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不好我们什么时候要孩子。”
“你和何琳赶快吧,早晚都得要,晚要不如早要,俺大孙子的户口反正一时半会儿安不上,就等你这边吧。生儿子你安你的户,生闺女就跟你大侄子换换,还想再生,俺也等着。这是俺这一次来主要和你说的意思,思想工作你给何琳做。其他事都可以商量,都可以当耳旁风,儿啊,这是关于咱王家后代的长远大计啊,你不可不当心!”
传志心道:很久远嘛,有的是时间。
老太太再说第二个话题,“儿啊,你看你哥,无才拉用,大字不识一筐,空有一身蛮力,在农村除了面朝黄土背朝天能有啥出息啊,这一辈子紧追慢赶是望不到你的后影了——”
母亲在夸呢。传志一边同情大哥一边自我——悄悄膨胀了。
他母亲接着说:“儿啊,有能力帮你哥点就拉一把吧,除了你还指望谁拉他?寻摸着,有合适的工作给瞅着点,挣人家俩‘毛格’就比窝在家里不动弹强!反正你哥有力气,不惜力,你得记心上给找找,他一个男劳力得养活你大侄子啊!”
“行,我问问。”传志答应了。
老太太第三个问题,“儿啊,你还有点钱给俺不?”
传志犹豫了一下,“要多少?卡上不多了。”
“你看着给,给多少都行,俺不嫌少。”
“咱娘、你嫂子不在家,家里地都是我一个忙活,今年的收成肯定好不了,地旱。”传祥嘟嘟哝哝地说。
传志又到超市门口把卡里仅有的五百块取出来,随后又透支了两千五百块,凑成三千块,交给了母亲。
在何琳回家之前,他把他们提前三小时送到火车站,安置在候车室,停了片刻就回家了。前半路还很沉重,觉得责任无尽头,后半路就轻松了,终于都走了,大大小小的事,真的,眼不见为净。
何琳回家一般直奔楼上卧室,脱掉高跟鞋,打开电视机,换上衣服,往床上一躺,休息脚丫子,直到楼下喊吃饭才懒洋洋地下去。现在传志越来越懒了,以前还都上楼拉她哄她下去,现在楼梯也不屑上了,扯起嗓子——她还就乖乖下去吃。
不过今天没喊,那个亲爱的男人又上来拉她了,还在耳边念叨着,“臭小猪,小猪猪,乖,吃饭饭了……”
何琳眼皮倏地一翻,心道这家伙是不是做错什么事了?突如其来的殷勤在为什么事做补偿?
“在外面偷吃了?”
“偷吃了一根小葱,还有个小黄瓜头,都是下脚料哦。”
“哼!”何琳一本正经地看着他,看到他发毛为止。
“什么?”
“突然这么肉麻兮兮的让我觉得好生奇怪。你不心虚?”
“神经,对你好还有错了?”
“买衣服买贵了?”
“瞎说,没买。”
“弄坏我的什么东西了或把我的什么东西送人了?”
“有点正经好吗?”
“为什么如此亲密地讨好?”
传志故作神秘一笑,“吃完告诉你!走,先去吃饭,回来吃你。”
何琳屁颠屁颠跟着跑下去了。
其实去掉一切外在因素,男人取悦女人也是件相当容易的事,卧室是很理想的场所,一个萝卜一个坑,生殖器的天然衔接就是快乐幸福的方向。前戏做足,充满爱意和情欲的抚慰是任何女人也抵挡不了的,那种玉润珠圆地动山摇的高潮过后,再厉害的河东狮吼也变成乖乖的小猫咪了。反过来,女人也是通过这种途径去征服男人的。一句话,床笫之欢能让你忘记伤痛,化解积怨,心地柔软。
以前一次高质量的性爱能让何琳高兴,活脱脱高兴两三天,会勤劳有加地把所有衣服放进洗衣机洗了,甚至会给他叠衣服,做一些可爱的小动作。王传志觉得这次也应该差不多。可惜,这次轮着何琳懒了,打呵欠,赖床,急躁——还给惯出脾气了。
一天早上,何琳有点困乏,不舒服,不想动弹,突然想起了什么,跑进卫生间,一会儿便大惊小叫,失了火似的。传志连忙从厨房跑出来,迎面看到老婆手里拿着试孕纸,上面隐隐两个杠杠。
传志呆了一下,“是不是真的?百发百中啊!”
“什么百发百中,发这么久,这一次才中!”
传志发自内心的喜悦,“噢,我也有儿子了!”
“别高兴太早,生女儿怎么办?假怀孕怎么办?去医院再确定。”
当天中午趁午餐功夫,何琳去了附近医院一查,呈现弱阳性,十有八九就是了,也就一个月左右。准妈妈心里沉甸甸的,一个小生命哟,又植入肚子里了,正在生根发芽。不知为什么,又想起上次流产,孩子应该又回来了吧,唉,这次一定要好好准备,迎接天赐的小宝贝!
那天晚上传志回家很早,做好几样菜等着庆祝。
何琳一进门就宣布:“三口之家,咱家的丫头来了。”
传志马上急赤白脸,“谁说丫头?”
“医生说的。”
“才多长时间,查得出来性别吗?”
“查不出来你激动什么呀?”
“你别吓唬我啊!有你这样吓人的吗?”
何琳不依不饶了,“我怎么吓唬你了?不是你今早要说生儿子的吗?”
“我只是说说而已。”
“许你说就不许我说?”
“好,许你说,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传志转变之快,连他自己也没料到,笑嘻嘻的,把肚子还一马平川的老婆当国宝熊猫,揽到饭桌上坐下,筷子递在手里。但何琳心里落下了阴影,刚才的争执暴露了他的潜意识:想要儿子。
于是睡觉时,她躺在床上给他做功课,“生儿生女不一样吗?”
传志愣了一下,“嗯,一样,男女平等了。”
“你说生儿生女,女人有责任吗?”
传志用枕头砸她,“没责任他从哪里出来啊?”
“我是说婴儿性别是女人决定的吗?”
传志正了正脑袋,“男人决定,X、Y两个染色体。”
“女人有两个一模一样的X染色体,贡献一个,还缺一个,你贡献不出Y染色体怎么办?”
“你怎么知道贡献的不是Y?”
“好,咱等着瞧,九个月后看你做了点什么贡献!”
于是球给踢回去了,何琳心里还挺得意。轮到传志坐卧不宁了,拽着老婆说话,“我要真贡献出的X染色体……”亮晶晶的小眼睛在黑夜中闪烁。
“恭喜,你有了闺女!”
“我要一下子贡献出两个Y,会不会一对双胞胎?”
这个比较高深的生物问题,何琳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却没有打击老公,“想高效率生一对啊?一、看看你祖坟上长青蒿冒青烟了没?二、你——咱那点薪水,养得起俩吗?男孩生下来就负债一百万,女孩生下来负债五十万,你还想一下子就负债二百万啊?想什么呢你?”
传志也急了,“怎么养不起啊?你只管生两个,你看我养起养不起!”
“是不是抱回你老家一个,多添一双筷子,多添一只碗,让你妈当个小狗拉把了?”提醒别人也提醒了自己,何琳一骨碌坐起来,叹口气,一本正经,“咱们商量一下吧,估计孩子来早了,咱们还没做好准备……”
传志急了,“怎么没做好准备?还记得上次孩子没了你跟我急,怪我,这次有了,干吗不要?是老天爷给我们的礼物!”
“可这礼物也太费钱了!”
“不怕,人家能养我们就不能?你老公现在挣得少点,过两年硕士毕业,肯定有办法!”
“问题是这两年怎么办?我半年后能不能工作还是事呢,哺乳期内没工作呢?靠你那点工资——你老家里人还指着你呢,哪有钱养儿子!”
黑夜中,传志考虑了好一会儿,郑重其事地向老婆保证:“好吧,你安心养胎,别想别的,我的工资卡交你,你保管着。”
“真的?老公真好。那就现在给我吧,让人家安心一下嘛。”何琳是学聪明了,好处或许诺一张嘴,立马要求兑现,再不像以前那样过夜了,第二天成了空头支票。
被老婆娇嗔一夸奖,传志噔噔下床,从上衣里摸出工资卡,缴了上去。
嘿嘿,何琳暗喜,结婚两年了,今天算第一次掌控了财权,做实了财政大臣。以前太笨,脸皮也太薄,更太自尊了。现在都孩子他妈了,要看紧巢穴看紧碗中食了。呵呵,卡卡让老公更加贴心温暖哦。
何琳是寒体质,还有点过于敏感,怀孕不到两个月就反应很厉害,呕吐,呕吐,胆汁都吐出来了,且不能沾一丝油腥,抱着马桶能吐出血丝来,然后头晕脑涨四肢无力,按她自己的话说:像死猪一样只剩下躺在床上大喘气的份了。
王传志紧张啊,这样一天天不吃饭,营养跟不上孩子怎么受得了?而且新买的《聪明宝贝漂亮妈妈》上说了,头两个月正长五官呢,五官都长不好,这小人还不废了?
但妇幼医生说:“很正常,吐了再吃,多吃几顿,总有一些食物会留在胃里。”
传志就煮半锅白米粥,切了一小盘咸萝卜丝,逼着何琳吃,一天吃十顿,总有几粒白米留在胃里补咱儿子的小脸蛋吧。
何琳嘟嘟囔囔,鼻涕眼泪一大把,躺在被窝里拉不起来。这可怎么办呐?老何夫妇听说女儿怀孕了,都挺高兴,但工作忙得抽不开身,华清也云游四海去了。过来看了两次,一看女儿反应超出常人,不能上班也照顾不了自己,干脆,请个阿姨吧,照看两三个月,五六月份孩子坐实了就好了。
请人照顾,何琳是乐意的,也不用把老公折腾得白天上班不放心,晚上睡觉睡不好,人都累瘦了。而且索性她把工作给辞了。上次流产和争吵时,请了一个多月的假,人家老板觉得一是她工作做得的确出色,想留住她;二是平面设计熟手比较缺,能迁就就迁就。何琳不好意思啊,就这身体状况,要拖人家一年半载的也太不够意思了,干脆,腾地儿,让人家培养新人吧。如果到时自己能上班人家还想要就去,不想要了,凭自己这两下子再找个超出传志几倍薪水的也当玩似的。专业好嘛,赶上了中国广告业爆炸性发展的好时候。
请阿姨,传志有点不乐意,怎么也得七八百上千的工资吧,吃住都在自己家,还不如省省让自己妈来侍候呢。婆婆替儿子照顾怀孕的媳妇怎么就不天经地义了?去年照顾嫂子照顾得那个欢!于是把这个提议小心地说给何琳听。
何琳老大不乐意,“让你妈来,准备与我吵架兼大打出手啊?日子还想不想过了?”
“宝贝,我妈看到你怀孕肯定高兴!非常时期也很收敛,不会与你一般见识,怎么着也是怀的她老人家的孙子啊!”
“哼,黄鼠狼给鸡拜年——我不相信!”
“你没见过我妈侍候我嫂子啊,我嫂子养尊处优像不像皇后?”
“哈,有那样养尊处优当皇后的?大庭广众下的明活是没干,背地里当牛做马样样不少,而且萝卜白菜可没少消耗……”
传志又急赤白脸了,“那些活你统统不干不就行了?吃过饭你爱干吗干吗;爱吃什么你给我说,我都买来。再说,干点活对身体好,书上也说了,孕妇多活动活动将来生孩子顺利,不用剖腹产。”看何琳没反应,继续做工作,“你想想,我妈来了,都是自家人,熟人,说话做事都方便。请个阿姨来,陌生人,我不放心,也不舒服……”
“我觉得放心、方便又舒服!”
“方便舒服你得付工资啊!我妈也能做到方便舒服,不用付工资,傻样,不用白不用啊!”
何琳不买账,还反唇相讥,“你妈不用付工资、白用?这几年你孝顺她的钱还少啊?还怎么付工资?你都替你娘养她儿子孙子外孙子了……”
要到争吵边界了,传志立马打住,苦口婆心,“对呀,你不用她照顾她也一样需要我孝敬,过了六十岁就是我们——是我,主要是我的法律义务养老了,你干吗不使用你的权利对冲一下?虽然婆婆没有法律义务侍候怀孕的儿媳妇,但非法律层面有啊,民间有啊!其实也是权利和义务对等的意思。”
嗯,这么一说,何琳心眼活动了,对啊,过去两年老太太没少花这边的钱,过了六十岁更理直气壮地花了,虽然法律规定了是她儿子主要孝敬养老的义务,孝敬养老不用钱啊?婚姻法规定夫妻财产共有呢,怎么算她儿子的主要义务?
矛盾嘛。哼,不用白不用,凭什么媳妇对婆婆只有义务没有权利?就得让她来侍候!
传志让母亲来,是这一段日子一直酝酿的想法,先不说在他有限的人生经验里婆婆与媳妇本来就是相互撕咬相互扶持的生活模式,就是前一段,何琳刚被证实怀孕时,他第一时间就向母亲激动地报喜了。老太太高兴之余有点感伤,原来和大媳妇绣花又吵了,话里话外让传志觉得大嫂自打生了儿子,母凭子贵,在家里地位陡升,说话硬气了,腰杆挺直了,把老太太的家长地位快挤没了;而且大哥传祥也不敢管了,以前还能压得住,现在三句不和,绣花就能铺盖一卷抱着儿子气呼呼地回娘家——把宝贝孙子抱走啊,老太太肝儿疼!
这种婆媳间犬牙交错、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的关系在农村自古就有,并习以为常,但本家出了新内容的是:老太太嘴快,好大喜功,为了讨好生了孙子的大媳妇,早早预定了二儿子家的北京户口,而二儿子并没拦着。老人家以为吃了定心丸啦,拼命向大媳妇邀功显摆:你看,俺一句话就把大龙弄成小北京人了,别说咱村里人,就是县里人有几个说有北京户口就有的?虽说是为了俺大孙子,但儿子到底与娘亲啊!意思是:大龙沾了俺的光,你沾了大龙的光,也就是沾了俺的光。
绣花也是识时务知道眉眼高低的,于是拼命巴结回报婆婆,天天说软话赔笑脸,一星半点吃亏也就吃了,并不计较。
谁知一等二等北京户口没下来,原来传志没摆平,何琳握着死活不答应。
绣花不怪何琳,人家得给自己的孩子留着呀。怪婆婆,大嘴一张四处兜风,有一着没一着地瞎张罗,没影的事儿就先四处叨叨,多有能耐似的,哄谁呀?最后还不是把一个大耳刮子打到自己一张老脸上!
人一泄气,态度就下来了,不仅不追捧婆婆了,还踢三打四的,以前的好态度起了报复性反弹,气势上来,就不怎么把做错事的老太婆放眼里了,再加上队里对她家超生的广而告之和罚款,家里处处充满了火药味。
老太太不甘心啊,心道俺千辛万苦拼着一张老脸不要,与二媳妇争吵打架也在所不惜,为你安置了一个好地方,近一年尽心尽力侍候你,现在你生下儿子了转脸就忘了良心了!生气、愤怒加失望,老太太就不想在老家里待了,去哪里呢,大闺女和那个刘王八蛋去了南方打工,小儿子还在上学,小闺女还没结婚成家,想来想去也只有二儿子家能躲一躲。
传志听到老娘在老家里受大嫂气,大哥又管不了,于心不忍,于是凑个机会要把老娘接过来。接前约法三章:“不要跟何琳吵,有一星半点不顺,让着她点,她有孕在身,正好脾气又长了。本来脾气就不好。”
“儿啊,你把心放肚子里吧,怎么着也是怀的俺的孙子!俺好吃好喝侍候她,不说话不回嘴就行了呗。”
“别指望她干活。”
“不指望,俺干。”
“别提孙子孙子的事,一提她准翻!”
“儿啊,你咋娶个刺猬来着……行,不提,生个啥就是啥。”
嗯,这老娘多通情达理啊,愿意做免费的保姆,当然肥水也没流外人田。
三天后老太太就提着包包熟门熟路上门了。何琳没像少奶奶般躺在床上等侍候,从来话都是狠巴巴地说,行动上都给找回来。人家不是来侍候照顾咱的嘛,尽弃前嫌,笑脸相迎吧,而且提前一天还到超市给她买了一身丝绸衣裤,老太太就喜欢这种看上去亮亮的衣服。
老太太伸手一摸,抖抖擞擞的不孬,心道来干活和来享福,到底待遇不一样啊。
第一顿饭是传志做的。这个人对老婆好,对老娘好,只要老婆老娘在一起了,会做得更好,恨不得把所有活都干完了,只要那两人不横眉竖眼地打架。
饭桌上,何琳略显可怜地喝着清淡的白米粥,夹着没半点油腥的小咸菜,对面母子吃着香喷喷的鸡蛋面和炒土豆丝。那种味道,要让何琳呕吐出来。
婆婆热心地给儿子做老家的新闻汇报,主题是大路西边的那大片树林:“那几十亩的树都让当官的王八犊子砍得一个不剩,都卖给县里造纸厂了!说来就来了一群穿制服的,扛着电锯,一个人搂不过来的大杨树、碗口粗的槐树,齐茬从根上抹断!那一段时间多乱你不知道,鸡飞狗跑,白天公家的电锯震耳朵,晚上周围村里老少爷们都是偷砍,人家劳力多的人家,一晚上能砍下来十个八个的,当晚拉到几十里外的别村,倒倒手就是真金白银的现钱!一晚上能捞几百块!”
老太太接着叹气,“你不在家,你兄弟又不在家,就指望你哥一个人,偷不了几个,偷了也不能当夜拉出去卖,一个人力气有限。俺,你大嫂,妇女有多大用?
反正这拨偷树上咱家损失不少。”
何琳有点惊讶,饭桌上大谈特谈明里暗里鼓励偷东西呀?同时有点心疼,婆家那灰暗的农村,好像只有那片可爱的树林给她留下的印象最正面了。分明又听到老公在说:“去叫我舅家的表哥帮忙啊。”
“唉,你两个表兄无用拉才,一点用没有,沾到公家的事他们害怕!公家天天大喇叭上喊:公家财产不能动,逮住拘留罚款!他们害怕被抓着拘留。那些大胆的人谁当回事啊,全当耳旁风,反正多偷多砍了就能换钱花,看谁都砍得欢!
前几天刘长胜从广东回来看看,俺说叫这个人精过来帮一下吧,俩人分工帮着,就比一个人干活快,卖了钱两人分呗!谁跟钱有气啊?这个不干人事的,平时耍流氓充能豆子比谁都有种,赶上正事了,他泥坯遇水——先软了,出溜了,晚上和你哥出去刚一杯茶工夫,遇上巡防了,扔下斧子扭头就跑,跑多快你知道不,就是窝里横的那种孬人!你哥没跑过他,给拴上了,第二天俺去给公家要的人——”
传志笑,“你怎么要的?”
何琳也很有兴味。
“怎么要的?抹泪巴拉地找领导呗!人家偷,咱也偷,凭什么咱偷得少还要挨拘留?罚款更不中。俺就在人家大领导门口哭天抢地,不放俺儿俺就不活了,吊死在领导院子里,奶奶的,俺就这样了,愿意咋处理一个老妈子随你们便了,但你得把俺儿放出来!”
老太太声情并茂,把自己的强势和民间智慧演绎得惟妙惟肖。传志乐了,何琳也乐了,没料到老太太还有这么一把横劲。老太太也很得意,“俺撒泼了一上午,下午你哥就给放出来了,没罚款。罚款谁交呀?晚上照样去偷!这些树都是当年俺们栽的,去一里地外挑水,一天就给几个馍馍头,长成树了给他们这些伤天理的!你不知道咱村里这次从小树林里发的财,劳力多的人家都赶上两年地里的收成了。咱人少,凭你哥一个人瞎折腾,还折腾来几百块呢!”然后叹口气,像是怀念一个发财机会的逝去,“现在都砍光了。以前有树挡着,看不见西庄的人家,光听见狗咬,现在也能看见了。公家的狼群走了,你哥现在就每天拿着铁锨、头,刨树根。周围村里都来刨,定期有厂家来收,也能造纸……”
何琳有点难过,北京就是缺水的城市,北边的沙漠就快推到家门口了,却仿佛看到老公老家西边那片珍贵的树木正一棵棵轰然倒下,尘土飞扬后是赶尽杀绝、斩草除根后光秃秃的荒凉景象。真没想到那片在秋天深一簇浅一簇不同层次的美丽树林会在短短三年内遭到这种命运。
回到娘家后,何琳把婆家村里偷砍树的事添油加醋讲给父母听,当然没忘站在道德高地上批判:真是野蛮、贪婪、愚昧,以颠覆普罗价值观为乐的自私、混乱又原始的农村现状!
老何听了沉默不语。她母亲站在“教授”级别上却发出了不同论调:“农村人生活太穷,也太苦,放任何人几代人都这样也得去偷去抢。首先一点便是财产权不明,农村人有什么呀?祖祖辈辈生活了几千年了,到了现在都没有土地所有权,除了一家一个刚能遮风挡雨的窝,他们真正拥有过什么呀?也别笑话别人贪婪愚昧,大环境如此残酷,你不能要求个人的品行操守严谨端庄。这些人得活着呀!何琳,以前的事就算了,想过日子就追究不起,以后你也别笑话你婆婆落后,也别因此看不上她,那不是她的错。是她的错,她的错也有限。”
她父亲也说:“你婆婆能过来照顾你就不容易,别那么多事挑剔人家,站在老太太立场上想想,她这一大家子挺难的。你们就是观念不一样,真比起优缺点来,你还真比不上人家,起码把你放在那个恶劣的环境里,你能怎样?”
于是何琳闷闷地从娘家回来了。小姨出去玩了,找一个同盟者还真难。
老太太给媳妇煮了白白的大米粥,咸菜切得细细的,揪了几片香菜叶放去,绿油油的怪好看。
现在何琳不用等谁了,饿了就吃,量少而顿多,粥又不经饿,加上吐,基本上就是想起来就吃,转一圈就吃,像过共产主义社会似的,供应充足,按需分配。有一度何琳沾沾自喜,虽胃不舒服,但生活不错呀,就是消耗的绝对值低了点,大米不值钱呀。
到了晚餐正点,有点不平衡了,婆婆精心给儿子炖的瘦猪肉,还清炒了一个豆腐,满桌诱人丰盛。加上老太太毫不遮掩地疼儿子,把瘦肉、小豆腐块夹到传志碗里,夹成小山。何琳受不了了,凑上去吃。传志疼老婆,把自己碗里的红肉和嫩豆腐夹给她。
老太太翻了翻眼睛,倒也什么没说。何琳心里美滋滋的,心道,你疼你儿子吧,我有老公疼。正吃得津津有味,胃里又排斥了,跌跌撞撞跑进卫生间稀里哗啦地吐,吃进去多少,吐出来多少。传志跟过来,关切地,“没事吧老婆?”
婆婆用眼神把儿子拉回来,“很自然的事,女人怀孩子谁不这样?吐得越多,孩子越好,害喜!”
“医生说何琳体质比一般人敏感。”
“城里人干活少、不锻炼的原因。农村人天天忙得顾头顾不了腚,谁有闲功夫这么在意自己的?当年我生你们五个的时候,都没啥感觉就过来了,想找个地方歇一歇来,有那个闲时间不?现在就是生活好了,不用出力了……”
传志:“娘,别说了,听到又该不高兴了。”
“唉,儿啊,你是变成城里人了!”
“现在不是非常时期嘛。”
“啥非常时期?女人生孩子还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想当成大事就是大事,想不是事又有什么事?”然后轻叹了一声,“这么早就不上班了,天天在家吃了睡,睡了玩,玩了吃,还让人侍候着,现在的小孩忒会享受了!”说完,把盘里的红肉全夹给儿子,“你快吃吧,吃了不疼瞎了疼。怀孕的头几个月就得喝稀粥就咸菜啃窝窝头,小孩坐得壮实,想吃别的也是浪费。”
传志抬头,看见何琳摇摇晃晃出来了,小声关照母亲:“别说了。”
老太太也小声:“是个人都长着嘴,说一句也不让说啊?”
何琳此时正受生理激素的控制,满腹情绪和多疑,看到老公那娘俩一唱一和的姿态,心道:行,又在背后说我是吧,不就是吃了你两块肉嘛,心疼成这样,还不是花我的钱买来的!小气。一来准没好事,天生事儿妈。
不过那天火气都不太冲,只在心里过了过,没燃起来。双方还没熟稔吧。
第二天,传志一早就上班了。老太太也起了个大早,煮了粥,切了咸菜,自己随意吃了点,没在客厅坐着看电视,出去悠悠搭搭找屋前屋后的街坊说话去了。
何琳饿得后背贴前胸了,光着脚丫起来,到厨房,一掀盖,好嘛,一大锅猪食似的,喝上三五七八天没问题。饿呀,先来半碗吧,吃了一半就特想吃西红柿炒鸡蛋,突然涌上来的想吃想疯了的劲头。乖,卷起袖子自己做。用了两个西红柿,两个鸡蛋,没放油,炒得粥似的,多半碗,皱着眉头吃光了。上楼时,从楼梯的窗户里看到婆婆正与胡大妈语气激昂地聊天,手指频率很高地指向自己儿子家,手指一点一点的。何琳一口咬定都在大倒苦水,声讨自己媳妇释放委屈呢,这气氛正像自己与小雅在一起十有八九的话题是声讨自己和对方的婆婆差不多!
出了偏差她敢把脑袋割下来。
何琳也不用割脑袋,女人的多疑和直觉总是以大量事实为基础的合理推测,且多半都有准星。
胡奶奶说:“老姐姐,自从你上次回去后,我也坐不住了,不想待了,不想与她们生气了,侍候着这一窝子还气得心窝子疼,自己收拾收拾回老家该干吗干吗去呗,心宽体胖说不定再多活几年!”
老太太:“俺也不想在这里待,城里楼上楼下,人多闹哄哄,水电都要钱,花的钱多硌得腰疼,忒不习惯。还不是老二家怀孕了,娇气,有点小反应,俺老二非叫来不可,侍候媳妇。要不是为了俺儿下一辈人烟,说什么俺也不来,儿子不愿意,一天八个电话地催!”
“儿子让你来,肯定媳妇也愿意,既然是请的,你就住着呗,你家地方又宽绰。不像俺家,客厅里打折叠床,还拉帘子。你跟着你儿子算享福了,在北京有这么一所房子,还有啥心操?就差媳妇生个大胖小子了。”
王老太太一半得意一半担忧,“一直想要胖小子呢,谁知肚子能争气不?”
胡奶奶沉下了声音:“不试试那个偏方?”
“俺想试,可媳妇这两天没头的鸡似的,动不动就有找事的愣劲头……”
“让你儿子试啊。”
“嗯,哪能让他知道,现在年轻的小孩有几个相信这个的?都以为能的上了天了。俺说俺大孙子因为喝了这个药水怀上的,没一个信的。”
“大儿媳妇也不信?”
“她倒信,都生出来再不信?二媳妇刺猬似的,说她一句,蹦蹦蹦,侍候都侍候不好。当城里媳妇的婆婆难着呢!”
“现在小媳妇都娇气了,生个孩子,八抬大轿抬,一家子惯着,赔小心,王母娘娘似的。想当年咱那时候,谁惯谁?出去干活拉大车,饭点能抓着馍头填饱肚子就喜滋滋的,生孩子生在路边上,褂子一脱,一包,自己咬掉脐带抱回家,那时小孩饿得小嘴张张着……咱们和孩子不一样过来了?小孩谁长到茄棵里去了,不一样长大成人?”
“唉,社会不一样了,俺儿这么大的官都怕老婆。媳妇刚怀上不到俩月,小孩没有豆粒大,就嫌苦,不上班了,天天在家吃了玩、玩了吃,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你哪一天一丁点儿没弄妥,就甩脸看!唉,现在养儿子,跟养猪似的,还不就那么回事,他啥用也给你中不了!”
“婆婆侍候着还有啥不满意的?不满意回娘家,让亲娘侍候去!”
“不假,下次俺就得这么说,嫌侍候得不好,回你娘家吧,你娘侍候得好!
屁事不干还挑肥拣瘦,能准生出儿子也好啊……”
何琳又饿了,下楼时还看到那两位正说的唾沫星子乱溅。不理。到厨房热了粥,热好了没食欲了,想吃火锅,带上零钱到超市附近的台湾餐厅要了份素餐,十五元的,一大盘子青菜、鸡蛋、鱼丸的那种,自己守着个小锅美美吃了近一小时,茼蒿、白菜、菠菜、油麦、白豆腐,吃得肚儿滚圆,心满意足回家了。刚上楼,就跑到卫生间,痛苦地大吐特吐,一口胆汁呕出后,喉咙火烧似的,她一下子瞪着镜子中脸色蜡黄的自己,不好,声带给生生撕坏了。全部吐完后,一点点力气也没有了,勉强爬回床上,瘫倒了,泪水一下迸流出来,真想自己的父母和小姨了,如果她们中的一个人在,也能嘘寒问暖,给端点热水喝……婆婆不是妈,现在又一次真切地体会到这个伪命题,这两个都称为“妈妈”的人的真正区别,前者只会干点浮事,做点表面文章,且做了一定让你知道,却永远想着受了哪些委屈,一丁点儿也不会站在媳妇立场上看问题的。
傍晚,传志回来了。何琳向他喊饿。这个准父亲二话没说,下去热了粥,一会儿端上来一大碗,还端来了小咸菜。何琳给逮着了,稀里哗啦喝了两大碗,边喝边喊嗓子疼。
“你怎么像小饿猪似的?”
“哼,一天就指着这顿呢!”
“嗓子怎么了?”
“咳的,声带都出血了。”
传志搞不明白怀孕怎么会出现这么多匪夷所思的事故。“傻瓜,以后别再饿着了,叫我妈端上来啊!”
“哼,你妈早跑得没影了,指望她老人家,我还不饿死!”
晚餐又丰富得让人咬牙切齿,猪肉炖茄子,醋溜豆芽,凉拌豆角,流着金黄油汁的咸鸭蛋,别看菜色都不咋的,老人喜欢放酱油,颜色重,就是闻起来香得要命!看着婆婆和老公津津有味吧唧吧唧地吃,何琳站在外围一个劲地咽口水,一肚子粥啊!好在与一桌子美味犯冲了,跑到卫生间,吐完了高高兴兴凑上来抓起筷子吃。
婆婆说:“你还是喝点粥去吧,吃了也白吃。”
儿媳态度坚决:“白吃也得吃!”
老公在一旁笑着打趣:“你一天吃几顿饭啊?”
“吃的顿数再多也不如你一顿顶事!”
于是这头饿狼不管不顾地把盘子、碗拉自己近一些,要风卷残云。
婆婆又说:“少吃点吧,少吃点就少吐点。”
儿媳态度依然坚决:“嫌我吃得多呀?我愿意!”
老公又在一旁笑着息事宁人:“吃吧吃吧,不够再做,快一家四口人了。”
婆婆自己嘟哝了一句:“眼馋肚饱……”
事实证明何琳的确有点眼馋肚饱,“白吃”的预言很正确,到了楼上没五分钟又到卫生间倒得一干二净。传志又下楼盛粥去了。
这么折腾来折腾去,第二天何琳受不了了,小脸黄黄的,饿得眼冒金星,胃空空的却不住地翻腾,想喊婆婆给弄点酸菜汤、西红柿什么的都行,喉咙却干得发不出任何声音。使出全身力气磕磕碰碰下了楼,看到婆婆正在厅里看电视,看韩剧。韩剧里老太太生气了,躲在自己屋里不出去,大儿媳妇大儿子都在门外一声一声“妈妈”、“妈妈”可怜巴巴地赔罪呢。
何琳扶着楼梯扶手说:“还有饭吃吗?”
一连叫了两声,老太太茫然回过头,“有粥啊,昨天还没喝完呢。”
何琳晃晃悠悠走到厨房,掀开盖子,看着多半锅白咧咧热了几百次再热几百次也喝不完的白浆糊,气不打一处来,转手端到卫生间,倒进马桶冲走了。然后又晃到客厅,“还有饭吃吗?”
婆婆:“灶屋不是有粥吗?热热。”
“没了,我倒了。”
婆婆难以置信地站起来,跑到厨房一看,黏糊糊的空锅没刷,放在那儿,“你倒哪里了?”
“卫生间。”
婆婆跑到卫生间,又跑出来,严厉地,“喝不了倒了干啥?你不喝俺喝呀,俺能喝!白米白面的,又没瞎,你倒了干啥?”
何琳语气平静,但态度坚决:“我要喝新的,昨天剩的没胃口,看着就想吐!”本来她以为婆婆会跳脚吵呢,至少会张口来句:“想喝新的你自己弄吧,侍候不好你了还!”
令人惊异的是婆婆什么也没说,直接到厨房做饭去了。何琳呆了一下,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真变得敏感又矫情?好,老太太出来时,先给她个微笑。她昏昏沉沉坐了好一会儿,婆婆出来了,端了一碗稠面汤,里面有数不清的面疙瘩,然后又端上来两只碗,一只是咸菜,另一只是黑黑的半碗可乐状的东西。
婆婆语气极尽和蔼温柔,指着那只黑汤碗,“来,先喝这个吧。”
何琳马上报之一个灿烂的微笑,问了声,“什么呀?”
婆婆信心大增,“好东西,喝了吧。”
何琳有点疑惑,“到底是什么啊?”
“喝了再给你说。”
何琳左看右看,又对比了一下婆婆的反常态度,坚决不喝。
婆婆急了,“喝了吧,不喝怎么生儿子?”
何琳马上离开了桌子,指着那碗来历不明的东西,厉声质问:“到底是什么?你让我喝什么?”
“秘方!祖传秘方!生儿子的祖传秘方!”
何琳端了那只碗转身噌噌上楼了,一会儿下来,没事一样坐在桌前吃面疙瘩。
老太太纳闷:“你给端哪里去了?”
何琳声音冷冷的,“你放心,藏起来了。”
“祖传秘方你藏起来干啥?”
“回来让你儿子喝!”
“俺儿子喝了中啥用?孩子又不在他肚子里!”
“不在他肚子里他才得喝!”
婆婆给绕糊涂了,“你生不出儿子咋办啊?你大嫂喝了才生出大龙的……”
何琳勃然大怒,声音一下提高了八度,“生不出儿子也怪你儿子没那本事,回来你问问,他为什么就贡献不出Y染色体!”说完端起面疙瘩上楼了。
喊了两嗓子,撕裂的声带有点疼,气消了少半,还有一多半没下去,气呼呼地上床睡觉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做梦似的,防盗门有声响,传志下班回来了,被他妈拉着拽着不让上楼。何琳立马跳下床,跑到楼梯上,果然看到老公正被婆婆拉到客厅沙发上,竹筒倒豆子般密密匝匝小声说着什么。于是清了清嗓子,倍干脆地叫了声:“传志,你上来!”
一分钟后,传志屁颠屁颠地上楼来。何琳在想这一分钟里婆婆在他耳朵里灌了什么,于是指着桌子上的那碗形迹可疑的黑水说:“你想不想喝这碗能生儿子的祖传秘方?你不想喝我就拿到相关机构化验去,看看里面到底是些什么东西!”
传志一声不吭,端了那碗直接进了卫生间,“哗”倒进马桶里,冲干净,出来了。
何琳气蒙了,大声吼叫起来:“你什么意思?共犯!谋杀共犯!你他妈生不出儿子还不怪你自己没本事!你倒了干吗?为什么不去化验看看你妈是不是谋杀我?!一尸两命,正合了你们的意了!”
传志小声而严厉地,“闭嘴!”
何琳跳了脚,“就是不闭!”
话音未落,婆婆激愤的声音传来,“传志,你别拦她,让她化验去,看看俺是不是黑了心谋害她!不知好歹的东西,让你生儿子是害你呀?还不是为了你们将来生活得更好点!自己肚子没用,还赖这个赖那个,赖得了别人头上吗?”
何琳两步跳到了楼梯上,居高临下与婆婆隔空对骂:“谁不知好歹的东西?
你才是!倚老卖老,不知脸皮厚!我生儿生女关你鸟事?我爱生什么生什么,生只猪,我乐意!”
婆婆冷笑三声,“生只猪?生只猪你试试!有那能耐生个猪杀了吃肉吗?
叫唤比谁叫唤得都响,一个猪羔子你也生不下来,不是俺激你,嘴尖福薄,没那命!”
何琳普通话字正腔圆,却没婆婆口才溜,一下给气蒙了,想不出下句该说什么,先将一只鞋子踢下楼,人就往下冲,一下子被后面过来的传志给抱住了。何琳转身与他打,“拉我干吗?刚刚你妈说的是人话吗?咒我的孩子,我要与这个老不死的拼命!你他妈拉我干吗?”厮打中还是被老公抱着拖进了房间。愤懑中,何琳声嘶力竭地喊出来:“滚!都滚出我的房子……”
然后门哐地一声关严,嘶哑的声音被隔断了。
老太太气得浑身哆嗦,转身就向门外走,都走到门外了,被疾步赶上的儿子一把又拉进来,“娘,你干吗呀,还嫌家里不够乱吗?”
老太太哗闪出来一脸老泪,“儿啊,你也看到了,骂也骂了,就差一步打到身上了,侍候还遭人烦,你娘在这里还啥意思?俺这不都是为你吗?搁大街上的路人,谁爱管她呢!”
传志把一把鼻涕泪两行的老娘拖回房间,关上门,踱了两步,不无埋怨地,“娘,你说你为啥非给她那碗黑水喝?”
老太太哀怨地瞪了一眼儿子,“万一你生个闺女咋办?”
“生闺女那也是天注定的事,正怀着,改变不了啦!”
老太太很笃定:“这祖传秘方就能改变能——逆转!”
传志呆了一下,没想到大字不识一筐的老娘能说出有点文化和科技含量的“逆转”这种非大众化的词,看来没少研究啊。“这是封建迷信你知道不?”
老太太僵着脸,“俺没喝那么多墨水,啥也不知道,只知道凡是喝了这祖传秘方的药,都能生儿子!你大嫂也是喝了才生了大龙的!”
“娘啊,那是巧合!”
“咱家再巧合一回也行啊!”
传志苦口婆心,“你不知道——根据科学研究,没有后天‘逆转’一说,都是捕风捉影的事!今天这事,追根问底,还真怪不了何琳。相信你儿子吧,这来历不明含某些不知名化学成分的东西还真不能瞎喝!知道不?感冒了,医生都不让孕妇吃感冒药,就怕对胎儿有不良影响!”
老太太依然嘟哝:“想当年俺怀你兄弟姐妹五个的时候,还不有啥吃啥?哪有啥忌口的?现在科学越来越先进了,又怕这怕那小心成这样……”
“行了娘,这事到此为止,以后不要再提这事了。何琳不是怀着咱家的小宝宝吗?您就大人大量,不跟她一般见识了,以后什么也不提!”
老太太还是很听儿子话的,但依然不解:“她怎么说生不生儿子不关她的事,关你的事?你怎么了?”
传志有点尴尬,有关染色体配对的事儿又给她解释不清,只得糊弄,“你不懂,以后再告诉你,复杂得很呢!”
“那现在怀的是闺女?”
“说不定呢,可能是第二个大龙呢。”
刚安抚了这个,回到楼上,传志看到何琳正在啃面包,啃得津津有味。气氛不错,忍不住用软话敲打一番:“你啊,现在脾气大撒把了,知道挟天子以令诸侯了。”
何琳冷笑,“干吗?刚才你妈没吵过我,报仇呢?”
“嗯,我妈都哭了。”
“我没哭,你不平衡啊?”
传志语塞,“小嘴巴越来越会说了,不是在吃着吗?我就说你一句还不行了?刚才在楼下我狠说我妈了!现在说你吧,能不能得饶人处且饶人?怎么说那也是我妈,是长辈,行为方式不当,但目的是好的,为了我们好!你咋就不能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咱儿子爹的薄面上忍让两句,少说两句呢?今天我要不在,你们是不是又扭打在一起了?最后又弄得无法收拾?”
何琳哼了一声,已不吃这一套了,“怪我是吧?她在咒我孩子呢,为了我的孩子我能与任何人为敌!”
“看看,又激进了吧,雌性激素分泌过剩,还‘敌’、‘敌’的,你老公可是你‘敌人’的儿子啊,你在给你‘敌人’生孙子呢,手心手背都不分了你!”
何琳不理他,拿起手机发短信。一会儿跳下床,套上衣服往外走。
“干吗去啊不让亲爱的老公陪着?”
“吃渴了,找点稀的溜溜缝去。”何琳已经下楼了。
回娘家。郁华清从新西兰、澳洲取道香港回来了,在香港买了好几件时髦的孕妇装,正在姐姐家派发礼物呢。
那小衣服太好看了,纯棉,泡泡袖,都是粉蓝粉黄粉红的嫩色系,宽松、舒服又可爱得要命。吵架吵赢了——打个平手就算赢了吧,主要是老公向着自己了!像得了丰厚战利品似的,心情倍好,一穿上新衣服,便大呼小叫起来,与小姨热烈拥抱后开始喝老爸煮的粥了。“宝贝啊,你婆婆小样的没给你脸看气受吧?”郁华清看着外甥女的吃相,由衷怀疑。
“哼,倒想给我看呢,被我顶回去了。士别三日,吾已非吴下阿蒙!”何琳超级牛,“这个愚昧到家的老恐怖分子,还哄我喝什么能发生逆转铁定生儿子的祖传秘方药水,好一顿吵,把她吵哭了!她儿子还哄了半天。”
郁华清打着响指,“这个封建老太太,重男轻女,五迷八道,治她两次下次就长教训了!”
郁华明看着女儿和妹妹一唱一和,赶紧熄火,“别那么浑身是刺,怎么也是老太太专门赶来照顾你,知人家点情,别像人家欠了你似的!一个老太太一辈子种地没见过外面的世界,有点落后迷信思想不足为怪,不信就是了,别针锋相对地吵架,你让传志在中间怎么做?”
“他怎么做?这一切还不是他自找的?忠孝想两全,本是两家人,非拉着并入一家,左右没脸,里外不是人,不正是这种‘二十四孝子’想要的结果吗?你管他在中间怎么做呢,天下难当糊涂虫呢!”郁华清的絮叨。
老何突然想起了什么,“我在电视上看过,河南一些农村流行一种药水,妇女喝下去,能生多胞胎,前几年那几个村子经常一家四五胞、五六胞地上新闻,那孩子生下只有斤把重,一个大信封就能装进去,的确是男孩偏多……”
郁华清叫起来,“哎,想起来了,叫什么催卵剂,生小孩就像生猪仔似的,一窝好几个,那小孩胳膊都跟手指头一样细,吓死人。没几年的事,就是不知长大后智力怎么样,别一窝傻子、神经病,跟猪似的,男孩倒是男孩,就是光知道吃……”
何琳吓了一跳,心道:这死老太婆,想害死我,幸亏是怀孕后,要是孕前,生出一窝人工操纵的傻孩子该怎么办啊!?
老太太从早市一个俗家和尚手里买了一个粗制滥造的瓷菩萨,俗艳的口红,不怎么合比例的纤纤玉手里捏着一只不那么顺溜的水净瓶,里面插了几枝绿塑料柳枝。反正怎么看都无法让人生出敬畏之心。
老太太把它供奉在自己房间的窗台上,早晚一炷香,儿子上班走后虔诚地敲木鱼,当当当,繁密无尽头的声音让楼上的何琳每分钟心跳两百下,头痛爆裂得要撞墙,撞到眼冒金花才舒服。她为此气冲牛斗,第一次敲开了婆婆的房间,“没法睡觉,不敲了行吧?”
婆婆停下手中的木鱼,眼皮都没翻,“求人不如求天,俺在求俺第二个孙子。”
“有用吗?”
“人在做,天在看,有用没用做了再说。”
行,何琳在屋外溜达了多半天,等传志一来,立马告状:“让你妈别敲那个破木鱼了行吗?北方哪有在家供神的?连我小姨这样的大俗人都从来不供,她说请神容易送神难!把咱家当庙了怎么的?”
传志对老婆、母亲的争执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民不告官不究,现在有人告了,平衡被打破了,他这只蜗牛就得出面了。
儿子到了老太太屋里,进门和观音菩萨对上脸,三支香在袅袅冒着青烟。还别说,这个从小学里就受无神论教育的青年才俊还真有点不能适应。
“娘,你把菩萨弄家里来干啥?”
他妈很平静,“求菩萨再给俺添个孙子!”
“迷信。有用吗?”
“有用没用俺问心无愧!”
“天天敲木鱼,何琳睡不着觉。”
“谁说俺天天敲了?自己心里没事怕什么木鱼?事多的!”
“以后少敲吧,装神弄鬼的事少做吧,在自己家里,你儿子可是国家公务员呢!说出去让人笑掉大牙。”传志也觉得母亲这一次过分。以他对母亲的了解,虽然有点迷信,也不至于要把菩萨供在家里做一个虔诚的佛教徒吧?有点奇怪呢。
不过何琳并不奇怪,从第二天传志一上班,楼下的木鱼声又敲起来时就明白了,婆婆在老公面前失宠了,找不到由头,以歪门邪道奇技淫巧之术出奇制胜呢!哈哈,不敢在儿子面前敲,专门恶心她,还带着“求观音送子”的大帽子,不过是与儿媳争夺话语权争取地盘争夺对这个家里唯一男主人影响力的一种心理战术而已。女人,不管她十八岁还是八十一岁,心里也不过那点小九九,用对生活的谙熟和丰富的沉淀为自己争取更有用的东西罢了。窥探到这一点,何琳蓦然觉得自己强大了许多,对婆婆的小把戏也居高临下藐视起来,甚至有点小小的得意和同情,说到底是一个得仰望儿子争取到最好的生活条件的老女人罢了,身体和心理都衰落到很可怕的境地了,一戳即倒的稻草人,根本不必与她一般见识。
不过那木鱼雨点般的密集声也太可怕了,一度令她坐在卧室温暖的床上恐慌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是一种宗教幻觉般的心理暗示,甚至是一种神经战,让人瞬间失去理智,陷入抓狂。
不过到底何琳在精神上战胜她了,一度听到自己满意的笑声,响彻云霄,惊得天上的鸽子都噼里啪啦掉下来,血淋淋地砸碎在眼前的玻璃窗上……她捂上耳朵,挪过去打开电脑,用高音量让魅惑男高音vitas亮开那尖锐高亢、响遏行云之音,周而复始地唱《星星》、《歌剧2》、《俄罗斯岸边》,瞬间把下面的木鱼声压到地下室去了。狠着心,何琳听了多半天,听到头疼欲裂、胃翻难受也在所不惜。以暴制暴嘛。
老太太这一着又算体面地输了。除了二人较劲,外人并没有真切地看出两人内斗的彼消此长,而且老太太还有一个撒手锏:做菜。每一个母亲对儿子保持的最终极的影响力除了血缘便是对其胃口的塑造。她培养了他的口腹之欲,这一点怎么想怎么像个阴谋,使她在以后的岁月中还能时时占据他心中最可靠甚至最核心的位置:你每天得饿啊,你每天得吃饭啊,这时你会想起谁来?
这一点何琳承认落了下风,好在男人除了胃还有更重要的生殖系统,这一点没有比妻子更合法更端庄也更胜任的女人了。何琳无需跟她争,不然就陷入好友小雅和她婆婆那场更深沉更像阴谋的心理战事了。她只需要恰到好处地点到为止就行了。
传志下班了,婆婆在厨房里又烧了几样拿手好菜,可不像以前猪食似的了,油放得多多的,香,一巨盘一海碗地盛上来,现在也学标致路线了,少而精,样式多,且都是儿子爱吃的。看来看电视有长进啊,端上桌子就等于接管儿子了。
何琳可不想到了床上再接管老公,更不想到了床上老公的脑袋还停留在美味的餐桌上。这年头社会分工发展迅速,掌握拿手好菜甚至以此为职业的比比皆是,哪个男人没养成嘴大吃四方的胃口?
因此那亲爱的人一进门,可爱的娇妻就先于老娘蹭上去,先啵啵左右开弓啄两下,然后吊在老公胳膊上,撒娇弄痴说饿死了,馋得流口水了,想吃火锅想疯了,又不贵,呜呜,然后撅着小嘴巴等着官人英雄救美带路。
此时就这个男人最幸福了,两个女人想方设法拉拢他并为此竞相提高服务的花样和质量,他因此陷入家庭和美和天伦之乐的臆梦里,当然谁的服务质量最高、最用心良苦、最能讨得他心软之处,就跟谁走了。
留下老太太一人面对做了一下午佳肴的桌子,也无限伤怀,谁让那是自己的儿子也只是儿子呢!暂由他去吧。不过婆婆的生存之道远较年轻的媳妇窄,除了挂着儿子别无他法,只能寄求于下次,做得更好更细心,补回来。
以何琳的智商,一对一,专心致志地与婆婆打对攻,玩这种争宠游戏并不一定输,以前没经验,感觉不到有这种技战术,常像生瓜蛋子被婆婆提捏在手心里。现在她知道了,你不能把婆婆当单纯的婆婆和长辈,当一个时时事事与你争宠、争老公、争地盘、争女主人地位和话语权的对手你就找到了制敌之道,也欣然发现了自己的优势、劣势和敌人的优劣势。大部分时间,你手里的王牌和可利用资源要多得多,只要操作得当,再挤她也挤不进传统上她一直梦想和仰望的旧社会大家庭一家之主的位置上去。实权,只要你不放手,会一直在你手里。
因此何琳摆好站位,以最佳姿态和心理迎接婆婆的下一招。反正不上班,时间和精力有的是,白脸红脸都奉陪。
不过让她失望的是,婆婆的过招日程表让一突发事件给打扰了。二十一岁的小叔子王传林打来电话跟老娘要生活费,虽早已成年了,依然那么心安理得的要法。老太太也觉得这是义务,更有转嫁义务于他人的理所当然。
“俺哪有钱?跟你哥要!”
这个“哥”,一般指二哥。
“我哥说目前手紧,二嫂怀孕了,不上班了,开销大,暂时给不了。”
“该上班不上班,天上掉钱啊!你也是,钱花得忒快,不能紧着花啊!养你到八十啊?去,跟你妹红霞借两个。”
里面沉默了片刻,“说了,她也没钱……”
“你说先借借,以后还她!”
“我说借了,她说没钱!”
“……咋都没钱了?”老太太有些纳闷,转身给小闺女打了个电话,悠扬的《致爱丽丝》后很久,对面才响起了像是机械的嘈杂声。女孩喂了半天,总算找了个比较安静的地方与母亲通电话。
“红霞,你三哥没钱了,跟你借点,你咋刺猬似的不借他?”
女孩有些激动,语速有些快,“谁说我没借给他?这两年从他上大学里里外外给他快两万了,还不算高中花我的……”
“他是大学生,毕了业挣了钱还你!”
“悬!我没指望他还,只求他现在不要找我要钱了,欠他似的!上个月刚给了他四百,这个月才几号,又要!我一个月累死累活、每天干十几个小时才挣一千块钱!哪天晚上十二点前睡过觉?”
“他咋花这么多……”
“谈女朋友啊,请人家吃饭啊,再多也填不满无底洞!”
嗯,问题出来了,老三这几个月花钱多半是因为谈恋爱了。老太太又给三儿去电话,谈恋爱花钱还给家里要?还谈它干啥?和谁谈的呀?老三磨磨叽叽一阵后,说实话了,和一个不同系不同班的老乡谈的,姓甚名谁、家里状况也一五一十说了。
老太太勃然大怒,立即从与二媳妇的微观竞争扩大到对未来三儿媳妇的宏观调控上,“啥?找了个农村的?三儿啊,三天不揪着耳朵交代你你咋就憨完了,没一点大人心眼呢?你还在上学阶段,不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挣奖学金一门心思想着玩想着和女学生谈恋爱?你哥你妹辛辛苦苦挣几个钱哪能这样瞎花?看着是俩钱了,吃一桌子菜没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家穷,挣不了几个钱,你出去两年就忘了咱家是啥样的啦?听你娘的,这个恋爱不能谈,又花钱又耽误学业,没一样好——啥?还是老乡,咱西边村里的,不行!咱不能愿意,长得再俊也不能愿意!俺供你上大学的目的你忘了不?就是让你有知识有文化在城里安个家,你找个农村的考虑后果了没?农村人负担重,将来挣俩钱还不够填窟窿的,多半辈子翻不了身!你工作了不能再找啊?一起上班的一个公司里,挑个小闺女,有门有户,也靠点谱!你别不听俺的,知道不?俺今天给你下达命令,你要不听俺的以后你别回家,也别认俺这个娘……”
老太太气得不轻,传志回来后,就一五一十地絮叨给儿子听,什么老三不听话,野了,竟然在学校里谈起了恋爱,和咱邻村,西林家,林三孬的大闺女好上了。你还知道西林家不?就是小树林西边的那个二十几户的小庄子,现在树都砍了,从这边的大路上能看到那边,都穷得要死,还不如咱王家店,咱王家店地多。他们按人头每人分八分地,前几年年年都有出去要饭的,这林三孬就背着口袋出去讨过饭,穿得叫花子似的,跑得远远的,跑近了,邻里熟人啥的,嫌丢人。挨家挨户求爷爷告奶妈,喊人家大爷大娘,给口吃的吧。要三天背着多半袋子馍馍头窝窝头回来给四个闺女吃,那些年可没少受罪。他家大闺女还真争气,也能考上咱家老三上的大学。怪不得前一阵子俺去地里薅草,地头碰个脸对脸,她家里的,一脸黢黑的老娘们招呼俺,说她大闺女与咱家传林是同学,还高咱一年,坐火车啥的,一同来一同往,能有个照应……这俺都没多想,原来他们早有这个点了!传志,这门亲咱不能答应,让老三躲那闺女远点,千万别碰人家,碰到身上揭不下来!林三孬家忒穷,老大上大学,听说还有两个妹妹念初中和高中,另一个妹妹去青岛打工了,挣钱供她们上学。这一家子负担忒重,搁一般人家都担不了。倒是三孬家的闺女都俊是真的,个个鸭蛋脸大眼睛,水灵灵洋娃娃似的。
传志说:“让他自己选吧,你别掺和。”
“不能让他自己选,他懂个屁!一天锄头没摸过,就知道吃饱不饿。小孩子家,哪知道里面的利害,林家的重担他担不了!”
“当他担不了时不就知道了?”
“说的啥话?那不行,俺不能让俺儿走这个弯路。他耳根子软,那个小闺女肯定说好话迷他了!不行,这几天俺得去一趟武汉,揪着他的耳朵给他说清楚!”
传志对母亲表现出的力量有些惊讶,“哟呵,还真去呀?华工的门能摸到吗?”
老太太不屑地哼了声,“还别吓唬你娘,下了火车站,俺没嘴不会打听啊?
俺不会给老三打电话呀?放心吧乖乖,在北京没迷过,到武汉也走不迷俺!”
这娘俩没事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看上去很亲密,何琳有意见了,这死老太婆只要有时间,肯定有办法把儿子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养婆婆就像养狼似的,凡事以她家的芝麻粒为准,防媳妇就像防贼似的。不过你只要防,就有偷听,还不如在客厅里都大大方方说出来,别人兴许没这个掺和的兴趣。
传志上来了,何琳说:“你妈还真要干涉你弟弟的婚恋自由呀?”
传志:“嗨,我妈年纪大了,想起什么就是什么,随她折腾去吧。”
“你妈真在华工大学门口打滚撒泼,找人家校长什么——你别不信做不出来!”
传志一呆,没想到老婆在恶心他,“不会吧?”随即又从床上爬起来,“我得告诉她不能去……”
何琳摁住他,“婆婆大人怎么可能这么做?想哪里去了。她老人家愿意去,说不定是想老三了,天天在下面,又要煮饭侍候你儿子又要敲木鱼念菩萨,也挺累的,去武汉散散心也好。”
传志一想也是,对老婆学起猪头样,大手摆在耳朵上招风。何琳甜腻腻的,“你说你妈吧,娶个乡里乡亲邻居的俊闺女怎么了?人家穷,你家又富了?怎么就非拆散人家?”随即又叹气,“这一对苦命的小鸳鸯,大棒底下要各自飞了,多惨!当年你妈怎么就没棒打咱俩呢?”
传志也叹口气,“你不明白农村的情况,家里只要走出一个大学生,有机会改变命运,其他人也像抓到了救命稻草,紧抓不放……”
“就像你家一样?”
传志打了个寒战,忽地坐起来,脸色都变了,“你什么意思?我沾你光了?
我家人沾你光了?都沾你什么光了?”
何琳冷笑一声,“那你怎么不娶个你邻村的同学?”
传志梗着脖子,“我有邻村的同学吗?”
“你弟弟有,他要不要娶?”
传志瞪着眼喘气。
何琳轻轻一笑,“是你妈不让吧?你妈当初怎么就没反对我嫁给你呢?”
传志青筋暴起,手指指着何琳,“你、你别过分!不要以为你怀孕了就可以一再挑战底线激怒我……”
何琳舒舒服服地躺着,根本不怕他,“你呀生什么气,被人揭短了也无须摆出气急败坏心虚的样子。我只是提醒你,你家人很多时候都没摆正自己的位置,你能不能跳开用一种比较公平公正的眼光打量一下,而不是你妈儿子的眼光?你被你妈绑架了都不知道,在她身上,你不能长长第三只眼睛?比如她自己就是女人,还变本加厉地歧视女孩,比如她本身就很穷,还嫌别人贫寒……”
那一晚传志什么也没说,既没冷淡她给个大后背,也没亲热地变成勺子,而是仰面看着黑暗中的天花板,看了好久。
但婆婆还是如期去了武汉,心急火燎的,晚了人家姑娘会赖上她儿子似的。
传志给买的火车票。
婆婆走了,没人煮饭了,何琳很高兴,那就自己煮,放点米放点水,够喝一天的就行;想吃菜了,带上钱去火锅店吃一大盘鲜叶子。吃饱喝足了,进了婆婆的房间,先给观音鞠三躬,赔不是,“神仙姐姐,我家庙小,香火不盛,怕委屈了您,给您挪个地方,找个真正一心虔诚礼佛的,您别在意啊,我可是一心一意为您好!等我将来有时间读佛经了,一定再把您请回来!”
然后把观音像、木鱼、香什么的,一块儿装入一个还算精美的纸箱里,抱到外面屋前屋后地转了转,看到胡奶奶的孙女甜甜了,送给她,让小姑娘转给她奶奶。
终于把神请出去了,回来后一边如释重负一边不安,观音不会怪罪吧?婆婆这个死老婆子真是欠,没事非自己找出事来!神仙就是那么容易往家里请的?以前可以不屑一顾,可以敬而远之,现在腹中有未出世的孩子,那种冥冥中不可预测的人事和因果是那么容易置于脑后的吗?
每个人心中或隐或现都有一种源于神秘感的宿命情结,尤其是本身情绪最薄弱最易波动的时候,只要有个火星引着,就有慢慢放大控制你的思维和情绪的倾向。人有时就有一种邪性,捕风捉影,自从送走了观音,何琳内心深处一直处于隐藏状态的神秘和恐怖因素被激活并引导了出来,与子宫内那个正在形成的小生命有了奇特的联系,她感觉出有一种联系,黑暗中有一张恶毒的脸孔正不怀好意地看着她腹中已在发芽的一粒种子,眼光像刀子一般咒骂这粒种子——她在看电视、煮粥,或站在窗前眺望大马路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时,就身临其境地感受到这种毒辣的诅咒和目光,一个激灵,出一身冷汗。并且这念头像着了魔一样,钻进了她的脑袋里,大白天像发癔症一样,思维能突然中断被截走,如蒙太奇手法。
传志也发现了何琳这两天神色不对,魂不守舍、战战兢兢的样子,一会儿要哭一会儿要笑,很纳闷,怀孕会使女人心情不好,神经也要跟着不好吗?直到一天夜里他才知道出了大问题——大概凌晨三点,何琳从床上坐起来摸着肚子大哭,那声音那劲头让人头皮发麻。
传志担心死了,哄她:“怎么做噩梦了?有我呢,我打它!”
何琳上气不接下气,“我看见咱们的孩子两个脑袋,后面还拖着一个长长的尾巴……”
传志气,“哪那么多不吉利的,想什么呢?别胡思乱想了!”
何琳对他咬牙切齿:“还不是你恶毒的妈,招来神灵外鬼诅咒我的孩子,你们一家子都恶到家了……”
传志又气又惊,“你都没事瞎想些什么啊?我妈都不在这里了,怎么又得罪你了?捕风捉影也没这个捕法啊!”
准妈妈却很笃定,“还有脸说,我都听见你妈敲木鱼了,当当,当当,还敲,还敲!”
传志有点怕了,“……哪有声音啊?没敲啊!”
“现在不敲了,刚才我就听见她敲,楼梯下面的影子呼啦啦往上蹿!”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何琳说什么也不在家住了,说那种声音指不定又在耳朵眼里响起来。传志没办法,请假陪老婆回了娘家。
老何夫妇听了何琳的噩梦,有点怪女儿意志薄弱,疑神疑鬼,胡思乱想,同时也抱以理解之心,第一次做母亲嘛,紧张是免不了的,也都没太当回事。也没太多时间陪她,就上班去了。
郁华清接到姐姐电话,就颠颠跑过来陪外甥女解闷,但一见何琳神经兮兮的样子,也大吃一惊,问清了情况,大骂传志的娘老糊涂,牛鬼蛇神是那么容易往家请的吗?你请进来怎么送出去?而且请不在你自己家请,在儿媳家请,没脑子的老东西!
郁华清多明白的人啊,知道外甥女这是心病,入了脑子转不出来了。于是带着她去潭柘寺烧香拜佛,舍了一些香火钱,求了一串念珠,回来了。
何琳心里的结还是慢慢解开了。老何夫妇很高兴,真的担心她是抑郁症呢,现在人生活压力大,患抑郁症人群比例并不低。
传志也很高兴,他在小心翼翼且艰难地陪着老婆熬着孕育生命的周期,好在风波平息了,一切又好转起来。
虽然不停地吃,不停地吐,何琳心情却大好,又能去火锅店吃大盘青菜了,正常的生理反应还都在情绪控制之内。
一天下午,她从超市提着二斤小西红柿慢悠悠回来,一进门,哟,老妖婆回来了,在客厅看电视呢!脑袋瞬间空了一下,好像看到东西风对刮枝叶乱摆的情景,即:一种战斗的前奏。婆婆这个满脸干成核桃皮的老太婆像紧张不安因子的,预示不平静生活和明争暗斗的开始。
正因为有情绪顶着,媳妇没说话,也没礼让水果,而是提着直接上楼了。婆婆也没说话,只是乜斜了下媳妇的背影,不屑。
晚上,多重角色的传志回来了。这个男人累啊,一边兢兢业业地工作,一边辛勤地念硕士,一边又要小心陪侍有孕在身的妻子,又要时时担心婆媳两人一不留神互掐起来,天天提心吊胆!
婆婆看到儿子,伤心事有了诉说对象,娘儿俩一边在厨房做饭,一边讨论着家里的大事。何琳虽不屑,到底好奇嘛,一改以前鬼鬼祟祟的偷听状态,拿了个小棉垫铺在楼梯台阶上,干脆一边吃小西红柿一边正大光明地听。
“传林听你的?”
“不听?敢!打断他的狗腿!你们哥几个哪个不听你娘的也算不了完,也肯定落不了好!”
“听你的,你还拉个脸干吗?”
“红霞这个小死才,气死俺了!俺拉把大的两个闺女,没一个好东西!你姐当初要死要活,不听俺的,落到个今天在外面漂着的下场。红霞又是一根筋,撅嘴的驴犯倔,死催的,哭着闹着非跟一个南蛮子穷种过日子!说话起秧子挂葫芦,满嘴里跑舌头,听都听不懂!家里还有个病歪歪的老娘,爹无用拉才、架不住事的人,三间瓦屋头天上下大雨屋里下小雨,上辈子犯了啥事了这辈子非要进这样的人家?都他妈的死心眼子一脑袋狗屎,苍天也没长眼把这个死妮子打雷劈死俺也不用跟着二回烦心了……”
“娘!”传志尖厉地叫了一声。
“骂!骂死她!天上也不打雷劈死这个不长窟窿眼子的瞎货!跑不了跟大妮子一样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给俺丢人现眼!还嫁那么远,有个啥事能叫娘家知道?让那一窝子穷种淹死在粪坑里咱也别心疼!”
传志待母亲发泄完了,劝道:“生气、骂都没什么用,你得好好给她说,把利害关系摆清——”
“俺咋没说啊,在你兄弟那里俺在街上的长途电话里把所有好话都说尽了,她猪油吃多了糊了脑门,一头栽进去什么也听不进了,俺气得要抓住她掐死她!
也别活在世上恶心你娘了,想死到哪去死哪去!”然后对儿子,“你去登报,俺要和她脱离关系,以后她的死活与咱们无关!”
传志净手出来了,估计是想打电话吧,扭头看到何琳,就那么瞬间尴尬了一下,有点恼羞成怒的意味,但什么也没说很快恢复了常态。何琳也有点小小的尴尬,心里还是得意洋洋的,装着脸皮厚厚的,什么也没放心里去,站起来,一手提棉垫一手提小西红柿悠悠搭搭上楼了。走到门口又定住,侧耳倾听——传志在拨电话,长长一串,足足一分钟,又是IP号,又是区号,又是电话号码,终于说话了,“红霞啊,我,二哥。你怎么回事啊……把咱娘气得……好好说,嗯,你也是,人生大事怎么不先征求家里人意见呢?娘有事想不开,你没大哥二哥呀?什么都先斩后奏,你一个女孩子跑那么远,懂什么?知道保护自己吗?让人骗了怎么办……”传志开始还矜持,越说越激动,越说越冒火,然后啪地挂断,下面没声了。
何琳吁了口气,看来红霞闯祸不小。
晚饭,老太太没吃,回屋生闷气去了。何琳心说连观音菩萨也顾不上了吧,哈哈。传志闷声不语吃了两碗,就何琳快快乐乐细嚼慢咽享受了晚餐,然后颠儿颠儿地上床睡觉,倒想逗老公来着,怕他再恼羞成怒。嘿嘿。
第二天,传志上班走了,何琳正撅着屁股睡大觉,电话来了,还是个长途,对020的区号愣了一下神,接通,里面传来细细而胆怯的声音:“嫂子吗?
我是红霞……”
何琳一下子全醒了,一骨碌坐起来正儿八经听电话,“红霞,出什么事了?”
里面躇踌了一下,娓娓道来。这么说吧,红霞十六岁到了广东打工,开始在一家领带厂工作,月薪五百块一个月,季发,每天工作十二小时,工作强度相当大。第一次出远门,由于水土不服,小姑娘病是免不了的,在工厂简陋的宿舍躺了三天三夜,工厂开除了她,钱也没给她结清。走投无路的小姑子头重脚轻在街上瞎转,一家一家找工作,人家嫌她有病,不要。红霞只想先找个宿舍,看好病再上班,但没有一家工厂主管人员答应。这个时候,当地一个叫小雨的男孩给她介绍了一个工作,就是现在这个木雕厂,小雨因与主管沾点亲带点故,让她先住进了宿舍,病能好,就留下干活,病不好,到时候再说。
红霞正值青春年少,也没什么大病,水土不适应而已,加上吃东西吃坏了肚子,又不太舍得去医院花钱,并不是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一针抗生素下去,第二天她就奇迹般能进车间上班了。上班后的红霞对小雨非常感激。小雨是当地人,身材不高,个头略显单薄,皮肤不像北方人显白,有点黑不溜秋的,加上学历一般,挣钱不多,当地一般姑娘还看不上他。红霞是北方姑娘,性格开朗,身材不矮,长相也水灵可爱,加上心灵手巧,倒受工友们喜爱,其中不乏追求者。一个远离家乡千里之外的小姑娘的确需要人关心照顾,车间的流水作业枯燥乏味,千篇一律,如果没有爱、希望和欢乐作点缀,再坚强的人也熬不下去。
红霞与小雨恋爱了,像雨后的野百合从石头缝隙里探出头,看到了春天的绿影。在繁重劳累的工作之余,两人诉说衷肠,憧憬未来,互相关怀和鼓励。红霞自从到了广州,过年过节就没回过家,一是路途遥远,路费是一大花项;二是家里孩子多,好像缺她一个不显缺,多她一个不显多;没有人说想她、过年特想见见她,回不回倒也无所谓了。但与小雨确立恋爱关系后,她成了另一个家庭大年三十的常客。小雨家里穷,是广州郊区底层的贫困户,妈妈身体不太好,一年中有半年在生病;父亲无技无本,到处找点零散杂活做;小雨在工厂里挣些钱常贴补家用,三口之家就勉强维持着。红霞的加入给这个单调沉闷的家庭带来了变化和希望,她灵动、手巧、勤劳,加上爱笑,每个人突然觉得有生气,有快乐,有想头了。这个家庭每个成员对这个北方来的孤单女孩非常好,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心疼和爱护,有好吃的给她留着,下雨了给她送伞,他们希望她能留下来,和自己的独子好好过日子。四年中,红霞生过病,阑尾开过刀,所有的病痛都是这个家庭每一个成员陪她度过的。
一年前,她和小雨同居了,出于谨慎,一直非常担心,但半年后还是不小心怀孕了。小雨和他父母都非常希望把孩子生下来。红霞比较保守,觉得要生就得结婚,未婚先育有点丢脸,有婆家也就名正言顺了。小雨及家人也十分赞成,只是红霞刚满二十岁,未到法定婚龄,但可以先办婚宴仪式,年龄一到马上补证。
摆婚宴需要新娘娘家来人呀,显得庄重正式。红霞从没把在广州交友的事告诉家里人,家里人也从没过问过她,现在突然来了个奉子成婚,难怪王老太太勃然大怒,要她立即打胎还要打断她的狗腿。
何琳全听明白了,都不敢马上下结论,这红霞的婚姻怎么与青霞的异曲同工?都是未婚先育,都是在千里之外生米煮成米粥了再通知家里人,难怪老太婆那么敏感。
“红霞,我不了解情况也不好说什么,但有一个问题,贫富先不说,你确定这个家庭十分珍爱你?”
“二嫂,我在外好几年了,真的好孤单,很害怕,我公婆像疼爱他们自己的孩子一样对我,我在自己家没得到的在这里全得到了。大去年我阑尾手术,住院半个多月,大热的天,都是我公公婆婆给我送饭,婆婆每天还给我擦两次身,手术费是我男友挣的,没有他们我恐怕早死在外面了,而家里人谁问过我的死活?
嫂子,不是我抱怨,有些事真是不好意思说,这四年多来我大部分工资都给了我娘给我哥他们上学了,我自己买件衣服都舍不得,我家里人都认为我的付出是理所当然的!这些年没有人问我过得怎么样,生病了没有,受人欺负了没有?而我就这一次没及时寄钱他们就怀恨在心了!上个月吧,我三哥打电话说又没生活费了,其实我早给他说过我这段时间出了点问题,由于意外怀孕,有点反应,上个月没怎么上班,也没有钱,是小雨给他寄去了一些。我觉得我供我三哥这么长时间了,他应该对我亲近和支持一些,就把我怀孕和想摆婚宴的事给他说了,想让三哥代表全家出席我的婚礼。三哥虽然觉得我私自做主张不对,但也答应了。我是不太想让家里人知道,条件不成熟,本想过得好一点再通知家里人,省得为我担心。但三哥……这个月又向我要钱,我没给他,说了他两句,他就让我娘跟我要,不得已我把他的事说了,给他的钱他不仅自己花还大手大脚地请女朋友——作为报复,三哥也把我的事告诉我娘了……”
何琳大致明白了,情不自禁嘀咕了一句:“老三真不是个东西,活活一个白眼狼!”
红霞在里面就嘤嘤哭了,“这个月我没给他寄钱,一是我确实没钱,以前的都给他花了,四年来一分都没存下;就是我真有两个钱,我要生孩子,就不能给孩子留下一点买点衣服,或防止什么意外吗?我非身上一分不剩才能对得起他们吗?四年来我天天为他们着想,现在这非常时刻,我为我自己为我肚子里的孩子着想一下,有什么过错吗?”
“没过错,没过错!”何琳连忙安慰她,感觉到对方很激动,“红霞,你几个月了?”
“嫂子,我知道你也怀孕了,我比你月份大呢,快六个月了。”何琳听到对方温柔的叹息声。
“啊,我的宝宝要有个小表哥或小表姐了!但现在事情僵了,昨天我听到你妈非常生气,传志也有点生气,你打算怎么办?”
对方明显地犹豫,叹口气,事到如今,我不能听我妈的了,她让我打掉,离开小雨。我现在才感觉到我娘有多自私,她根本就不考虑我的感受,看到我结婚成家不能帮她供我三哥了,她才急了。在她眼里,我就是一个挣钱的工具,本该没有喜怒哀乐和其他要求的。”
何琳倒觉得婆婆有一部分担忧是怕重蹈青霞的覆辙。但这家人确实太过忽略这个最小家庭成员的成长,直接把她当成了为整个家庭脱贫服务的机器,直到她到外面寻找到温暖,情感反弹。
何琳体会得到她的痛苦、悲哀和失落,“红霞,别哭,对身体对宝宝都不好。
你说吧,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只要我能做到的,义不容辞!”
里面深深叹了一口气,“嫂子,你能让我二哥来参加我的婚礼吗?”
“你们什么时候办酒?”
“随时。我公婆、男友都听我的,我就等着家里来人了,总得来个代表吧!
也不大操办,随便摆几桌,让至亲的人知道就行了。”
这种委屈让何琳的心揪疼,“这么简单?”
“将来领了证攒些钱再补吧。我不能再往后推了,衣服快不能穿了,总不能挺着大肚子给亲戚敬酒吧?”
里面有某种尊严立不住的悲惨,让何琳心里打翻了五味瓶,可能是义气,也可能对这个小姑子一向有好感,让何琳轻易许诺:“红霞你放心吧,我肯定让你二哥去!你二哥不去我就去!一定不会让周围人笑话你!”
“谢谢!谢谢二嫂,大恩不言谢,我也不多说了,我欠你份情,希望将来有机会报答……”
红霞哭了。何琳也哭了。
肩负重任的何琳开始想办法,想办法分化老公与婆婆的立场。婆婆是反对方的强硬派,老公未必一定反对,只不过要附和他母亲。
一整天,何琳也不像以往那样在老公不在时就与婆婆分管楼上楼下,互不干涉对方的活动范围。她有意识地下楼,神色轻松地哼着小调东转转西转转,心情很愉快很好说话的样子。果然,婆婆从她房间里探出头,打量了她好几眼,突然来了一句:“何琳,你们娃娃证办了吗?”
娃娃证即准生证。
“过几天去医院产检,产检后办。”何琳表面上笑呵呵的很可人,心里可骂人了,老不死,不能给好脸色,又惦记上我家户口了,就是生头猪也轮不上你孙子!
晚上传志回来,门一响,何琳就在上面撒娇地叫人了,不管媚术还是精神贿赂,就是要把老公与婆婆分开,不给机会让婆婆的意志强加到老公头上。就凭婆婆那个化整为零的唠叨劲,谬误讲上二十遍在她儿子脑子里也和真理差不多了。
“老公啊,咱们儿子踢我了。”
传志又喜悦又惊愕,“不到四个月就长腿了?”
“哼,咱儿子嘛,早慧,早熟!”
传志马上眉开眼笑,屁颠屁颠的。
老太太对儿子一脸“奴相”颇有微词,在楼下高喊:“吃饭!吃饭!”
楼上那两口子,尤其是媳妇颇高调地挽着老公的手下来吃饭,其实孕妇的好胃口是好厨艺的证明。见媳妇这么开心,老太太又在饭桌上向儿子提及:“啥时办娃娃证啊?”
她儿子张口即来:“何琳做了大产检就办。”
婆婆似自言自语:“明年咱生个双胞胎多好……”
传志没听明白,只是傻高兴。何琳却小心翼翼地想:老太婆又在动什么歪脑筋呢?哦,不会生两个,其中包括她大孙子吧?哈,这老太太智商一点也不低呢!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放心吧,只要我不松口你们就做白日梦去吧!
小不忍则乱大谋,现在可是小姑子的事要紧。吃过饭,传志洗碗,何琳一反常态,腻在厨房里念手机笑话给老公听:“一、钱不是问题,问题是没钱;二、钻石恒久远,一颗就破产;三、水能载舟,亦能煮粥;四、火可以试金,金可以试女人,女人可以试男人;五、喝醉了我谁也不服,我就扶墙;六、避孕效果,不成功,便成人……”一扭头,婆婆在门外。好,接着念,“男女同事驾车外出,停车做爱被警察查获。警察问男人:车是你的?答:单位的。又问:车上是你老婆?答:单位同事。警察好生羡慕:你们单位福利真好!”回头再看,婆婆已逃回屋里去了,在“停车做爱”那一句就躲了。
传志嘴巴笑得很开,快乐得神仙似的。以往的日子,一个高兴另一个没意见的时候还真不多。
二人到了楼上,何琳光光地一脱,双腿压在老公大腿上,以往这是亲密活动的开始,现在可是讲点正事了。传志那个享受啊,看着只许看不许碰的老婆纳闷地说:“今天怎么这么高兴?”
何琳摸着肚子,“咱们宝宝要有个小表姐或小表哥了!”
“呵,你姐也怀孕了?”
“什么呀,是你妹,红霞怀孕了!我这个高兴啊,我最喜欢你这个妹妹了!”
这个话题虽然让当哥的颜面无光,但何琳可是强调“正面”性,而且以姑嫂的身份,又与他家人对立的情况下,推崇他家人中的一个,也很难得。所以传志没感觉被冒犯,反而推心置腹与妻子交谈起来。
“高什么兴啊,你没见我妈这几天气的?”
“多好的事啊,生什么气?”
“年龄这么小,交友不慎,算什么事……”
“年龄小是小了点,不过二十岁也小不到哪里去了,很多国家十八岁就可以自由结婚了,咱们不是特殊国情下遇到了特殊情况嘛,咱们也要特殊对待才行啊!交友不慎倒也未必,”接着把红霞在广州四年的遭遇说了一遍,说得传志低头不语。忽地抬头,“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
“看,我这个当嫂子的外人都知道了,你这个当哥的受过人家恩典的,和楼下的亲娘竟然一无所知!”然后又啧啧又摇头,“我们通过电话了。”
“我看你们是同一战线了!”
“哎,你这话就没劲了,我可是帮理不帮亲!”
传志叹气,“我倒没什么,只是我妈嫌人家穷!”
“你家也不富啊,好歹人家还城郊,你家就是纯农村,也算门当户对了。”
“我妈担心她——像青霞一样遇人不淑吃亏……”
“我倒觉得红霞的婆婆比亲妈还仁慈。我说几句公道话不准恼羞成怒啊,给你还原一下真相:这四年多来红霞的那点钱还不都被你家人,主要是你妈和老三榨光了,当然你也榨了点。她一个小姑娘家没学历没技能,就凭一双勤劳的手和透支青春在一个以黑心工厂着称的年代能挣多少钱啊?她却毫无抱怨地都支援了家里!而你们这些至亲的人关心过她的痛苦、煎熬、歧视和苦难吗?说白了,她就是一个为你家挣钱的工具,过年过节有些好事,你们谁真的想到在南方光凭一双手和无止境的加班挣点血汗钱的小妹妹了?她怎么就活该为家人牺牲?谁想到过她会生病?会割阑尾?手术后谁又照顾她?那么大热的天,是人家未来婆婆公公给送吃的,一天几遍地擦身,是人家男友的钱支付的手术费!现在怀孕了,人家婆家不富,却十二分乐意让她从血汗工厂回来养身体、待产!老三还不知死活地跟她要生活费,我就不明白老三为什么不申请银行贷款?一次申请不出,多申请几次就不行?红霞不挣钱了,是人家男友用自己的钱寄给了老三!人家小雨欠老三的呀?这样的婆家怎么了?穷是穷了点,但穷得有人性,有尊严,放在我身上,我也‘嫁’就一个字!”
何琳是个容易感性的人,说着说着就异常激动,嘴唇都哆嗦。
传志异常沉默。半晌,“红霞和我妈在这事上关系紧张到水火不相容,我妈要和她脱离关系。”
“脱离好啊,失去一个锁链得到的是一个自由的世界,我没看出红霞有什么损失,只不过一个奴隶脱离了奴隶主。”
“干吗说这么难听呀!”
“自家人嘛,和老公交流一下对某一问题的看法怎么了?”何琳又用那种亲昵撒娇的方式找回了坐标。
“那你说我能怎么办?”
“亲妹妹大婚摆酒宴,当哥的当然要独当一面贺喜了!”何琳等的就是这句话,“总不至于亲妈生气要脱离关系,当哥的也跟着脱离关系吧?脑袋进水了?
你妈糊涂了,年纪大了,容易把钱看得比谁都重要,更容易把她的人生经验扩大想象成别人的,你是我和宝宝的一家之主,你可不能糊涂啊!而且红霞当年帮过你的忙,咱不能昧良心啊!你妈不去,你去,你去把一家人代表了,高高兴兴把妹妹嫁出去!老太太能怎么说呢,你是她至亲,总看不全面……不管怎么说,当她糊涂时你要起校正作用吧!你想想,红霞的月份比我还大,再拖衣服都盖不住了,大腹便便眼巴巴地等娘家人同意参加婚礼——不是让她丢脸吗?咱们也是快有宝宝的人了,给孩子积点德吧!”何琳快眼泪汪汪的了。
传志也眼睛湿润,躺不住了,握着老婆的手,“你说我什么时候去?”
“越快越好,这个周末或下个周末。明天我和红霞商量。”
“老婆,谢谢你!”这个男人深情款款。
“不用谢,你老婆在任何时候都是深明大义讲道理滴!”何琳还没忘记为自己加分,同时重复小姨的话,“也别和你妈吵,老人一过六十岁就大脑萎缩,智力也就相当于八九岁的孩子,现在你是大人,她是小孩,老小孩,你就不能指导她?”不过说完又有点后悔,这教学是不是早了点?她可没把婆婆当成小孩,也不敢。
“放心吧老婆,以后我听你的。”
“广州远,早订机票能打折。你还有钱吗?你得给红霞包个红包啊!”
传志难为情,“我就那一点钱,都做生活费了,平时发的奖金,都不够交学费的,我这个在职研究生少了也得两三万呢!”
“机票我出了,再给你一个五千元的红包。但你得告诉红霞:这钱是我这个二嫂的一点心意。不准你大着脸说是你全家人出的份子!你人可以代表红霞娘家,但礼金只可以代表我个人!如果你说错了,哼,我回头会给红霞打电话!”
传志鸡啄米般点头,“好,好的老婆,我听你的。”
这算全赢吗?反正是按自己的主意办事了。
两天后,何琳去医院体检,建正式档案,前两次查血啊,查尿啊,都是一时担心所致,四个月后才能按医院要求查验孕妇各项指标。由传志这个准父亲陪着,何琳在医院连排队加一项一项地检查,几乎花了一天时间。口腔、血常规、尿常规、白带常规、肝肾功能、黄体期、乳腺检查、HW、乙肝、血铅、血微量元素、TOYO-CMV、膳食营养等,能检查的都检查了。
医生还单独给准父亲上了教育课,比如如何宽心、大度、勤劳地与生理和心理都失衡的孕妇交流,她情绪不稳、反复无常什么的,反正都是当爹需要付出的代价。忍上半年,孩子出来就好了。对了,还看B超了,传志看了一会儿竟能看懂,还与护士讨论了一会儿。何琳就只能看B超报告,想问孩子性别来着,人家不告诉,再问,人家说“这是规定,不是逼着我们犯错误吗”,才作罢。
回来路上,准妈妈纳闷啊,“不告诉我们性别,怎么准备衣服啊?”
“小孩的衣服不分性别也一样穿啊!”
“问题是我就是想知道性别啊!”
“老婆,不着急,咱们再猜六个月吧!”
“不想猜,闹心!”
“护士说,按规定是不能随便说的,为了保护女婴。”
“以后我得想办法与那臭护士搞好关系,让她告诉我,反正咱们又不重男轻女,只是不想猜来猜去。”
“嗯,到时你别告诉我啊,我要猜,猜到足月。”
“哎,你不是会看B超吗?怎么没看出来?”
“这时只有专业的护士才能看出来,还太小,估计再过两三月我也能。不过咱儿子健健康康才是第一位的。”
“你怎么知道是儿子?”
“猜的呀!”
“猜得准吗?”
“百分之五十。”
“哼,你那是说话吗?”
两人高高兴兴回了家。何琳胃口大开,跑到厨房找吃的。传志眉开眼笑在客厅给他母亲做汇报,特别兴奋地提到在电脑上看到孩子会动了。老太太一言不发,盯着儿子手里的收据,“老爷,这就花了四五百?”
准父亲乐呵呵地点头,“都这样,小孩在肚子就一路监控到生下来。”
“你嫂子生大龙时也没花这些闲钱,还不一样生个大胖小子!”
“娘,生活水平提高了,能科学就科学,能规范就规范呗。大家都这样,我们也得这样。”
“照出来是男是女?”
传志摇头。
“塞两个钱呀,拉到一边就说了。”
何琳拿着苹果从客厅里路过,“勤俭过日子,我们就心疼那俩钱呢!”然后上楼了。
老太太冷眼瞅了儿媳背影和楼梯半天,见儿子也要跟着上楼,又把他拉下,“儿啊,咱得要个男孩子啊!你将来家大业大,得有个儿子!”
“娘,你别操心了,这哪是我们定得了的?又不是去早市买菜,萝卜白菜一眼就看得见。”
“要不让何琳回咱老家,去咱县城医院,一照一给钱马上就说!”
传志犹豫了一下,“她肯定不去。”
“你让她去啊!”
“她现在吃饭都吃不好,整天喊饿,怎么再坐长途车?医生都说要多休息,少操劳。”
“憨儿啊,查孩子就这个把月,时间长了,打胎就困难了!”
传志突然一溜烟离开母亲跑到楼上去了。刚刚看了B超,孩子像海洋生物般动一下,动一下,把他兴奋得要死,现在竟说到打胎上,还不是医院宣传栏上所说要把刚成形的婴儿活生生地夹碎,一块块再夹出来——这么血淋淋的场面,败坏了他的好心情,宁愿幸福地让脾气反复无常的孩子他妈折腾呢!
躺在老婆身边,准父亲翻来覆去烙饼了,其实母亲的话还真合他的意,在北京他只能生一个孩子,绝无可能生第二个,如果生一个,他内心百分百渴望是男孩,渴望他的身体、头脑像自己,渴望他穿衣服将来也跟自己一样,家里有一个穿裙子的就可以了。
何琳转过头,“想你儿子了?”
“如果是个儿子就太好了!”
何琳哼了一声,开始洗脑,“是不是儿子还不是你的责任,你拿出Y染色体不就行了,你偏拿出和我一样的!再说,X染色体也是你的,你不会歧视你身体的另一半吧?这一半可是你妈给你的,你歧视另一半不是歧视楼下你妈吗?你歧视你妈……”
传志伸出手掌把老婆呱呱的小嘴巴合上了,“打住!打住!唐僧,吵得我头蒙蒙的,我谁也没歧视,以后咱家两个穿裙子的,你们就争着来宠我吧!”
“这样好吧,”何琳把嘴巴挣脱出来,“万一是个闺女,就姓何吧,反正你妈也不喜欢。是个儿子就姓王,行不行?”
传志歪了歪脑袋,“不好吧?姓你姓?”
“怎么不好了?法律规定也可以随母姓呀,关键是你家不缺女孩,虽然我家也不缺,但我家对姑娘没什么成见。姓了何,我父母说不定对我们的孩子更加疼爱,指望奶奶是指不上喽。”
“不说我妈行吧?”
“行,让我闺女姓何我就不说!那,你能不能大度点?”
“随你便吧。”
沉默了一会儿,两口子又叽叽歪歪好上了,谈孩子,谈未来三口之家,兴奋得半夜睡不着。
“老婆,我研究生毕业,工资能长三级,再混个科长当当,养活你和孩子绰绰有余吧。”
“你有这个心就行了,我不能在家待着,生了孩子我再找个工作也得五千多块吧。现在平面设计吃香呢,我辞职时boss那个不舍啊,可是他把我培养到现在啊!不过也没办法,如果他给我一个市场价,我还去他那里干,少了五千,我就去别的公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