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真苦笑道:“我哪里不晓得他们的居心,只说王慕菲中了举人必要实现诺言。谁知我不提,他就妆不晓得,我略说说,他就发作,说我是怕他名声不够好呢,要叫满松江人都晓得他从前跟我私奔,要害他做不得官。所以我心里也怀疑,我姐姐叫我妆穷试他真心。我们略试一试,原来他真是爱银子的。”
姚滴珠想到自家初嫁,拿娘家几十万的“绝户财”当做尚方宝剑,却是百试百灵。王家上上下下都对自己服服帖帖。她忍不住点头道:“我也晓得他是冲着我家没有男丁才娶我的。只是当时我脂油糊了心,爱他是个举人,又对娘子好。”她紫涨了面皮看了真真一眼,苦笑道:“我只说这样的人,又没有娶亲,我又拿得住他爹娘,嫁把他做举人娘子多么风光。抢着爹爹回家之前就嫁把他了。”
真真此时早对王举人无意,对滴珠更谈不上怨恨,微笑道:“我受的那些闷气想必你都受过,不过你占了正头娘子的身份,比不得我当初只有一味低头,日子着实难过。幸好我看清了他的面目能狠心了断,不然想必现在合你并数个妾一处,日子只有更难过。”
这句话却说着滴珠的痛处。王慕菲先偷小桃红,再收小怜,如今家里摆着三个不安份的整日争斗。王慕菲对她又无多少情意,她的日子也不比那几个做妾的好过。
再看真真现在,娘家这样的大宅住着,还有世家公子常来往,何等逍遥。将来就是再嫁,如今大家闺秀守寡回家再嫁的常有。尚真真有她娘家这样的家财,又是年轻美貌的,就是嫁把世家公子,也不是难事。
滴珠微皱眉头打量尚家这个厅。向阳的一边都挂着竹帘,屋子里挂着一架大扇,一个才留头的丫头扯着绳子扇风。初看没一件打眼的家什,就连案上摆着的几个磁瓶都是旧的。再细瞧却甚是清雅,方才相公子坐处那张美人榻最新,她认得是是明水薛家的新式样,前几日铺子里见过,卖到三十两银子一张。
想必这屋子里样样都值钱的。但得过几天她这样舒心日子才好。滴珠不由微微叹气。
真真看她皱眉,笑劝道:“你却是正室呢,说也说得,劝也劝得,但有事,娘家正大光明与你撑腰,还有什么愁的?”
滴珠冷笑道:“你是看我在火坑里得意吧!这几个贱人我必要收拾了她们!”
真真长叹道:“王慕菲自从中举,实是想纳妾的。当时常说谁谁纳妾,不无羡慕之意,只是我一无容人之量,二来自家立足不稳……然他那个心安的久了。
你收拾得这几个,不怕他再寻?”
姚滴珠冷笑道:“前几日我才替他纳个青楼出身的粉头为妾,由着她们几个斗去。”
这却是学素娥故事了,真真心里长叹,想到滴珠原来没嫁时是那样明媚的一个少女,如今镇日皱眉算计这些……姐姐说得极是,当时就是王家与自己婚书。王慕菲要纳妾她拦不住,哪里过得这样日日争风的日子?
真真暗叹自家实是抽身早,越发同情滴珠确是滚在泥坑里一辈子,因道:“举人娘子这般苦心,但愿王举人有一日能体会得。”这话说着却有些不像,然话已出口收不得,她涨红了脸不大好意思。
滴珠冷笑道:“他家家传的要纳妾。王老太爷昨日还买个二十来岁的妇人做妾!你叫他有朝一日绝了纳妾的想头,还不如我学你休了他!”
啪!梅花嫂手里的团扇跌到地下。咣当!真真手里的茶碗滚到地下。乒,乒!吉祥手里两个装冰湃果子的银盆跌到地下,滚了一地的果子。滴珠自己也惊,她好容易才做得举人娘子,虽然赌气时常跟王举人说“休”字,其实从来不曾真想过,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难道真的不想合那王慕菲过日子了?当下闷闷的不肯再说话。
真真看她没什么精神,自家才说错话,不晓得说什么好,也默默坐在一边。
翠墨在外边听了一会,里头主客都不说话,料定是无事。她想了想,笑着进来道:“二小姐,大小姐那边送了贴子来,说李家老太太才到,请小姐就去呢。”
那个贴子实是早上送来的,真真已是推了不去的,当下会意翠墨是替她解围,忙笑道:“老祖宗真是有兴,这么大热天还从松江跑来,说不得要去见见了。”
滴珠忙站起来道:“尚家姐姐,从前我多有不是,难得姐姐这般坦承,从前却是我小心眼……”
真真忙道:“不怪你不怪你,若是你我易地而处,只怕我也是一般心思。却是当局者迷罢了。姚小姐,其实我从前也妒恨过你的。”
滴珠苦笑道:“如今我过的什么日子。”长叹一声,道:“罢了罢了,从此一会,我不再来。祝姐姐早日觅得佳婿。”
真真还礼,却不晓得说什么好。滴珠看她为难的样子,笑道:“今日与姐姐一席话,叫我明悟,将来如何还请姐姐看罢!”
真真送她到大门,两个再三对拜别过,都晓得心结揭过,将来不会再见。
真真一回头,看见相三公子站在树荫下对着她笑,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们两个……”
相公子柔声道:“你们两个都喜欢过一个男人,所以谈得来。”
真真涨红了脸,低头不语。相公子自悔失言,忙补救道:“我晓得你已放开从前旧事。姚氏正经还是人家妻子呢,已是打着再嫁的主意了。倒是王举人,要去请几柱好香烧烧,多敲破几个木鱼,看可能再求得一个好妻子。”
他嘴里说的甚是有趣,其实心里酸涩。这个好女子在青春正好的时候遇人不淑,偏他这般有意,她却无意。
真真低着头想了一会,突然笑道:“相大哥说的是,其实做人像姚氏那般会替自家打算,也不见得不好。”突然紧走几步,转过长廊进二门去了。
相京生愣了一会,体味出真真话里的意思,也笑起来。对老门公道:“我有事要回山东,回来再来串门。老叔,你回去合小姐说知,我就不进去辞她了。”
老门公奇道:“今日却是怎地,怎么小姐说话也怪,相公子说话也怪?”回去禀报不提。
且说姚滴珠合真真长谈,回来还没进第二进院,就听见小桃红跟翠袖吵嘴。
她止住了脚走到后院去,正遇见公公新讨的那个妾在井边洗衣裳,满头插着婆婆压箱底的小金排,小金花,黄烘烘的甚是好看。边上两个大木盆堆得高高的,都是公公房里的衣裳被卧。
滴珠突然想到,若是指一个使女到公公房里服侍,婆婆回来,两个人必然有得争吵,却是好耍,不由笑了一笑,转回房把素日最不喜欢的一个叫小杏的喊来。
小桃红跟翠袖看见主母来家,都住口各走一边。看见滴珠叫小杏。小桃红以为必是要把翠袖使,翠袖自家也以为是要把她,两个在走廊里对使眼色。谁知滴珠带着小杏到后院去了。
小桃红当即扬着头摸着肚子回房。翠袖又气又恼,她本打着降伏王举人,压倒举人娘子的主意,却不晓得举人还有两个妾,一个颜色不比她差,一个虽是通房却有孕,举人娘子却是个厉害的,油盐不浸。她就转了念头,走到大门边闲看,跟守门的管家闲话。那些管家都是姚家人,哪里理她。
翠袖讨个没趣,赌气要出门逛,守门的又不许她出去,道:“你是新进门的,比不得小怜跟小桃红两位,还是老实些在家呆着罢。出门叫人拐了去,我们夫人不是白丢了二百两银?”
这是瞧不起她从前是粉头了,翠袖恼得咬着指头回房,扑到床上想心思到晚上。她不出来吃饭,滴珠也不问,小姚红巴不得。
第二天早晨翠袖饿的受不得,等不得摆早饭先到厨房去盛了碗粥吃。回来到滴珠跟前小意儿服侍,笑道:“我原是奶奶买来的,实是奶奶的人呢,老爷还要放在第二,以后奶奶但有事跟我说,叫我去做。”
滴珠一面梳头一面冷笑道:“连我还是举人老爷的,你休在我跟前淘气。当做什么做什么去,我这里人多,怕丢了东西!”
明月站在门口笑道:“姨奶奶这边请。还有,您老那裹脚布也当洗洗了。”
滴珠乐得把梳子都跌成两半,笑骂明月道:“小蹄子,你做死,我的裹脚布快拿去洗了。”
翠袖含笑回房,把门关紧了怒道:“大娘子还罢了,明月你一个使女,就是将来再好也不过合我般,也敢笑话我,且等着!”
小桃红在走廊坐着,听见翠袖吃亏,心里极是快活,故意抱着肚子在她门前晃了几次,挥手道:“实是有些气味呢。”
这般过了三四日,滴珠觉得无趣,暗道:我那日脱口而出要休王慕菲,难道我心里真是这般想的?这几个妾斗来斗去,我还是我。只有王慕菲,那几日就极得意,有些不把我放在眼里。想来他回家这几个贱人在他跟前争宠,他只有更得意更不把我放在眼里。还不如学尚氏休了他另寻夫婿。她还顶着私奔的名儿,就是看着年小,实实的比我大着五六岁。她能有相公子那样的人爱慕,我回娘家,也是姚百万的独养女儿,岂会无人来求?这般想着,收伏王慕菲的心思就渐冷了。
却说王老夫人听小怜说老头子买了个二十多的妇人做妾,在女儿家哪里坐得住,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要素娥去苏州替她做主。
素娥不想去,苏公子却是想去苏州走走的,道:“我外祖母才去的九哥家。不如咱们也去走走罢,连母亲一起去,一来在九哥跟前显个好,二来也叫我们儿子露个脸,说不得老祖宗看见了喜欢,随他李家哪个与他定个娃娃亲,不是好?”
素娥想到如今她有儿子护身,婆婆又是吃她斗败了的,就是身份叫人揭破了也无碍,就依了相公,合婆婆说知,收拾全家去苏州李青书家。
偏王慕菲还要访朋友,还等了他三四日,才得动身。到了苏州先使人去李家说,偏李青书那个小庄早挤满了人。他们只得去王家住。
王老夫人只说有女儿撑腰,一进门就扯住一个管家媳妇问:“死老头跟他买的小娼妇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