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浚抬眼,云落着了厚而不重的棉锦织绣裙,外披一件纯白如玉的羽缎披袍,发上只一支清灵碧玉簪,周身再无他饰。
心中终有一丝清凉感觉,驱散压郁的沉闷,可望着云落凸隆的小腹,脑海却有一刹那异样,眉间竟有一蹙。
云落并未察觉,只是望着床上衣衫凌乱,发丝披散的狼狈女子,虽未走进,可女子尖利的眼睛,却仍旧看见了她。
“杨云落!”倏然有如风起,经了整夜折磨的女子,似坐仍不可坐稳,竟自迅疾起身下床,膝上显然绵软,却跌撞得逼近而来,双眸若煞血殷红,紧紧抓住了云落冰凉的纯白外袍:“杨云落,你好狠的心,你还我孩子,还我孩子!”
云落亦被这屋中触目惊心的惨状惊住,锦床、青砖、桌案,满屋凌乱,还包括眼前这个曾艳色绝丽的女子。
被她突然抓住衣袍,不及反应,站立不稳,在她猛烈的晃动下,竟自向后倒去。
她的意识还在朦胧,却有一双有力的手,紧紧环住了她,静一静心,方才举眸望去,正见刘浚凝紧而深重的眸。
王夫人跌坐在地上,再次放声大哭,刘浚沉声道:“翠羽,扶夫人上床,令御医开些安神的药,好生侍候。”
翠羽忙应了,神色小心的去扶王夫人,王鸶却挣脱开,欲要再次向云落爬去,刘浚抱住云落身体向后退开,低沉道:“来人,扶王夫人上床。”
左右齐声应了,只见女子衣衫被拉扯得近乎撕裂,却不及王鸶声声力竭的哭喊:“杨云落,还我孩子,还我孩子,陛下,你要为我做主,为小皇子做主啊!”
小皇子!云落只是怔怔的看着,惊悚中却有一丝庆幸,紧紧闭目,由刘浚拥着走出白露阁,女子不绝的哭喊声仍在身后,紧紧按压在胸口的手,冰冷如霜,整个身子都不禁瑟瑟而抖!
惊悚后,是一丝轻微的庆幸,她不曾想,而后却是挥之不去的悲伤,在心头,有如阴影。
悲伤,她为谁而悲伤?几近崩溃的王鸶?尚不曾见过天日的小皇子?还是……自己!
这一晚,刘浚哪里都没有去,一个人于宣室批阅奏折,一批,便是整整一夜。
一连几日,刘浚皆是如此,也去白露阁看过王鸶几次,只是王鸶总是哭泣,弄得他心烦,也便不再去了。
此事,亦在朝中沸沸扬扬,合欢殿再次成为众人瞩目的中心。然而云落却一派闲然,终日于合欢殿中描画抚琴,赏梅听歌,似殿外的一切喧嚣皆与自己无关。
一月的雪,悉悉索索,沥沥落得白玉宫阶愈发冰凉,踏足于此,不禁心上生寒,云落新摘了艳丽的腊梅,命碧环精心剪了,插在殿阁各个角落,点染这冬最后的景致。
身子渐渐沉了,许久不曾作上一曲,今日闲来,便于琴案边置了烧热的炭火,一手执笔,一手轻拨琴弦,一音一弦,抄录于纸上,改了又改,终也是不合心。
叶桑低声于身边道:“夫人,严大人求见。”
笔尖一滞,随即道:“请吧。”
叶桑应命而去,已不需云落吩咐什么,遣散殿中宫女侍人,殿门关掩严密。
严萧转眼望了去,心中竟是苦笑,这般来,便好像她们有何不可告人之事一般。
云落略略抬眼,见他静默不语,笑问:“严大人是特来看云落作曲子的吗?”
严萧这才回神,道:“不是,只是……”
眼眉微蹙,许久,不曾接续。
云落停住记录的笔,转眸望去,只见男子眉宇间皱痕深深,眸光暗淡无定,略微偏侧了头,唇际有微微颤动。
云落搁下笔,玉手搭在琴弦上,纤指轻拨,流音若仙乐袅袅绕梁:“振鷺于飞,于彼西雍。我客戾止,亦有斯容。在彼无惡,在此无斁。庶幾夙夜,以永終譽.”
弦音轻点,添了几许愁楚音韵,女子红妆墨发,眉宇一片贞和。
“你便一点也不担心吗?”一句突兀在曼妙琴音中,琴音放缓了些,云落目光凝着琴弦,幽幽道:“担心什么?”
严萧叹息的声音竟与这琴音交融,低声道:“王夫人落子一事……”
琴声突地一铮,发出极扭曲的音调来,严萧展眸望去,只见女子纤白的手,紧按在琴弦上,却是头也不抬:“我为何要担心?”
严萧平一平心,道:“云落,你与我,还要隐瞒些什么呢?”
云落心上一动,却冷冷笑道:“你自认很了解我吗?”
严萧无奈摇首:“从前或许,如今……我却不敢说。”
“是吗?”一串流音荡起,随即停住:“你来,便是为质问于我吗?”
严萧一叹:“云落,你为何要这样做?为什么要让自己变成这样?”
“变成怎样?”云落终于转眸,宁润水眸中有冰冷似霜的光色:“后宫之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真叫我一举得男,看她合欢殿还能横行到何时?’我亲自听在耳中,难道叫我坐以待毙?还是侥幸的祈求上苍呢?”
严萧一怔,云落却倏的站起身来:“你说,你会守护我,可你能守得住这宫中的机关算尽、无处不在吗?若是能,我……便不会有那一镖的惊险,若非我靠向窗边,便是致命的一镖,即使我侥幸留得命在,怕也是……胎儿难保。那时……你在哪里?”
严萧眉心紧蹙,她句句声声说得如此惊恸,他又何能不知这后宫之中机关重重,犹若战场,可是……他就是不想眼见着她在这其中越陷越深,最终埋葬了自己,才如此这般的苦口劝来,但是,却没有足够的理由去说服她!
“对,我的守护,终究抵不过陛下的宠爱,唯有陛下宠爱,才最是稳妥的。”一句几乎痛断了自己心肠,严萧微微苦笑:“日后,还望夫人能好自珍重,凡事多想一步,切莫……过于急进了,严萧告退。”
日后?云落心中抽的一疼:“站住!”
严萧停住脚步,云落披袍拂过冰凉琴弦,站在严萧身后,娇唇微微颤抖:“你要……离开我吗?”
严萧惘然一笑:“我本便不该回来,夫人从此保重,恕严萧,再也不能守护在身旁。”
心,重重跌落,云落只觉泪水冰凉的划过唇角:“你要走?”
严萧静默不语,女子哽咽的声音终令他叹息的闭上了双眼:“夫人,严萧……告辞!”
如同惊雷乍响,脑中一阵轰鸣。
心,仿佛被生生掏空了一角,不可否认,严萧是长久以来,心所依托的一人,每当苦难与痛楚,他都会出现在身边,这样的日子,似早已习惯了!
殿门关掩的刹那,泪水倾绝。
回身坐在琴案旁,琴音匆急若水瀑倾流而下,若浪卷扑打巨石,声声破裂,音音如泣。
殿门微微打开,叶桑小心的走进来,却是一惊。
女子隐隐的抽泣声,与琴音一同止息:“什么事?”
叶桑低声道:“适才,严大人与奴婢说,叫奴婢转告夫人,陛下才诏了阳先生去宣室问话。”
心中空缺的一块怎么还会如此疼痛?严萧,你终究是放不下我的,终究是我,一次次的伤害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