年呢,还报案啥的了,最后考虑到两人有了孩子,不能离婚,也不能让孩子娘蹲大狱,赔了点医药费,说了几大筐好话,不了了之。”

何琳叹了句:“太乱了!不过她罪有应得,瞧她那样,一看就不是好鸟!”

“不管好鸟不好鸟,反正这辈子她想有出头之日难了,婆婆到死都得在她头上压着;找了个男人吊儿郎当二百五型的,偷鸡摸狗,不走正道,还与不三不四的女人勾勾搭搭。人家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吧,他偏去多走几趟,没见过这么不正经的东西,一百年出一个,就让她赶上了!要俺说,迟早的事,深牢大狱候着他呢!

“那个小虎子吧,真是应了那句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心眼脾气随他爹,随得多像你都不知道!老的少的一窝子都是这样,纯半熟,你说她能好过到哪里去?盼都没盼头,活该!报应!”

何琳听着这种咬牙切齿的诅咒,心里凉嗖嗖的,心想半夜婆婆会不会也这样念叨她?

最后绣花喟叹:“何琳,还是你有福气啊,城里姑娘,能上学,上了中学上大学,毕业就能找到一个挣钱的工作,有自己的房子住,还能写上自己的名字,婆婆和她儿子再吵架还有道理让你滚不?女人只有自己挣钱了才活得硬气,不再随时随地吃气。不像俺农村女人,活得苦,嫁到婆家了,生是婆家的人,死是婆家的鬼,不被人当人看,半辈子都被婆婆和她儿子欺压着,什么时候到头啊,熬到婆婆这一盏枯灯灭了才有出头之日!唉,农村人真是苦死了,越是小地方,屁事烂事越多。这辈子俺就是砸锅卖铁也得供俺孩子上学,也供俺家大闺女,不能让她再像俺一样受罪,将来来城里上大学,在城里找工作,再找个城里婆家。俺农村人也没啥奔头,饿不死赖活着,就指望孩子有出息了。希望孩子长大后能体谅父母大半辈子的付出,能听话、能孝顺点……”

绣花在琐琐碎碎地唠叨,何琳恍然醒悟,甚至惊慌失措,尤其最后那句话,这不是婆婆一路走来的足迹吗?你经历的所有苦难不是为了你自己,而只是为了你的孩子,所有的支撑和所有付出在人生的晚年都会变成向子女索取回报,索取一辈子的人生支付成本——绣花再辛苦也就是负责两个孩子,而婆婆曾经负责的是五个!

不管怎么说,两人哭哭笑笑聊了那么多,感情自然近了些。回去的路上,绣花给何琳分析,为什么婆婆能迁就二媳妇:“一、你是北京城里的姑娘,传志是大学生,你也是,而她家是农村人,小门小户,在门第上她自觉比你家低,挑不出什么理来;二、你娘家是大户(何琳汗颜啊),婶子是大学教授,叔是公司领导,老东西心里怎么琢磨不知道,但不敢表面上欺负你;三、你陪嫁陪了一个楼,老东西财迷着呢,她想要东西也得先赔个笑脸不是;四、你看不上她,人老了都和正常人不一样了,也没志气了。你越对她好,她反而踩你,拿你不当回事,你要不拿正眼夹她,她倒巴结你来了;五、传志这个人比他哥有担待,到底是有知识的人,有自己的主见,不随他娘的筷子起舞。反正俺看到的是传志两头瞒,两头哄,尽力往好处劝,劝不好就自己两头受气。不像他哥从骨头里往外冒傻气,两头传,在中间激火,然后看着俺们开打!婆媳相处中,全指望中间这个男人了,他要撑得起来,有理论理,不欺不偏,婆媳再差能差哪里去?他要是没心眼和稀泥,这一家子就吵吵成鹅窝吧!”

两人提着东西回到家,王老太太和她儿子正在忙午餐。

“休息了,不工作了,都跑到哪里洋兴去了?那么大人了一点人事不懂,还让六十多岁的老妈子做给她们吃,养祖宗啊!想当年,俺年轻当媳妇时,每天天不亮就爬起来准备猪食喂猪,然后做一锅饭给一大家子吃。吃完还要下地干活,背着几十斤的药桶子给棉花打农药,哪像现在的媳妇这么清闲自在,愿意睡到啥时起就啥时起,愿意啥时吃就啥时吃,不让别人说一句,还要老婆婆做好端到桌上,筷子递上……”

放下东西,绣花就进去帮忙了。婆婆出了厨房,看到有那么多衣服和食品,挨个方便袋里翻了翻,“啧啧,有钱了啊!还到大商场(习惯上把超市当商场)买这么多物件,穷日子富过,哎哟,这小件件——”老太太两个手指抖搂着一只花内裤,“好料子穿在外面人人都能看见,看不见的腚沟子穿这么好有啥用?两三块的小裤头有个换也就齐了,有俩小钱就会花在水漂打不响的地方!”然后又瞅了瞅孕妇奶粉,“这是啥呀老爷,面粉不像面粉,米粉不像米粉,像石灰,还贱不了,哼,狗窝里可能藏住油饼,净买吃了不拉屎的物件……”

何琳正在喝水,冷冷地回她:“我买的,我挣的钱,送给嫂子!”

老太太把东西扔在桌子上,“就你的钱多!”

“钱不多,我就愿意买!”

传志连忙出来息事宁人,“都少说两句,以后大家严格管理自己,不用管别人。”然后又左右开弓,先拿老娘下手,“娘,你管那么多干吗?她愿意买就买去,钱花完了就不花了,你操什么心?”

老太太气哼哼地回:“一个女人得学会勤过日子俭持家!”

“哈!”何琳听到自己响亮地笑起来,“我勤过日子俭持家,节省下的钱支援谁啊?我挣一个花一个才不心疼!”

老太太拍打着膝盖,“儿啊,瞅瞅你挑的媳妇!瞅瞅!”然后转身奔向厨房。

传志又转向何琳,这一弓还没发出去呢,所以明显郑重其事,“老婆,你能不能不像吃了枪子儿,遇着事就噼里啪啦爆炸?”

“你才像吃了枪子了!你是挨枪子的!”

“行,你能不能不像个刺猬,屁大一点事先把刺儿竖起来?老人一生勤俭节约惯了,看不得花钱如流水,还不是为了我们好!?勤俭持家是本分嘛,哪里错了?”

何琳反唇相讥:“结婚都一年多了,你倒勤俭持家了,但你勤俭下来的钱呢?填哪个老鼠洞了?”

“不可理喻!”传志转身又进厨房,却被他母亲用力推了出来,“不用,外边待着等吃!咱王家的男人,有几个下厨房的?人家能等吃,你也等!”

何琳根本就不给他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的机会,噔噔上了楼。

在镜子里端详自己,她才发现自己凛冽的眼神,可能被绣花讲的一堆凌乱暴力的故事给吓住了,短时间内竟形成了色厉内荏的保护机制,其实心里面是害怕的,胆怯的,有一度还幻想婆婆会上楼来打她,老公也加入招呼她,她又能怎样办?也许打110,警察也就露露面,说几句,真正管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家务事吗?

她很忧心,忧心自己平静的家会慢慢演变成一个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的战场,现在已有火星,她和老太太势均力敌,各有各的撒手锏,目标便是这个家的空间权、话语权、财产支配权和女主角地位。她有婚姻作筹码,以法律为盾牌积极扞卫自己的领地;婆婆以血缘亲情为筹码,以传统和对儿子无私奉献过为手段,更加积极争取一个太后垂帘听政的“超级家庭成员”待遇。而传志则成了中间的裁判,他对任何一方的同情和偏袒都可能打破均势,使这个激烈竞争的天平发生偏移。

但作为二十五岁,已经成年且有了自己婚姻的他,第一身份是别人的儿子还是别人的丈夫,这很重要,关乎到她能否在自己的空间打赢这场保卫战!她不能允许老公的母亲在自己的地盘上颐指气使,作威作福,插手一个家庭所有事务并成为事实上的女主人第二!

陈哲回来了,就是那个在刘小雅婚礼前逃到厦门读研究生的伴娘,在何琳婚礼上也没回来,但包了五百元红包并托自己的表妹让在电视剧组当化妆师的男友给新娘免费化了一个很出彩的妆。这么不错的朋友,当然要聚一聚。陈哲是陪导师回北京参与一个新闻项目的。好友们发现她与导师,那个至少四十岁以上的男人关系不是一般的亲密,有些吃惊。这个还是女学生的家伙,竟拿着一张透支卡去太百给自己买了一条不便宜的铂金项链,又加了一个翡翠玉镯,像买大白菜似的。一般花自己的钱是需要算计算计的。

“谁的卡呀?”

“哼,别人的。”

“别人是谁呀?”

那丫头甩了一个大媚眼,小嘴巴一撅,“俺家导师大人的。”

三人在上岛咖啡坐了下来,要了壶龙井,尽情喝。

小雅叹气,“哲哲,你变了,一年不见变风尘了,原来的上海正宗男人不要,看上你导师了,老男人有什么好?”

陈哲哈哈一笑,“老男人是现成股,成熟股,你们两位的潜力股不得慢慢培养嘛。我没那么耐心,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何琳小心地问:“他有老婆没?”

“有!”

“有,还关你什么事?”

“给他时间,婚慢慢离呗。反正我年轻,等得起。”

“要是他拖上五六七八年不离,那你干耗着怎么办?不就给他耽误了?我就有点看不上这老牛吃嫩草的,这么一把年纪了,就怕他未必真想离,而是不甘心就这么机体退化了,老朽了,潜意识地抓一下青春的尾巴吧!”三人中,还就属小雅见多识广,分析事情入理、有谱。

“哈,五六年后本姑娘也不过三十左右,还在青春后期,那时老家伙都半百知天命了,他想娶我我还不一定想嫁这个老棺材瓤子呢。时间站在我这边,不急,至于耽误不耽误,没准咱再接再厉,硕士念完去念博,当个‘灭绝师太’有什么关系,接着追博导,哈!”

“你活得可真潇洒,一门心思瞄上导师了,真是知识越多越变节,学历越高越反动!”

“嘿嘿,那是,我告诉你们,无论这社会怎么发展,女权主义怎么盛行,女人找男人也是向上找,像你们两位向下找,积极培养寒门才子的类型,估计十有八九都没有好下场!”

小雅何琳勃然变色,却又笑骂这个直爽的女孩乌鸦嘴。小雅先反驳:“我算不上培养我老公啊,他从日本留学回来,起点就比我高啊!我才职高毕业,成人本科还没念下来。”

“这与学历无关,更与留学与否无关,讲为家庭奉献的,你的奉献是不是比他多得多?”

小雅愣了一下。

“买房,你付首付,大部分时间你在还款,你替他侍候他老妈,你在干大部分家务,你还去工作挣钱,那你老公干什么?”

小雅声音低低的,“我为自己买房了,写的我父母的名。”

“给自己买房还偷偷摸摸做贼似的,人家方鸿俊可是明着转移夫妻共同财产的!现在还有多少男人结婚了把薪水上交给母亲保管的?”

何琳举起手,“我。我家虽然没交卡,不过基本上也差不多了,我老公基本上把他的工资都花到他娘家人身上了。”

“提携男人!”陈哲给每个人又倒了茶,继续兜售她的理论,“女人最好不要干提携男人的蠢事,男人是干吗的?男人的使命就是积极拼搏努力工作当牛做马为他的家庭提供生活保障的!你们可好,自己当牛做马先把家庭保障安全了,置男人的尊严于何地?不要以为付出了就一定会有回报,这年头赔本生意有的是!

夫妻关系、人际关系,还就不一定遵守能量守恒定律……”

“哪有那么多高等男人可找?”

“你们培养啊!哈,听我说呀,我导师也是从一穷二白的‘狗剩’、‘铁蛋’那样的贫寒之士过来的,他的黄脸婆年轻时可没少出力支持他,可以说没有黄脸婆当年的大力支持,他不会有今天新闻学术上的权威和成就。那又怎么样,作为一个反面教材的我还不是理所当然地出现了!不过你们放心,你们的好姐妹并没有那么无耻,这么说吧,不是我也会是其他人,他们的情感走到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支离破碎的程度超乎你们的想象!像俺家越来越儒雅博学越来越散发出经久魅力的导师同志,吃嫩草是历史的选择,是人性的选择!他年老色衰青春和活力皆不在但为他生儿育女的老女人,逐渐退出历史舞台,是适者生存的结果,也是人性选择的结果。男人这东西,弱的时候,还讲良心和道德,一旦强势起来,就是实力和本能说话了。我是实力和本能选择的结果,你们是什么?”

何琳和小雅面面相觑。

小雅说:“我是爱情选择的结果。”

何琳说:“我也是。”

有电话响,是杨钰莹叽叽歪歪的《爱你一万年》,陈哲撅着小嘴巴屁颠屁颠去卫生间接电话了,估计是导师大人打来的。

何琳吃惊,“人过十八变,越变越难看,哲哲怎么变成这样了?”

小雅叹气,“从她考上研究生那年变的,你以为只是让我们家老妖把她气得伴娘不做了,撂下挑子就跑了?在大学那几年她和长峰那个好啊,你恩我爱快成一个人了,双方要死要活你娶我嫁,双方家庭也早早地给了祝福——哎,这一家北京一家上海,都是中产阶级家庭,符合咱小姨说的门当户对了吧?依然好事多磨,这长峰家有些钱,老爸是一个大国企的工程师,母亲在税务部门,每年光灰色收入都海了去了,而且对北京媳妇巨欣赏,还给他们买了房。”

“这多好啊,我听说了,他们谈婚论嫁好久了……”

“你没听说的是,这长峰爸妈太好了,非得给儿子媳妇买房。他们在上海有四套房子,让媳妇随便选,但哲哲不爱去,非要把家安在北京。长峰妈也答应了,准备拿出三十万做首付在二环内买一套小三居或大二居,婚前房嘛,准备写长峰妈和长峰的名字,让长峰还月供。哲哲勃然大怒啊,和未来婆婆恶狠狠地吵了一架,和长峰掰了。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找上她导师了。这丫头遇到事就爱走极端。”

何琳也说:“未来婆婆帮忙,是把双刃剑,既解决了你眼前的问题,又为你们以后的矛盾埋下了伏笔。”

“可不是,哪有十全十美的呢,既享受了婆家的好处,就得接受婆家一定的制约,哲哲就是不想享受婆家的好处,也不想受那份制约……”

正说着陈哲又乐颠颠地回来了,“嘿,一脸晦气,背后说洒家什么坏话了?”

“说长峰妈给你在北京买了一套房呢。”

“哈,呸!”陈哲气哼哼的,有点不想提当年又解释不清的意思,“哪是给我买房呢,算盘打得太响了,愣让我给听出来了!我们都商量好下个月领结婚证,他妈这个月就把钱打过来火烧屁股地急着买房,房产证上写他妈和他的名字,二十年的月供让长峰还。不等于结婚后我还在为他的婚前财产做出努力嘛!”

“可法律规定你们婚后长峰还的那部分也有你一半啊!”

“我干吗要这我这四分之一财产都不到的房子啊!长峰比我早工作一年,一年中也攒了几个钱,我让他攒的,不然我们都能花完!结果他妈一句话,攒的这些钱都放到房子装修里去了!”

“可那是长峰的婚前财产呀!”

“婚前财产我不惦记,可他妈却惦记着我未来老公的收入呢!一下子就预先透支了我未来家庭二十年的部分收入,现在房价恨不得天天涨,这辈子我还能指望住上我们自己的房子吗?”

“这房子不是让你们长久住嘛!”

“我宁愿租房!我可没指望他们帮我,爱帮不帮,但我就不能这么郁闷着!

谁在啃谁不是很明显吗?”

“长峰现在怎么样了?”

“据说现在又找了一个满脸青春痘的女孩同居着呢,那女的催他几次结婚了,他就不动弹,据说他家里也不满意——人家女的都同意为他家的财产增值做二十年贡献,他和他家都不乐意呢!人与人比,怎么显得那么贱!”

“行了,不说了,人家那估计也是爱情选择的结果。”

“好吧,咱这会儿去看看你们所谓的爱情和结果去。”

小雅与陈哲是发小儿,何琳因与小雅是好友才进入这个小圈子的。原本小雅和陈哲商量好了,要去会会小雅的婆婆,虽不至达成什么成果,气气她也算出口恶气。尤其是陈哲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新新人类,为好友甘愿两肋插刀,是不在乎得罪什么人的。何琳呢,可去可不去,但一想到回家面对那么多人,尤其是与婆婆勾心斗角,传志又一味对他妈低眉顺眼,心好烦,就滥竽充数,跟着看热闹去了。

那天何琳开着母亲的车,郁教授外出讲课去了。一行三人浩浩荡荡杀进小雅三个月没怎么回的家。

小雅婆婆郑氏开了门,立即吓了一跳,刚午睡过,眼睛骨碌碌地看着三个年轻漂亮的女士鱼贯进入房间,有点纳闷,“今天怎么回来了?”

“哎呀,郑奶奶啊,媳妇周末回家吃顿饭不是很正常嘛!”陈哲出头,笑嘻嘻的。

郑氏瞅了嬉皮笑脸的陈哲一眼,有些嫌恶,“去年还叫我伯母,今年就升级做奶奶了?”

“哈,今年我眼拙,见了小雅觉得叫阿姨差不多,皮肤皱了,没光泽了,眼角也有鱼尾纹了,没想到一向水灵的小雅会老这么快,婚姻催人老啊!唉,这刘阿姨的婆婆当然叫奶奶合适了。”

郑氏五十多岁,何等精明之人,一眼看出这三位来者不善,却面带笑容,说:“我家小雅操心,加夜班多,不注意喝水,熬的。有空给她补补。”

小雅背后冷笑,面子话比谁都会说。

“真是小雅,你干吗都上夜班啊?调到白班多好。再说了,有必要为了工作把自己摧残成这样吗?你看郑奶奶,不,郑伯母,皮肤保养得多鲜嫩,红光满面,富有光泽。干脆,你班也别上了,方鸿俊的薪水那么高,养活老婆还不天经地义、小菜一碟!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嘛!”

哇,何琳都佩服陈哲的口才和胆略,想与心思缜密的郑氏对决,你得脑袋转得快、放得下脸皮还得有嘻嘻哈哈来回打圆场的本事才行,怪不得人家读到硕士了,还新闻专业。

郑氏微微笑着,还给各位端糖吃,“小雅现在工资不高,自己吃的估计都不够,你们正好劝劝她别干了,回家养养身体生个小宝贝吧,我还等着抱孙子呢!”

小雅找着空隙反击了,“现在生个小孩贵着呢,生起养不起啊!”陈哲立马惊讶地回头看小雅,“不是吧姐姐,你工作这么久了,就是现在一月挣一千大洋,你去年大去年挣的银子呢?再说你亲爱的老公每月也那么多银票,都花哪儿去了?敢说你手头没钱生不起孩子?!”

小雅马上举手发誓:“我两个卡上加起来不到一千块。”

“撒谎!哭什么穷,我又不借!”

“撒谎是小狗!”

陈哲又看着何琳,“美女,你相信吗?这两个高薪收入的家伙竟说生不起孩子,生了也养不起!”

何琳斩钉截铁:“不信!我和我老公收入只是你们的小零头,一年我还存了两三万,明年我就准备生宝宝。”

郑氏在众人背后不屑地笑,“媳妇养不起,当奶奶的不会袖手旁观的,毕竟孙子不是!人老了隔辈亲,媳妇没钱养,奶奶养!”

陈哲很惊讶,用一种难以置信的语气,“伯母啊,你真不是一般的伟大啊,用自己养老的钱养孙子,您老了没钱了可怎么办啊!儿子儿媳虽是您的至亲,毕竟是另一个家庭,您老紧着手,心无旁骛地为另一个家庭输血。老人家,我对你的景仰之情如滔滔江水绵延不绝,你得入天堂啊!”

何琳看到小雅在偷笑。

到底是人老智慧多,怕在这一问题上绕来绕去说不清,吃亏。郑氏转移了话题,“哲哲,你嘴巴这么好使,什么样的婆家能镇住你啊!一般人家还不怕了你!”

“呵呵,别介绍一般人家啊,有实力的。”

“要不我给你介绍一个吧?”

“行啊伯母,劳您费心,我也没什么过分要求,对方工作要好,高收入,不用我操心供房啊什么的就行了,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嘛!”

郑氏皱了一下鼻子,“不看对方人品?”

“人品管什么用啊,有钱才是王道!”

郑氏叹了口气,有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之慨:“现在的小年轻真现实,什么也不管不顾,有好日子过就行了。”

“本来嘛,一辈子不问两辈子的事,人品好有什么用,挣不来钱放不到你手上,连孩子都不敢养,要婆婆出手养,整天生活得提心吊胆,这样的男人再好也得扔,缺乏安全感!”

何琳心中一声叹息,原来传志也是该扔的料啊。

郑氏一本正经地说:“你们小孩根本不懂,什么都往钱上看,这两口子过日子,感情好才是根本,其他都不屑说。”

陈哲训练有素的大脑立马反击:“伯母,您太老套了,这年头,男人啊你图他什么都行,就是不能图他对你好!你可以图他权,可以图他势,可以图他钱,这些你都能分享。如果只是图他对你好,哪一天,他某种原因收回了,不对你好了,你能落到什么?连夫妻共同财产都可能是负债!所以嘛,我的男友应该是有感情之外其他附加值的,当然最好不要有父母,我受不了有人整天吵吵闹闹与我分享这个男人!”

郑氏勃然变色,“这男人首先是父母的儿子,没有父母无私的付出,哪有儿子后来的好日子!现在的媳妇真是太自私了,连男人的父母都不许报答!”

此时方鸿俊开门进入,看到一屋子人,微笑着打了招呼。陈哲以认错的口气,“伯母不好意思,儿子的确该孝顺父母,父母不容易,把父母摆在第一位情有可原,可媳妇也是人家的女儿,恰巧也是父母养大的。夫妻俩,男方和男方父母一条心,女方跟女方父母一条心,这小两口还一本正经结婚干什么啊?这《婚姻法》不白颁布了嘛!所以嘛,我觉得还是单身好,孝顺自己的父母也不会损着别人的利益。要是我和我男友结婚了,他不仅不养我,我还要陪吃陪睡免费生孩子当带薪保姆啊!”

“你们聊吧,我有点累了。”郑老太拂袖进了房间,门哐一声关上。

众人有意无意地去看方鸿俊的脸,此君脸不安。

陈哲马上哭起来,“鸿俊哥(小雅何琳吃惊之余要暴笑出来),我太对不起你了,刚才伯母为我好给我介绍男朋友,人家有嘴无心就把心里话说了出来,不想伤了伯母的心,人家太弱智太没情商太没心眼了,鸿俊哥,你一定要原谅我哦……”

耍乖弄痴,装嗲扮嗔,甭说,男人还真吃这一套,刚刚还有些抱怨的方海龟马上释然了,反过来安慰“吓哭”的小妹妹。

这一幕让小雅和何琳长了见识,男人啊,吃软不吃硬,同情弱者,有理没理反倒不要紧。这个生出包容心的男人还把生闷气的母亲放一边,亲自陪同三个美女到街上吃饭了,席间陈哲又大谈特谈她的理想和哲学,未曾想表演痕迹过甚反倒引起了怀疑。

事后方鸿俊与小雅单独时说:“老婆,我了解你的感受,请给我一点时间行不行?你嫁的老公因为自身特殊原因不能全心全意满足你所有条件,你能不能为了我再忍耐一下?”

“你要我忍耐多久?”

“毕竟我们有一辈子要过。”

“难道要忍耐到你母亲去世?”

“老婆,结婚前你就知道我的情况,这是我的宿命!如果你爱我,请接受这个宿命!因为我别无选择,母亲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你也是,请不要割裂我!”

那天吃过饭后,陈哲本来还想去何琳家表演一番的,但考虑到绣花怀有五个月的身孕,万一发生什么不测……何琳拒绝了,刚刚发生的一切就是一份营养大餐,她还没好好消化呢,自己家的事,还不到借用外力对冲的时候,而且她有了足够的耐心和智慧去打赢这场保卫战。只要运用得当,她坚信能得到胜利,比起小雅婆婆的油盐不进和老公的老奸巨猾来,自己的婆婆是个乡下文盲,连绣花都说她还有五大优势呢。

晚上接到小雅电话,有气无力,“……弄砸了,从窗户往下跳的心都有!”

周一,座机费七十九,单个手机充值一百;周二,汇给王传林生活费三百块;周四,电费充值一百五十;周六,给老太太菜钱一百;三天后,绣花在一家私人小医疗门诊体检,一百三十七块;……“体检还要你出钱啊?人家可是有丈夫的!”

“这么远,一百多块邮寄还不够麻烦的呢。再说我哥在家没事做,招弟又念书,哪有钱啊?不就一百多块钱嘛。”

“传林生活费能不能少点?人家是有家长的!”

“我妈没工作,你也看到了,哪有收入?我多少挣些钱,帮一下自己的亲弟弟是情分,也是本分!三百块在武汉生活并不宽裕,这一点你也在乎?”

“他为什么不勤工俭学、不贷款?你大学时不自己做家教吗?我那时也在想办法挣钱,你弟弟就应该让你养着?”

“传林你也见到了,没有特殊情况我相信他会勤工俭学的,不是迫不得已嘛!”

想想那个优雅、懒散、洁净度很高的贵族青年,估计连传志也不会相信他能勤劳地为自己的学费舍下脸面干哪怕打扫食堂卫生的小活。

何琳在卧室抽屉里翻找,传志的工资卡又不见了。不过她也想明白了,拿回去就拿回去吧,养他母亲,养他弟弟,养他嫂子,养他未出世的侄子,但也必须得养老婆!从现在开始,她不会再往这个家里投一分钱,薪水卡随身带,能不动就不动。你好心好意体谅他,他却又大方地体谅别人去了。有些人,你根本不能为他考虑,碰到难处,让他自己作难去,不然就不会统筹规划生活。

这是二○○五年的第一场雨,哗哗下得满街流,然后明亮的太阳照耀着大地,映得房间里玻璃折射出耀眼炫目的白光。

何琳脚蹬橙色皮靴从楼上下来,少有的温存,“老公,咱们去超市吧?”

传志看了她两眼,“这个月没钱了,省着点花吧。”意思是食品、菜都备齐了,吃一阵子完全没问题。

何琳又发嗲又故作神秘地眨着眼,“跟我去吧,没钱没关系啊,我们不就逛逛、看看去嘛!”

传志刚站起来,王老太太凑过来,“出去啊?让俺去不?”

传志看何琳。何琳很大方,“去啊,超市大,有的逛!”

于是一行三人来到家乐福超市,这次没推车,何琳交给传志一个购物篮,先往里扔了一双袜子,又扔了几包瓜子,然后就看了。

老太太和她儿子在后面,叽叽咕咕的,买了一些零食和食品;在服装区,又看上了一件腿上带花的黑条绒裤子,一件无袖薄棉夹,一顶呢子帽等。当然价格还可以。逛个差不多时,何琳回头看,篮子都冒尖了,哪像没有钱的人。

何琳来的目的是买洗发香波和护发素的,恰好这两样有促销,单独交款。她就不声不响把钱交了。

逛了一圈要排队交款时,传志跟在何琳身后。何琳再回头看,老太太远远地躲掉了。哈,那她也直接走掉,亮了一下手中付过钱的条,就过去了,而传志被拦了下来。

何琳头也不回,到超市外面一通猛笑。等。

这次购物别提老太太多郁闷了,一路甩着脸气呼呼的,好像被儿媳敲诈了似的。传志也郁闷,刷的信用卡,现在都负值了,发了工资窟窿都不一定堵上。不过不像他母亲表现得那么明显,再说买的物品大部分都是他母亲的,小部分自己的,属于何琳的不到十五块。

第二天何琳私下向嫂子夸耀太后会选衣服,绣花笑得很开,“东西好是好,就是贵了点,他妈昨晚心疼得一夜没睡好,现在还唠叨说能换一卡车大白菜吃一冬天呢!”

哈哈,何琳第一次心情如此舒畅。

又到周末了,何琳在婆婆喊儿子上早市之前,先吹了枕头风,“大猪,今天到我妈家吃饭吧。”

传志一想,有一阵子没去看丈母娘了,点头答应,马上又补充:“不要与你小姨赶在一起吧?”

“干吗耗子见猫似的怕她?”

“见一面受一次教育哪受得了。”

“好,就让俺爸妈表扬你!”

当下两人收拾好,高高兴兴去了。

“老婆,要不要带点东西呀?”

“不用,空手一样吃上饭。”

“会不会不好?”

“你现在不是负债嘛,省着点花吧,万一你妈或你嫂子用钱,你拿不出来多不好。”

传志大为感动,嬉皮笑脸起来,“你的可以借给老公嘛。”

“别得寸进尺!”何琳脸一凛,心道:做梦,想也别想!

女儿女婿回来蹭吃蹭喝,老何总是很高兴,又可以聊聊家常问长问短了。而且照女儿的意见,提前就做好了饭。郁华明在忙着看邮件,接电话,不少学生都想投到她门下做研究生,全国各地都有,投石问路的,想混个脸熟的,当然少不了熟人同事的问候。人情社会嘛,每年都少不了头疼,又要婉拒又不能得罪或打击人家,需要一定的技巧,做物业管理多年深谙与人打交道的何中天总能提出不少中肯的意见。

该吃饭了,老两口还在厨房里窃窃私语,小两口则不客气地坐上桌开吃了。

“不等等你爸妈?”

“快饿死了,吃完回去看电视剧呢!没看到人家正忙着吗?”

传志心道:你下午来不就行了。

何琳吃。传志喝茶等到岳父母坐在饭桌上。

传志也在准备考研,想考中科院经济系。郁华明赞赏有加,比自己一帮朋友的孩子强多了,非考到熟人门下混文凭镀金。说到工作,老两口对姑爷的能力深信不疑。然后说到姑爷的母亲陪着嫂子在北京待产,老何不无担心地提醒:“你们得当心点啊,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城市比农村控制得更严更有力,特别是公务员,超生一个,就保不住工作了;协助家里人多生的,一旦揭发出来,严重影响前途!”

传志有些吃惊,“我哥的大女儿都九岁多了,这样的二胎在农村应该合法的吧……”

何琳毫不留情揭露:“你大哥俩闺女呢!合法?你嫂子还东藏西躲干吗?正大光明生呗!”

“老二已经送人了……”

“唉,”郁华明叹气,“这都什么世道,生自己的孩子做贼似的。”

“可这样生下去,中国人口就爆炸了,人口红利就会被人口灾难抵消。再说了,农村有多少人能指望孩子,尤其是儿子养老呢!”

“那么发展涵盖整个社会的福利保障不就行了,从根上解决养老问题,还会有那么多人可着劲生吗?”

何琳白了母亲一眼,倾向父亲意见,“还有文化心理上的,多子多福呢!指望不上老大,还有老二呢,就是觉得孩子多指望大呗!”说完有意无意看了传志一眼。

老何正色道:“我们服务的小区,去年就有一个北京市公务员,地税局的,因帮小舅子隐瞒超生,开除了。同事告的密。得罪人家了吧。那小孩才一个多月,被人堵在家里,抓了个现行。现在虽找了公司上班了,却郁闷得不行,工资福利待遇均不可同日而语,两口子现在整天因为这个吵架,摔东西,我们常常接到他家楼上楼下的投诉。”

传志还是吓一跳,虽然在单位也听说计划生育的厉害,却没想到这么严格,当下底气不足,“我同事知道的不多吧,一般不领回家里来。”

“可我们有邻居啊,不知何时会得罪谁,捅出去,比如那个胡老太太一家,你妈可是可着劲地把你家的内部独家新闻往外抖搂啊!绣花也挺着不小的肚子在周围乱走,近六个月,遮是遮不住的。哪一天你们头找你谈话了,别惊着啊!”

何琳禁不住幸灾乐祸。

传志更坐立不安了。

看着时间差不多了,何琳放下筷子,要回家了,原因:一是喜欢的电视剧到了;二是有一封重要的邮件要收。

老何夫妇话还没说够,说在家看电视、用何冲的电脑啊。何琳不理,拉了老公就走。传志也恨不得立马回到家告诉母亲和大嫂不要再如此招摇,影响了自己前途。

那天中午绣花正趴在桌边吃饭,还两个菜。婆婆在她自己卧室里躺着。何琳打开门就叫饿了,说是挤公交车金鸡独立给挤的,于是一边拿遥控器遥控电视一边靠近桌旁要凑上去吃,忽然大叫起来:“嫂子啊,你这吃的什么啊?!像猪食似的!”夹了一筷子,又吐出来,“二氧化氢煮白菜,外加一把氯化钠!豆腐呢?连豆腐的汗毛也没看到。还有这清水炖萝卜,一点肉腥没有,吃个什么味呀!”

绣花神来之笔接了句:“这不是省钱嘛,吃饱就行,我吃得多。”

“吃得多也得有点荤味呀!储藏室里一大堆萝卜白菜都是给你准备的吧?你肚子里可是王家的下一代啊,还得考名牌大学呢!万一营养不够……”

传志也跑过来看盘子。本来穷苦出身的王传志对满桌子萝卜白菜,还有几块豆腐,没啥看法,水准不低了,农村人也不见得每顿都能吃上。但架不住何琳叨叨呀。

“冰箱里有几块肉呢,放上点呀,好吃不说,还有油水,现在苛刻自己不是时候啊!”

绣花面有难色,尤其重点扫了一下传志的脸,有点难为情,“她奶奶不让……晚上回来一起吃……”

何琳发扬了风格,“管我们干吗?该你吃的你就吃,你总不会这些天中午一直吃这些吧?”

绣花讪讪,“没关系,不错了,已经很打扰你们了……”

何琳用责备的目光看着传志。

这时婆婆从卧室出来了,脸色不好看,看样子听到了客厅里谈话的内容。

传志说:“妈,你怎么不吃?”

“吃过了,吃的早上剩的。”

噢,比绣花还省还惨还会过日子。传志没话说了。

何琳用胳膊捅捅绣花,“以后早饭多做点,你也吃剩的吧,好歹有煎馒头片,头天晚上的剩菜也很有味道呀……”

传志干脆拉了何琳上楼,关上门,“你干吗呀?唯恐天下不乱!”

“我怎么唯恐天下不乱啦?你说清楚!”

“这种情况下,你还说什么说?不是撮火吗?好歹也是为了给我们省钱!”

“你一个星期给一百块菜钱,周末还去超市买一冰箱,我也是最近才刚刚不怎么买的,以前我每周比你买得还多,她老人家节省的钱呢?都花在绣花肚子上我没意见,女人谁都有经历怀孕这一难熬的时候,将心比心,我只是同情你嫂子!怀着你妈的亲孙子还被你妈虐待成这样,话都不敢说,要不是今天偶尔碰上,你能相信这就是事实吗?那可是她亲孙子啊!”

传志也很无奈,“我能有什么办法,年纪大的人,做事总欠考虑。我私下告诉她不就行了,你还非在下面说了再说!”

“做了这种事还怕说?”

“那可是我一把年纪的老娘啊!你让她尴尬难受于事有补吗?”

何琳气蒙了,眨着两眼瞪着他,“你说,你到底认不认为你妈在这件事上做错了呢?”

传志梗直了脖子,看着妻子固执的脸,自己也固执了,“没错!我就是觉得这不是什么大错!只是欠考虑而已!”

何琳很惊讶,“都亲眼所见——让你认识到你妈做了一点错事为什么这么难?!你就这么选择性地失明或装着视而不见?你还有没有是非曲直和黑白观念?!”

传志突然明白了,“你一直在找我妈的错,吹着浮土寻裂缝,今天你终于找到了,呵呵!”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什么东西啪一声摔到桌子上。

“你真无可救药,凡是碰到你妈的事上,你一点道理也不讲!让你认识到你妈也是人,也会犯常人的错误,能损你多大的面子?她为什么在你心中非得高高在上、比寻常人都伟大都高明都不一般呢!?”何琳背起包包,临出门不无厌弃地乜了屋中男人一眼,“愚孝而自卑的人,真无药可救!”

没错,吹着浮土寻裂缝,就是想找婆婆这种老女人的错,并让这种错误以原生态的形式直接在她儿子面前呈现出来,就是想把他心中那个居功自伟、高高在上、具有一切法外赦免权的老圣母从神殿上赶下来,把一个儿子从永远跪着感恩的姿态中解救出来,让他站着,以平等、客观、理性的视角去打量和对待他的母亲。他母亲生养了他,并不是他一辈子站在她的阴影下顶礼膜拜的理由,更不是他的老婆也一块儿膜拜、在夹缝中左右为难的理由。她对她的感恩是有限度的,是有条件的,是可以产生也可以消失的,没有理由让媳妇也像她儿子一样对她顺从、孝敬,供着一个活祖宗似的什么都以她为先!大家都是人,都是人而已啊,能不能尊重现在的家庭规则:女主人就是女主人,客人就是客人,客随主便!婆婆就是婆婆,不是妈!尊重儿子家庭的独立性、完整性和媳妇作为一个新家庭的女主人地位好不好?

老婆又跑出去了,传志郁闷地坐了会,拿着空暖水瓶下去烧开水。楼下公共空间没人,在转身进厨房的瞬间,从对面没关严的门缝里瞥见母亲正抹眼泪,他那个烦哟,叮叮当当把水壶的动静弄得挺大,点上火,犹豫了一下,去母亲房间了。

老太太侧身对着门,抽抽搭搭的,无比难过。

“娘啊,你这是干啥?又没说你什么,以后中午也做点好吃的,和嫂子一起吃,你干吗要吃隔夜的剩饭?吃饭又不是吃不起!”

老太太泣而不答。

“娘,你去后边找胡奶奶串门去吧,或让她陪你说说话。这事呢,你也别怪何琳,何琳说话直,有话搁不住……”

老母亲叹口气幽幽地说话了,“传志啊,你娘没多吃猪油被蒙了良心,你想想俺能不疼俺大孙子吗?一、这一家子五口人都吃你的工资,虽说挣那俩钱来,枉不住那么多嘴巴一起张吃你自己啊!俺们又不挣钱,又帮不了你,挣钱的不帮你,娘不是想帮你,嘴里省肚里挪为你省两个嘛!俺现在也知道了,北京城也不好混,一分钱难死英雄好汉,能省一个你就省一个。二、咱家一日三餐上下顿都吃得不孬,有菜有肉,三天两头还做一顿鱼,吃那么油大,中午吃一顿豆腐炖白菜咋就能出问题了?想当年俺怀你们兄弟几个时,吃的最好的就是大白菜炖豆腐了,平时就是咸菜窝窝头,要不就是清炒白菜帮子,油气没有,你们哪个兄弟憨了傻了?”然后自言自语,“年头不一样了,媳妇有了地位得了天下啦,说什么就是什么了。俺不行了,吃屎都赶不上热的,年轻时受婆婆气,年老了受媳妇气,被人说到脸上,儿子不能出头,俺也认了,自己肃静点,到一边没人的地方难受着吧!”说完长长一声叹息,垂下眼帘。

传志皱着眉,好无奈,“娘,你和何琳怎么就……”

“儿啊,俺不怪何琳,人家说到底是媳妇,不是闺女,媳妇对婆婆还不是无所谓的事,高兴时吱你一声妈,不高兴时翻你几眼——儿啊,看着别人的脸色过日子难啊!俺谁也不怪,怪就怪自己命不好,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自己干这干那,疼了这个疼那个,顾了这个顾那个,有个屁用啊!儿子弱,不给你争脸,不能给你说话,就干受着呗!不能怨媳妇,也不怨儿子,怨俺这命瞎啊!”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无比绝望和苍凉。

传志终于受不了了,“娘,随你怎么想吧,你儿子我也很累,在单位挣那俩小钱还要处处看上头的脸色,尤其是这种勾心斗角的国家单位,这年头有几个不欺生排外的?你以为我天天往办公室一坐聊天喝茶看报纸那么容易吗?在外压力就这么大,回家,又这样,唉——”不是长长地叹气,而是短促地喷气。

何琳又去纠缠小雅去了,赖在附近菜馆等她下班。小雅前一阵子老上晚班,白天睡眠差,身体顶不住,现在调成下午班了,工作到晚八点。

“我要和传志离婚!”

小雅笑得牙齿排成两条线,“我和鸿俊还没离呢。”

“我们和你们不一样,我爱传志是爱他对我的好,你爱鸿俊是爱他这个人。

现在传志对我一般般了,而你依然爱鸿俊。”

小雅纳闷,“你们又吵架了?”

“为他妈。我们常为其他小屁事伤感情,互不理睬,翻白眼指责,冷战,和你家快有一拼了。唯一不同,他不如你老公挣钱多,没你老公有本事兜的事却不少,他家兄弟姐妹,从外甥到没出世的侄子,他都有责任。我累了,受不了了。

我是个简单的人,喜欢单纯的生活,痛恨一大家子你我不分一锅乱炖!”

小雅看着好友无比烦躁的样子,“冷静一点吧,你心情不好,不是又来好事了吧?我每个周期也这样,装不下了,要溢出来,要爆炸了——过几天就好了。

离婚是件大事,不要时不时地提起,你老公会受不了的。有时我也想离,先单独生活两天平静下来,就不行了,还是想他。”

何琳叹口气,“我最近身体不知怎么搞的不太好,上个月‘大姨妈’就推迟了半个多月,这个月又推迟了。现在一吵架我就头晕,血往脑袋上冲,要砸点摔点什么的欲望强烈,河东狮吼几声也好!”

“砸点什么了没?摔点什么了没?河东狮吼了没?”

“一样还没。”

“你脾气大。”

“他也不知道哄哄我!他越站在那儿一本正经地给我讲道理我越讨厌他恶心他!以前看他挺顺眼的,现在看,头不是头脸不是脸了,烦死!”

“好好睡一觉,调节一下。你婆婆好歹不找你的事,不抢你老公——”

“她抢她儿子啊!”

“她抢她儿子,也是你老公!只不过是你老公的两种身份。不像我老公,家有一大一小俩老婆,大老婆还身兼他母亲的角色,你说我还不去跳楼!”

“你怎么不离?”

小雅指指自己的胸口,“正像你所说,这里还有,没耗完,就不甘心。”

“我小姨说你只剩下不甘心了。”

“佩服你小姨,我没她那胆识。”

“因为你还没遭她那样的罪,伤害越狠,反弹越厉害。”

“不是,我说的是性格。”

傍晚,何琳提了几条眼睛鼓鼓的小金鱼回家了,放在客厅桌子上,到楼上洗花瓶去了。没有小鱼缸,突发奇想买鱼的。

拎着花瓶下来时,金鱼已游在客厅里的可乐瓶里了,二升大的可乐瓶剪去上面四分之一,放在电视旁边倒合适。

婆婆一边择菜一边说:“这几条小红鱼不便宜吧?够买二斤五花肉了。放这儿吧,一家人都能看,邻居串个门也能看看,拎到楼上谁能看得着啊?”

本来就是买给自己看着玩的,嫌贵还看什么看!何琳拿着空瓶扭头就上楼了。

婆婆择好菜到了厨房,对收拾冰箱除冰的儿子说:“几条小红鱼而已,俺说留在客厅里看,她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上去了!几条小鱼,至于吗?”

传志专心致志地干活,不说话。

婆婆叹口气,“现在什么不需要钱啊?见啥买啥,还是有钱啊!今早,俺想买一斤熟牛肉都转来转去掂量了半天,没舍得!就称了二斤五花肉,吃两天!”

娘俩把饭菜端上饭桌时,婆婆一扭脸,电视旁边的可乐瓶不见了,再一扭脸,在旁边的垃圾筐里,小红鱼不见了。

“你看看你看看,故意找碴给气生的媳妇,你上东她上西,你追狗她撵鸡,什么都给你反着来!”婆婆摔摔打打的,小声嘀咕,“你娘活不到八十,气也给气瞎眼了!”

晚饭开始了,楼下三个人都坐在桌旁,还是绣花站在楼梯口喊妯娌下来吃饭。

何琳一点也没客气,下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看着面前一大碗不知猴年马月的剩菜,萝卜白菜混在一起,死难看,随手扒到传志那一边,新菜朝自己拉了拉。

传志没什么反应,婆婆受不了了,干脆把剩菜放中央,新菜拉向儿子一边。

“又是油又是盐的不一样吃!分着吃,都分点就不用再剩了。”

“妈,有新的,不要吃剩的了,真是,新的吃不了不也剩了吗?”传志说话了。

“刚当家不知油盐贵,等你自己有了孩子有一张小嘴等着吃就知道了!又没坏,倒了可惜。”

何琳不理会,转着身子夹右边的新菜吃。传志也吃新菜。绣花不好意思,夹了一筷子白菜放进碗里,有点不情不愿。

婆婆气坏了,“好好的油、好好的盐,都是钱买的,贵着呢!”端起大菜碗,先往自己的稀饭里扒拉了几筷子,然后又给绣花扒了一少半,还剩下小半碗转而到何琳面前了——何琳眼疾手快双手捂在碗口上,“谢谢!不要,不爱吃。”

婆婆没转向儿子,而是把菜碗很响地顿在桌子上,“寻常家过日子,吃点剩菜剩饭还不是家常便饭?俺们不在你们咋办?”

“倒掉!”

“有钱!”

“有钱也是自己挣的,又不是偷的抢的从别人手里要来的,有什么可羞愧的?”

传志端起那只菜碗回厨房了,估计是倒垃圾筐里了,空着手回来,“行了,别说了。”

婆婆大骂儿子:“就你能!这样过日子长了还过个屁呀!好东西旧了就扔,东西还抗扔啊?一个个没过日子的料……”

二儿媳妇却满不在乎,内心甚至乐意看到这个老女人的尊严和权威受到挑战。

何琳第二天就去上班了,前脚刚走,传志也出门了,这次不是去单位,请了事假,一大早去北京站接人去了。临出门,大肚子嫂子还一再交代他:“你哥要不买回去票,你一定及时让他买!就待一天,有什么好看的,何琳回来之前快点走!”

传志感到悲哀,那可是自己的亲哥哥啊,来一次自己家竟像做贼似的。

儿子走后,婆婆心里乱糟糟的,“这要是在咱那边娶个媳妇,敢这样慢待大伯(bei,三声)子?有人生无人教的东西,也不知念书念哪里去了,准是走后门送进去的!”

绣花不管婆婆的唠叨,尽管自己是主要受益人,自己的丈夫嘛。

约莫近两个小时,模样憨厚的大儿子王传祥在挺拔儒雅的二儿子带领下风尘仆仆地到门口了。熬了一夜火车,那个冷啊,棉鞋都结冰了,传祥哈着热气,鼓鼓囊囊像个球似的滚到他母亲面前,摘下棉军帽,露出粗糙沧桑的红脸膛,对着他妈傻笑。

“俺的儿啊,你咋冻成这样?快点吃饭,都做好了,热腾腾的,就等着你了!”

老太太忙不迭地去厨房了。老大又扭过头看他媳妇的大肚子,嘿嘿直乐。

“招弟一个人在家行吗?”绣花迎接丈夫的第一句。

“行!咋不行,前一阵子俺跟大队里去挖沟,一走十多天,她自己放学做给自己吃,有时还知道做给我吃。把心放肚子里吧,咱家的孩子早当家!”然后甩掉身上厚重的棉袄,“啊呀,还是住有热气的房子好啊,穿不住,大冷的天跟春天晒太阳一样。”然后挨个角落打量,一边打量一边咂舌,“嘿,咱娘可享福了,啥都有,电视,冰箱,洗衣机,放碟机,饮水机,怪不得大伙都往城里跑啊,还是这样的日子过得带劲!”回头,“绣花,咱娘跟着享福了,你也不错吧?”

绣花嗔怪着,没忘了问:“回去的票你买了不?”

“买了买了。”传祥很不以为然,“俺到自己兄弟家,过一夜能咋的?房子多,又不是睡不开,不要把传志看这么小气,好歹我也是他大哥!”

传志陪笑,“那是,那是。”

婆婆端了菜过来,“咋不把招弟也带过来?自己倒能,一个人凉刷刷地过来了。”

老大就抱怨绣花,“她不让,嫌乱!

婆婆目光严厉地看了大儿媳一眼,“小孩过来玩一天有多乱?你怕她俺可不怕她!有你这样当娘的吗?一出门两个多月了,不回家也不知道想孩子?让招弟过来有什么乱的?正好看一看,城里叔叔的房子多大多好,让她有劲好好学习,将来也考上大学,到城里找工作!”然后又叹一口气,“估计供闺女也白搭,还是等着供儿子吧,将来你们也能享享儿子的福!”

一家人亲亲热热吃过早饭,绣花去洗涮,婆婆把大儿子叫到自己屋里,东家长西家短把王家店问了一个遍,大大小小二百口子人的事没有不关心的,无非是谁家又吵架了,谁家婆婆媳妇又对骂到街上了,谁家儿子又说上对象谁家闺女又找到婆家了,找的哪里的,沾亲带故亲上加亲什么的。老太太很兴奋,不时插入评论:他活该!他娘就那命!他家祖辈里就没积德!他一家子吃鼻涕屙脓该遭报应,人家闺女多俊多能干啊,嫁到他家瞎了之类的。然后问:“他们就没怀疑俺和绣花去了哪里?”

“怀疑了,说什么的都有,队里找我,我说去深圳了。红霞在深圳,他们也知道。深圳那么大,去哪里找?我给红霞说了,不要随便把电话号给外人,也不要随便接老家打来的电话,不认识的电话都不接!”

老太太很满意,也很得意,“就是要跑,就是要跑得让你们这些狗日的害人精找不着!回去,俺也得抱着俺白白胖胖的大孙子回去!又扒咱屋了吗?”

“又把俺家的拆了一遍,给推倒了,梁子都给扛走了。你院里没扒,俺说这不是俺家的,和俺没关系。”

“随便,就是挖个大坑也得咬着牙不能心疼!有了儿子以后啥都能有,没人还过个屁,越过越没意思。”

然后大儿子问起这边的情况,老太太长叹一声,骂骂咧咧把二儿子如何软弱、窝囊,二儿媳妇如何凶恶,根本不把婆婆放在眼里的事抖搂了一遍。最后又一口大叹,“传志开始不听咱的,要是娶了王三保家的侄女咱能落到在人家屋檐下仰着脸看人家脸色?人家也是大学生,人家也在城市里买了楼房,人家父母都会高看咱一眼!在这里咱算个屁啊,巴结人家接屁吃腿脚不利索都接不上!”

传祥听得心里冒火,唾沫星子蹦老远,“也忒不像话了!当年要不是高桌子矮板凳供他念书,他王传志也有今天?连一个娘们也管不了,有啥出息?俺找他去!”

这哥哥抬高腿噌噌上楼找弟弟去了。传志正给领导准备一个发言致辞,看到大哥劲劲地上来了,一屁股坐在何琳常坐的布衣圈椅上,大脚丫子翘起来放在电脑桌上,清了一下嗓子,“传志啊,现在看你混得有头有脸有房子有媳妇人模狗样了,你还记得这一切咋来的不?”

传志没说话。

“别闷头不吭声啊,又不是哑巴,好歹也是个大学生,都国家干部了,说说理吧,你都对咱娘咋样啦?”见弟弟继续沉默——就等于招供喽。“咋这么窝囊不像个男人呢!你就任着你婆娘这样那样作践咱娘,把咱娘当使唤丫头呼来喝去地使唤?你良心都让狗吃了?你还有人味不?咱娘过来是照顾她孙子的,不是给你两口子当牛做马的!你们俩都有手有脚,整天坐办公室,挣着工资吃香的喝辣的,你们没手没脚不能帮咱娘一把啊?!你这个混账东西嫌咱娘死得慢啊!人越长良心越抽抽,什么玩意这是……”

老大斥责的声音是如此洪亮,伴随一只茶杯破碎的声音,老太太爬上来了,说了句公道话:“传志忒弱,管不了媳妇,那边一瞪眼,这边就不敢说话了。你兄弟好好一个人就被这样欺着了,想翻身不容易啊!娶妻当娶贤,古语说得好啊,拿你娘不当啥,当眼中钉、肉中刺,非得挖出去拔出去,你不难受吗?”

传志的优点之一便是每当他身处风暴中心时懂得沉默和忍耐,无论事态怎么发展,都眼睁睁看着,坚决不吭一声。

传祥目眦尽裂,“窝囊!窝囊啊!让个娘们骑在头上压着,不是一般的丢人!要让咱村里人知道了,谁不笑掉大牙!传志,你可是咱王家店第一个考出去的大学生,咱方圆百里第一个走出去在北京吃公粮的国家干部!虎落……沙漠遭狗咬,龙掉浅池让虾戏(想了好半天)!你就这样被一个婆娘给卡住了?!”然后气得哼哼的,“一个家庭,男人不孝,就是根不正,怪教育没教育好;要是女的起浑劲,就只能怪这男的不中用,不会调教!捶上她一顿,叫她再翻天!”

婆婆马上撇着嘴,“他不敢,传志可不敢……”

“没用的东西,白喝了这么多年的黑墨水,让咱娘以后怎么指望你?你倒插门得了!俺到你这里来连你亲侄女都不敢带,咱王家还能指望你点啥!上次你姐姐就哭着回去,这次你有本事也让你哥哭着回去!?”

绣花也上了二楼,嗔怪着,“咋这么大声?吓得孩子左踢一脚右踢一脚——小声点吧,孩子都知道爹回来了。”

传祥得令,火气马上下去了,笑吟吟地看着媳妇隆起的大肚子。虽然平时婆婆最受不了媳妇对她儿子撒娇,看在乖孙子的面上,也喜滋滋的。

刹时房子里阴霾转晴,绣花趁机说给老公买的衣服要试,把自己男人拐到自己房间里去了。门一关,上教育课:“瞎咋呼管这么多事吃饱撑得啊!人家何琳如何对你娘自有人家男人管着,你背后拱什么火?你娘是个啥样的人别人不知道你还不清楚?传志为啥不吭声?人家多看透事的人,懒得理你!就你又粗又直的筒子,给人家当枪使,哪里显着你了?在这个家,你,俺,都算哪根葱?!”

传祥支吾:“长兄如父嘛……”

“呸!充大脸也轮得上你!你老婆你儿子要饭的花子似的落难落在人家家里,也不是一阵半阵了,不吃饭不穿衣不去医院检查啊?人家何琳还真没对俺说过什么,相反还常不常地买一堆补品给你儿子,为了你儿子够营养都和你那个死抠的娘吵过架!你这个当爹的这样做过不?心疼你老婆儿子不?人家何琳人不错,就是看不上你娘!你再想想你娘的为人!刚进门啥也不知道你瞎叨叨什么啊?人家何琳哪一天不让你老婆儿子住了,赶到大街上,你让俺到哪里找地方连吃带住生你儿子去?你娘还扯上你那老不正经的姐姐,她哭着走活该!换上俺,门都不让她进!”

传祥不说话了,对呀,万一这弟妹撒起大泼来,自己的儿子生到哪里?虽然弟妹撒泼会更让人厌弃。

午饭做得好丰盛,猪肉炖粉条,买了一只童子鸡,面条、豆角、青椒什么的花红柳绿一大桌子。老太太使劲给大儿子夹菜啊,碗里都冒尖了,娘俩非常温馨亲密。传志看着心里犯了酸,母亲始终对自己不甚满意啊!不过饭后他还是跟大哥正式说了下情况:因为他的公务员身份,嫂子这事要是查出来恐怕要开除公职,所以还请大哥找条后路做好撤退的准备。传祥一听跳了起来,“你啥意思?

嫌你嫂子侄子吃你了喝你了住你了还是顶不住你臭婆娘的压力了?拿开除公职吓唬你哥?那你就等着被开除吧!反正你大侄子就在你这里平安地生下来!”

“你怎么不讲道理?什么也不懂!”

“跟你讲什么道理?你连咱娘都不孝顺的人跟你还有什么道理可讲?俺咋不懂?你不就一门心思想把咱娘赶出去!”

传志蒙了,也郁闷了,竟和他讲不通。

婆婆背地里把大儿子拉进房间:“儿啊,在北京就是这么严!”

传祥嘿嘿笑,“娘啊,我知道,这里住不下去你们还能去哪里?红霞那里不能吧,她自己都顾不上。你们只管住下去,万一不行,让他想办法,找个地给你们租个楼房,谁又能找得到你们?北京这么大!”

婆婆点头称是,自己五个孩子中,还只有这个老二有点本事。大孙子又这么重要,一定不能有任何闪失!又对大儿子说:“你放心回去吧,不抱着孙子回去你娘就死在外边!”

传祥五点钟出的门,大包小包一大堆,传志从超市买来的童子鸡、糖、果脯、糕点、火腿肠,外加何琳不要的旧衣服、旧皮鞋,和一件他自己去年淘汰下来的棉大衣。

六点多一点,何琳回来了,一点客人的痕迹也没看到,大家还是各忙各的,婆婆继续一边扶着腰——整天喊腰疼——一边擦厨台,擦了厨台的毛巾竟然又擦向自己的嘴;绣花帮着干点活就回房间闭门不出了;传志坐在客厅里专心看体育频道报道姚明。她压根就没往那方面想,而是考虑怎样通过绣花这张王牌把婆婆高高在上的权威、欲望和道德制高点的形象打下来,得让丈夫深切认识到,他母亲也就是一个普通人,平凡人,拥有所有中国人该拥有的劣根,能犯地球人都能犯的错误,而不是什么大错都不沾边,只有点忽略不计的小毛病,绝不是!大家都是平等的,婆婆没有比媳妇拥有更多天然的道德优势。

各怀心事吧,饭桌上婆媳对立方都很谨慎,没有什么言语较劲,让中立方也轻松吃了顿平静的晚餐。

“传志,明天我超忙,要把一捆资料带回公司,你要不要帮我一下啊?”放下筷子前,何琳很温顺地征求了一下老公的意见。

今天可是刚请了假啊。传志还是说:“没问题。”

婆婆哼哼着小声说:“你们都上班,都挺累……”意思是各人的活各人干,俺儿子不累吗?今天休一天了,明天再休半天,还能剩多少工资?

何琳不理她,对着老公,“那明天得早起啊,不要在家吃早餐了,出去吃。”

第二天一看时间差不多了,何琳把老公叫醒,交给他一个挺沉的大袋子,里面全是楼刊杂志,死沉的那种。二人出了门,先在冷嗖嗖的路上找了家小店吃早餐。传志还抱怨,在家吃不一样嘛,非得出来。何琳娇滴滴地哄他,我掏钱请你吃还多事?我就愿意请老公吃,幸福!传志甜滋滋的。

突然小可人大叫:“老公啊,我手套忘家里一只,咋办啊?”然后又撒娇示弱。

传志很英武地回答:“我给老婆回去拿!别烦了,以后注意。”

何琳冷冷地看着传志屁颠屁颠往家走。

当时绣花正撅着屁股拖地。下面一百多平,她一个孕妇,干一会儿停一会儿,拖也得拖半天,然后看到传志回来,动作更快了,“吃早饭了吗?还没来及做,你等着俺马上做!”

传志左右看了看,“娘呢?”

绣花嘴朝婆婆房间一努,“还没起呢。”

找到手套,传志又跑出去了。

何琳的手套终于成双了,自然要感谢老公一番,不无温顺地说:“我们以后天天出来吃早餐吧,没有你,妈不会每天非得起个大早给你做饭了。咱家房子大,地板也难拖,让妈每天干活从早干到晚也挺累的呀!嫂子都六个月了,在湿地板上走来走去怕摔着,这活是不能干的。这活看似容易,我在公司干了一下才知道这么辛苦啊——你妈是不是又拖地了?你以后告诉她不要这么操劳嘛,回去你多干点就行了,对吧老公?”

传志支支吾吾,虽不能讲实情,但对妻子能转变还是感觉挺温暖的。

第二天降温,刮着溜溜的小北风,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凌上走,正是凌上走的最严寒的四九。这些天来何琳就感觉身体不舒服,也不知是哪儿不舒服,反正体乏多困,烦躁不安,心情很差。在中医学上,她属寒体质,耐冷的能力差,风吹草动着凉的面大,却又是爱臭美爱收拾的主儿,一堆漂亮的靴子、鞋子、棉裙不穿出去展示一下心痒痒。于是月经也不按时来了,她称自己这事为“寒冬逆流”,过了春节就正常了。

大冷的天,申请一下,就不用去上班了。做设计的,在家就能做,网上传递给设计总监就行,还能边交流边修改,一点儿也不影响工作进度。冬天老板也能网开一面。

何琳正在浴室涂浴液,第六感觉,感觉有人进卧室了,小门开一条缝,看一眼。不对,还是有人进来了。经过多日磨合与教育,楼下的人已基本清楚二楼是禁区,顶多站到二楼门口,没有允许,止步。除了传志。她讨厌其他人进入卧室,楼下空间有的是。

从门缝里,竟然看到后边院里胡奶奶的小孙女甜甜在东张西望,显然被房间里的温馨布置和各种好玩的玩具吸引住了,看了又看,盯了床头柜上方毛茸茸的玩具好大一会儿,没去拿,却抱了床头柜上的啄木鸟走了。

何琳大惊,小孩子的审美趣味不差啊,都看上自己看上的木雕了。当下急急忙忙冲洗了一下,裹着浴巾往外追,刚到楼梯上,听见婆婆的声音:“……老爷,怎么拿她这个啊?拿什么不行?听话,放上去,啥也别动她的,那东西看到你拿她的好物件,打你!”

胡奶奶声音:“放上去吧,这有啥好玩的,烧火棍似的,得罪了你二婶子,你王奶奶就又有小鞋穿了!”

显然女孩不肯。

“行,玩一会儿吧,不要拿走,走时再放回去,甜甜乖——”间隔了一下,“她妈个×的事多,烧火棍上点颜色就成好东西了,上次俺外孙拿走了她一模一样的,使劲地和俺儿子闹哟!俺小闺女后来又邮来一个才完事。比看到她爹都亲!”

何琳惊呆了,这粗鄙有力的农村语言和绘声绘声的描述方式——像极了绣花在街边公园阳光下给她讲的故事,“妈个×”、“不是人揍的”、“吃屎”、“吃鼻涕屙脓”满天飞。这死老太婆终于像骂她自己的孩子和诅咒大儿媳一样背后也这样“败坏”她了。

“唉,媳妇和婆婆还不就那回事,能挂住大面的就算不错了,现在哪有什么人情味的,嗤,屁味没有!你儿媳妇起码能陪个楼,像俺家,她那个熊揍的妈,当年背着个小包袱空着手来俺家的,家的一切都是俺儿子挣的;到北京来,房租都是俺儿子交,她挣的那俩小钱还不够为她自己塞牙缝的。”

“你家媳妇孝顺你这个老妈子啊,起码一天三顿饭有一顿是做给你吃吧,你说什么人家都笑着答应吧……”

“光答应有个屁用,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起码能让你少生气多活几年。俺就看着你儿媳妇好,知道持家过日子,知道一家人和睦为主,懂礼谦让。一个家好不好过一多半是看媳妇的言行举止!反过来你再看看俺家的,妈个×的,吃喝玩乐样样精,整天打扮得小妖精似的一扭一拐地出门了,什么活不干——眼里看不见活,眼珠子长在头顶上,油瓶倒了都不带扶的!虽说陪了一个住的地方,脸就大到天上去了,天天给你脸看,动不动就嘴巴拉到耳门上,看不起俺!俺做饭做了一辈子,养大了五个孩子,她还咸了咸了,淡了淡了,较劲,天天跟俺较着!

“你说俺这么大岁数了,孙女都快十岁了,能天天看你的脸过日子?你看不起俺你找俺儿子干啥?俺儿子要模有模要样有样啥样的大闺女挑不着?妈个×的不要脸,两腿一张在大学里就和俺儿那样了,虽说没赖上俺家,但俺儿得负起责任啊!小骚货整天缠着俺儿,俺和俺儿多说几句话,她都一股子骚酸味,自以为聪明当俺傻,以为俺看不出来。俺活这一把年纪了,她一撅屁股俺就知道她拉什么颜色的屎!咱是当老的,不跟她一般见识罢了,架不住她三番五次蹬鼻子上脸骑在脖子上拉屎!”

何琳手脚冰凉,眼珠都不会转了。

“传志娘,别生气,生气也是气坏自己的身子。小的伤天害理,自有老天报应,咱自个儿得先看开了,随她胡作非为,装着看不见!”

婆婆继续激动:“这儿子养娘、养老,还不是自古以来天经地义的事!媳妇烦俺,嫌俺是累赘,在她家吃喝拉撒挺尸占地方。她也不想想,这是她家,也是俺儿家,俺住俺儿家哪里错了?!用俺儿的东西花俺儿的钱,她嘴巴里不干不净瞎叨叨管屁用!娘是啥?娘是天!没有娘哪有儿哪有儿的鸡巴蛋?自古以来哪有好儿扔下娘不管不问的?得遭天谴雷劈!逆天而行有什么好事?有几个养媳妇是天经地义的?就是有养的,也不如养娘更有理!到媳妇——哼,古时候就有三妻四妾,以前的老地主不是一娶就是好几个?现在离婚的也如家常便饭,她还真以为孙猴子能飞出如来佛的手掌心?那是俺儿子没动怒,没看见他娘受的苦!”

“唉,好歹老姐姐你有能干的儿压得住阵脚……”

“压不住!俺这个二儿家典型的阴盛阳衰,妻管严。俺传志念书念多了,憨了,犯点软骨病,十有八九听那个小妖精的,和稀泥也不会和,在家乖得很,叫干啥干啥,扫地擦桌子摸勺子无一不精。在俺老家俺可什么都没让他干过,他就爱在媳妇面前犯贱!把俺气的,真是,要是俺大儿,早一巴掌扇过去了,俺累死累活拉把你这么大就是为在媳妇面前低三下四委曲求全的?!真不如生他时一屁股坐死!”

“唉,现在不都兴这样,男人就爱低三下四嬉皮笑脸的,俺家儿子表面上也听话,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背着也不像男人了,说到底还是枕头风吹得厉害,两腿一张,儿子不是儿子,男人不是男人,啥志气也没了。”

“俺一看到她在那挤眉弄眼、摇尾摆屁股、嘴巴抹得猴腚似的熊样,就恶心!装!”

“好歹何琳工作好,挣钱多点。”

“有个屁用!妈个×的她挣得再多自己装起来,咱又花不着她一个,死抠!

钱迷!自己挣着一份,都花在自己身上,你不知道多大方!但吃的还是俺儿子的,一出门就要零食,都是俺儿掏钱买,所以她的钱存着,什么都花俺儿的!”

“何琳这样就不对了,一家人哪分这么清的?俺家儿媳妇的钱,无论多或少,都上交俺儿,生活费、菜钱、小孩学费,什么都分清,统一规划,剩两个还能存上。”

“她精着呢,能拿出来太阳打西边出来!”

“这媳妇憨了,自己存着干吗使?娘家又不穷,不用接济,婆家人多,过得不好,能帮一下帮一下,将来都过好了,人家心里也有个数!”

“人家可不会想到这一点,上回俺大闺女来住几天,把俺娘几个打出去的!

这回因为俺要生孙子,头等大事,给俺儿下了死命令,才勉强着住下来。人心狠毒着呢!”

“媳妇不行,就是父母没教育好,你亲家又是文化人,教授的教授,领导的领导,你去亲家那里哭诉呀。媳妇年轻,不要面子,你亲家这种场面上的人得要脸吧!你说什么媳妇拿你当放屁,人家说什么闺女肯定听!”

“哼,没那事,俺算看明白了,亲家的人事也有那么点不清不楚,两口子都挣大钱没一个当家的。她爹,撑不起来,懦弱无能的一个人,人倒行,当不了家,回家就知道在厨房里做给一家子吃;她妈,不是买菜烧水做针线活的人,在大学里教书,整天不着家,对家务事根本一窍不通。倒是她那个姨,刀子嘴蛇蝎心,一说话牙齿在外,搅屎棍似的在她娘家东搅西搅。把持着姐夫家,你猜好人清白的人能在姐夫家当家胡搅吗?怎么能让你搅?楼上这个小死×就听她姨那个老死×的,使着劲地折腾俺儿,俺儿在她们面前吓得屁都不敢放一个!这就是大户人家压死人,装×装得多像吧!”

忽然胡奶奶张大了嘴巴,接着使劲向老姐姐使眼色——何琳裹着浴巾披头散发瞪着俩眼悄无声息地从楼梯上下来了,脸色苍白得像鬼一样。她抬脸正好看见,而背对着楼梯坐在沙发上的婆婆还在口若悬河唾沫横飞。

“你儿媳妇没去上班啊?”只能用语言提醒了。

“妈个×的不去上班就在家等着吃……”

何琳凛冽可怖的脸出现在她面前,老太太咽下下面的话,惊呆了。

红口白牙,目光直视,“你妈个×的!你老不死装×的!你全家全妈个×的!

全装×吃屎的!你祖宗八代都是遭雷劈的!你和你兄弟才是私通说不清的……”

“啪!”响亮的一记耳光。

“啪!”又一声反打过去。

于是一老一少纠扯着厮打在一起,先是互捶对方,捶胸脯,又互踢对方,踢腿,踢要害,然后互挠互抓对方的脸、脖子,一时头发横飞,指甲乱舞,都在咬牙切齿地绝地反击!胡奶奶上前拦不住,就跑到门口喊了,还奇怪这王家大媳妇跑哪里去了?

还是老年人经验丰富,瞅个空缺,上前薅住对方的一把乱发,使劲拽!何琳痛得龇牙咧嘴,眼泪崩流,却更用力地把拳头捣向对方的小腹,最终有一只手摸上了对方一把老褶子的脖子,没法掐,就抓起衰老松懈的皮使劲往外揪!大家都掌握了绝门武器,你用力我更用力,扯平了,两人揪在一起,僵着了。直到绣花回来——她又去话吧给闺女打电话了——才和胡奶奶两个人又劝又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拉开了。

何琳面色灰白,下巴都被抓破了,浴巾都打掉了,赤身祼体瑟瑟发抖,一把一把的头发满地都是。绣花把浴巾拎起来,给她披上,扶她上了楼。

婆婆则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脖子上一片淤紫清晰可见。她大声诅咒自己祖上作了孽,摊上了这么个伤天害理、欺世灭祖的活祖宗……胡奶奶劝了一会儿,觉得事情闹大了,借个事回去了。没忘把吓傻的甜甜手里的啄木鸟夺下,放下。

老太太哭了几声就回房了,楼上楼下瞬间都没有了动静。绣花烧开水,倒了两暖水瓶,给楼上送,敲不开门;给婆婆送,也敲不开门。都在生气吧,这阵势她见得太多了,不就是婆媳一言不和,大打出手,打累了都需要歇一歇。

中午时,绣花按惯例做了白菜炖豆腐,白菜用一棵,豆腐用了一小块,清炒萝卜丝,一大盘子,热了热馒头,上去喊何琳吃饭,没人应。喊婆婆,也没人应。她就自己在厨房里提心吊胆塞饱了肚子,心里多少有点坐山观虎斗的快意,尤其是婆婆,怎么不被妯娌掐死!让你平时软的欺硬的怕,这回碰到不吃你那一套能治你的了吧!伤天害理做多了,报应!不是不报,时辰未到,时辰一到,自然有人收拾你这个老不死!

凭心而论,何琳并没占便宜,她纵然超级发挥,两人也就半斤八两。只不过她的伤在暗处,老太太伤在明处。不过能和老太太战成平手,已算赢了。

一下午房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北风在外面呼呼吹。傍晚,传志下班了,刚走到路口,就看见胡奶奶提着垃圾袋颤巍巍地走上来。

“传志啊,你可回来了!咋才回来?快回家看看你娘吧,跟你媳妇打架了,打伤了,不轻!唉,六十多岁的人了,还能活几年?折腾!折腾!养孩子养成催命鬼啊……”

传志撒丫子往家跑。打开门,先推母亲的房门,没推动,叫了两声,没人应。绣花示意在里面,半天没出来了,都不出来。

传志两脚踹开门,就见母亲披头散发坐在床上,嘴唇干裂,目光呆滞,痴痴地盯着窗台。窗台上吊着一个大麻绳,已挽了一个大扣。

“娘!娘!你这是怎么了?”

传志吓傻了,连叫几声,老太太才有点反应,一声“儿啊”,老泪纵横,“娘不想活了,活不下去!只等着再看你一眼,黄泉路上也安心去见你爹了!”

传志惊得要掉泪,“娘啊,到底怎么回事呀?说清楚!”

老太太颤巍巍的手指了指脖子,“娘好歹活过六十岁了,够长了,也活够了,不用你们动手了,也不碍你们眼睛了,早死早好,早死早托生……老了,活着是祸害了!”

老太太脖子上一片,已由淤紫变成青红交织的淤血块,肿得像块馒头那么大,冒着血丝,离动脉只有一指!传志看得触目惊心,心里拔凉拔凉的。

老太太站起来就去抓窗台上的绳子,被儿子抱住,一把扯掉麻绳,把老娘交给嫂子,大踏步上楼了。

楼上反锁了。用钥匙打开,不声不响潜到床边,掀开被子,一把把猫一样蜷缩成一团的何琳提溜起来,咆哮:“你给我起来说清楚,你为什么对我娘下此狠手!说不说?说不说!”亮开了巴掌。

“滚开!别碰我!拿开你的脏爪子!”何琳像个小雌猫对他又踢又挠。

“你还想不想过了?!”

“不过了,离婚吧!”

老太太不知什么时候跟了上来,扒着门框哭着说:“你们好好过,俺无用的死在你们前头也是应该的……”

“去死吧!赶紧!有多远死多远!”

传志左右开弓就是两个大嘴巴!何琳也没闲着,边骂“操你妈”边伸出有长长指甲的手挠他抓他,同时扬起脚踹他,八爪鱼似的乱踢乱抓。传志气疯了,几拳下去把“八爪鱼”打翻在床,抓起被子使劲压住她,只剩下两条腿在外面使劲空蹬着,让你再骂再泼!

还是绣花上来得及时,一把推开传志,“捂死她了!要出人命了!”

何琳趁机从被子底下挣出来,脸涨得通红,眼泪鼻涕一大把,嚎叫着往外逃,可能忘了在床上吧,扑通一下踩空了,脸朝地铺在了地板上。

“快出去吧何琳!”绣花拽住暴怒的传志,大声喊。

何琳眼有点花,快速地从地板上一节一节支起来连滚带爬跑下楼,仅穿了一身薄薄的防寒内衣和一双袜子跑到了大街上,惊弓之鸟般,抱着抖抖的肩膀卷着影子一路小跑着,没了方向,差点被一辆出租车撞了。

出租司机在旁边打开门,她坐进去,还没来得及说出娘家的地址,司机大声喊:“啊呀,你流血了!”

低下头,浅灰色的绒裤湿透到大腿,汩汩黑流迅速向座位里渗透……新闻联播还没播完,何中天就接到了医院来的电话,何琳流产了。夫妻俩饭也顾不上吃完,开了车直奔医院。雪白的病房里,他们看到了蓬乱的头发下鼻青脸肿的女儿,脸色灰白,目光涣散,正在输液。何琳看到父母,眼泪哗哗直流。

当得知乖乖女被暴打成这样后,老何夫妇气得浑身发抖,要报警,要找王传志讨个说法。却被赶来的郁华清拦住了,“这事你们哪适合干?也不用找警察,十天半月的拘留有什么用?顶多就丢丢人。你们找大夫验伤,其他的交给我吧。”

郁华清不像她姐姐那样除了震惊还是震惊,磕巴也没打来到走廊里给何冲打电话。何冲已返回学校,正在宿舍和同学玩电脑游戏,二十分钟后就到了医院。

大男孩还不知道怎么回事,进了病房,半分钟没待就冲了出去,在大门口又被小姨拉住,“等等,一起去!”

过了一会儿,郁华清人高马大的二儿子大庆开着猎豹过来了。大儿子出差了。

三人一合计,上车走了。一刻钟后到了,停下来,郁华清上前咚咚敲门。

绣花小心翼翼问了句“谁呀?”开门一看,不认识。

为首的一个身材富态眼光很高的中年妇女很有威严地说:“何琳家人,把防盗门打开!”

绣花抖抖地照办了。

“传志呢?”

郁华清刚问了句,何冲就蹿上了楼,一脚把虚掩的门踢开。传志正坐在床边发呆,小舅子两步跨过去开脚把姐夫踢下床,然后就是乒乒乓乓一片密集的声音。

郁华清大庆母子怕何冲吃亏,也快步跟了上来,看着这个突然暴烈的青年正拳脚相加。让他们意外的是传志没还手,开始还只是自卫,到后来只本能地护住头任人打了。

王老太太也跟上来,一声凄厉尖叫要扑上去,却被大庆伸手抓了衣领给提溜回来,“站远点!溅着血!”

“别打了!别打俺儿了!求你——打死俺吧!反正俺也不想活了!传志,儿啊,你个憨熊咋不还手啊!”

传志就是不还手。

老太太急了,挣不脱,回脚踢大庆。

“想打架啊?我可还手了!”

王老太太干脆双膝一跪,磕头,“打出人命了!老爷,不要再打了!作孽啊……”

绣花躲在楼梯口,吓得哆嗦,没敢上去。

看情况差不多了,郁华清才过去把打红眼的外甥拉开,代表娘家人说话了:

“王传志,这一顿打是你自找的,活该!你们结婚时我说过什么,你只要敢对她不好,我就让你好看!你偏不听,把她打进医院,打流产,你觉得她娘家人好欺负,不能怎么着你是吧?!小贼,我再给你说一次,何琳也是我们家娇生惯养的,有什么事自有她爹娘教育,你不能碰一根手指头!这只是一个教训。你们能过就过,不过吱一声,能死多远死多远!只要还有下次,你等着瞧好了,见你一次打你一次,直打到你生活不能自理为止!”

然后三人丢下混乱场面,扬长而去。

王老太太放声大哭啊,爬过去察看儿子的伤势,满脸鲜血,虾米一样缩成一团,可不是一般的重啊!

“俺的儿啊——把俺儿打死了……”

传志却翻转开,挣脱母亲,踉踉跄跄跑下楼梯,到大门口支撑不住,倒了下去,手伸向外面寒冷漆黑的夜,悲苦地叫了声:“何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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