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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船乘风破浪向南驶去,辽阔壮宽的大海在她的脚下低喃着,狂啸着。这是一幅多么美丽的风景呀!映入她眼帘的是一层层白色的浪花;一群群飞掠海面不停鸣叫着的海鸟;偶尔迎面驶来一艘艘海轮,鸣响着低沉浑浊的笛声……最后驶进了处于澳门西南方向的雷州半岛著名深水港――湛江港。
许可望着同舱的乘客陆续走出船舱,于是她也扣起了衣扣,拿起自己的旅行袋,跟在队伍后面鱼贯而行。她穿着皮衣、牛仔裤,足登镫亮的黑色皮靴。虽然她轻蹙的眉间带着一抹忧伤,穿的也不过是简单的衣服,但她依然是一个相貌出众的人。当她缓缓走出船舱时,引来了不少男人的目光。
“祝您旅途愉快!欢迎下一次再来乘坐本次航班……”船上的乘务小姐们异口同声地背诵着千篇一律的话。许可朝她们极为动感地微微一笑。
不一会儿,许可就已经站在了湛江港的大门口了。她满心茫然地环顾四周,不知何去何从,也不知道会有谁来接她,他们会认出她吗?如果姑妈实在忙不过来的话,她也会派人来接她的,这一点她很肯定。
许可四下张望,寻找姑妈或写自己名字的牌子的影了,正在这当儿忽然觉得旁边有人向她伸出手来。她惊愕地侧过身来,看到了一位黝黑、强壮的五十多岁的男人正站在一旁朝她亲切地笑着。这个人有点面熟。好久以后许可才想起来,这个人叫杨洪,是和姑妈在大陆这边渔场的合伙人。
“你是许可?你还认得我吗?”杨洪问。
“认得,当然认得,您是杨伯伯。”许可仰起脸朝他笑着回答,她被他脸上的亲切感感染着,像见到久违的亲人一样,这种感觉真的很好,真是太好了。许可暗自庆幸自己这次的决定,决定到大陆来看望姑妈。是啊!还没见着姑妈呢?先见和她在一起的人――杨伯伯,许可就有了一种回到亲人怀抱,回到家的感觉。
“好了,我们走吧!你姑妈恐怕都等得耐不住了。”他问她。许可点了点头,两人转身拿着她的行李。杨洪望着许可,问:“唉!你就这么点儿行李?”
“这些已经够多的了,杨伯伯。”
杨洪朝她皱了一下眉头:“我以为你要搬回大陆了呢?澳门就要回归祖国了,好多人都想回来。原来你是过来度假旅游的?”
许可有点责怪自己了,怪自己没有跟姑妈说清楚。其实自己压根儿没想过要搬回大陆的事儿,虽然澳门回归祖国是件可喜可贺的事,但自己这次回来是探亲和疗伤,换个环境调整一下心情而已。也不难怪杨洪有这种想法,因为姑妈可能真有那样的打算,姑妈近几年来很少回澳门了,她肯定是想乘着澳门回归祖国这阵风回大陆定居了,尽管姑妈现在还是个澳门籍的人。许可说:“这件事不好说。我们先回去吧!”
杨洪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提着她的旅行包走向停车场。他是一个寡言少语却感情丰富的人。许可上次到湛江来的时候便注意到了他的这一点特质了。
没过一会儿的功夫,他们便来到了杨洪开来的那辆蓝色小货车旁。他把行李放好,再缓缓地将车子倒出来。在这一瞬间许可忽然产生了一股即将重获自由的感觉。
“你的气色不错,许可。”车子驶出停车场,杨洪瞥了她一眼说,接着把车子驶向处于赤坎区边上的大渔场。
许可听罢只是微笑着摇摇头,说:“不比以前了,人老了许多。”她的语气不知不觉地有一种沧桑感,但又想到杨洪的年纪都比自己大了许多,经历也肯定比自己多得多,因此不由不好意思地嘲笑了下自己。
“那是当然的。”杨洪又露出了他那熟悉的微笑,继而停顿了片刻才又开口说道。“你姑妈一直盼望你来看看。许可,自从阿香死了以后,她一直很寂寞,她老是说你谈论你,念叨着你会不会来看她,唉!人老了就这个样。”是的,澳门和湛江虽然相距不算远,但是社会制度不同,人们之间往来都有些不太方便。现在澳门要回归祖国了,一切都好了。
“我也早想来看看你们,但是工作总是很忙,时间不够,也抽不出身来。但是,现在我毕竟来了,不是吗?”
“那么,你现在是把工作辞掉了才过来的?”
“不是的,我请假,公司给我放一次长假,这是破例的。”
“请假?他们对你这么好?”杨洪带着怀疑的口气问道。
许可迟疑了一下,“是的,也算是休养一下吧!我给公司干得太多了,也干得太累了。”她本想就此打住,不想再多说什么,但转念一想又决定和他实话实说:“我刚离婚,心情不太好,想出来散散心。”
杨洪听罢有些狐疑地扬起眉毛,一言不发。许可又说:“离了已有好长一段时间了,三四个月都有了吧!”说得确切些,算上今天就够一百一十二天了。她算得很清楚,一天也会差的,“我一直提不起精神来,这个打击太大太沉重了,所以公司领导认为我应该换换环境,休息一下,同时调整自己的心态。”
“这个主意不错,你确实是应该这么做的,难过的时候你还得强撑着工作,这样太累了,会把你折磨死的。”杨洪以一个长者的口气安慰着她,然后停顿了片刻,才又接着说:“或许出来散散心,把心里闷着的那股气发泄完了,你再回去时一切就会恢复了正常。谁也不能要求一个人像机器一样长年不停地操作着,有时总得给她一点悲伤难过的时间。”
其实,杨洪也曾有过那么一段痛苦的日子。十几年前他和妻子离了婚,妻子带着孩子远走他乡了,那一段时间他消沉、情绪低落,孤零零的一个人。直到许可的姑妈出现,两人合伙开办了那个大渔场,并且在交往中产生了感情,只是由于本地俗世的陋习和偏见,使他们无法把关系公开,于是两人就这样默默地在一起,相互依恋着。近十年来谁也没离开过谁,没有名份但实际上却过着夫妻的日子。当然,在别人面前,他们只是合伙人,这也是姑妈一直很少回澳门去的原因之一,许可是不会知道的。
“我姑妈她现在怎么样?身体好吗?杨伯伯。”许可换了一个话题,笑着问。这一句话却使杨洪的眼中闪出一抹奇异的光彩。
“还是老样子,身子硬朗得很。”杨洪说。实际上,许可知道姑妈也是一个心里有很深创痛的人。年轻的时候姑丈在跑马场押赌,赌马输光了钱然后投海自杀。剩下姑妈一个人拉扯阿香长大,后来阿香又离她而去了,这些打击比许可要沉重多了,但姑妈还是熬了过来,跑到大陆这边来搞投资,换了环境,同时收获了爱情。关于杨洪和姑妈的事,在阿香还活着的时候,许可和阿香都有所耳闻,但不能确定是否是真的。姐妹俩又不好意思问姑妈,只是暗地里庆幸姑妈那颗伤痕累累的心能找到真爱得到抚慰。
姑妈曾在信中说现在渔场正是收获的季节,若她愿意来看打鱼,作作帮手,那是最好不过了。姑妈是知道许可的,自小在海边长大,不会晕船,更不可能是旱鸭子,如果她能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儿,对她是有很大的帮助的。繁忙的工作,又是在一个全新的环境里,她会忘掉那些不幸和痛苦,没有机会去忧虑的。
“你不会是旱鸭子吧?到我们这儿不会水可不行的。”杨洪似乎对她这一点不太信任,笑着把脸凑过来问道。
“要说和狂风大浪博击的经验是没有过,但掉进水里一时片刻还能应付,不会被淹死的。要知道澳门也临海,我是在海边玩着长大的。”
“那好,明儿你就跟我们体验体验打鱼的滋味吧?”
“好啊!”许可和杨洪交换了一个会心的笑,车子仍在路上急驰着。接着她又说:“我想感受一下腰酸腿痛的滋味,然后来不及想什么心事儿就累得呼呼大睡的那种。”肉体上的疲累疼痛要比心灵上那挥之不去的痛苦滋味好受得多吧!
“我们渔场刚买了许多小型的打鱼船,如果熟练的话一个人就能够掌握了它。”杨洪说到这儿,又有些愤愤不平地嚷着:“你姑妈真是人老心不老,买了这批打鱼船后,她要一个人驾船跟我们打鱼,这算什么话?她那样的年纪,又是女人,能独自驾船打鱼吗?况且我们已经说好了,打鱼这一摊我负责,卖鱼管帐什么的那些由她负责。她就是想过过和大海搏击的瘾,我们说不过她……看起来她还是像那么一回事儿,就一次我们已经为她提心吊胆了,以后再也不让她出海了。”
杨洪看着许可一眼,她却忍不住笑了起来,可以想像得出姑妈老当益壮,扬帆出海时满心以为自己还是个年轻小姑娘的情景。
就这么说话的功夫已经到了海边的渔场了,许可不觉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仿佛摆脱了病痛感到无比的轻松。大门上悬挂着一张渔场的牌子。不远处那幢白色的小楼临海而立,宽阔的前廊及台阶,还有现在前院的花圃,花园后是一片树篱。这是姑妈的住处和渔场主要办工的地方。附近还有几个大渔场,还有许多平房。平房是工人们的宿舍。
“好了,到家了。”杨洪把小货车停在小楼旁,用骄傲的神情环顾四周问道:“你觉得这儿比城里怎么样?这儿远离城区。可算是乡下了。”这些都是他精心布置的,也是因为有他,渔场才如此不同凡响。
“但是,比我以前来的那一次大变了样。”
“真的,那你就在这儿多住些日子吧?”杨洪一边说着一边帮许可提着大行李包,领着她朝大门走过去。这时,大门突然一开,一位五十开外的高瘦女人走了出来,怔怔地和许可对视了片刻,然后才快步奔过来,展开双臂迎接许可,紧紧抱住扑入怀中的侄女。她就是许可的姑妈。
“到家了,许可。你终于来了。”姑妈一连叠声地说着。许可感受到了亲人的爱,感受到了那一些割不断的骨肉相亲血脉相连的感情。伏在姑妈的肩头上,她突然热泪盈眶,仿佛真回到了家一般。拥抱了好久,许可才放开姑妈。姑妈退后了一步,从上到下细细地打量她,然后含着热泪笑着赞道:“你是长大了,许可。在我印象中你一直还是个孩子,你现在变成了一个美丽成熟的女人了,不再是以前那个淘气的孩子了。”
“姑妈,人家都变老了你还说呢!”许可也惊喜交加地嚷着。姑妈还是和从前一般高瘦,腰脊挺得笔直,眼睛依旧炯炯有神,浑身散发着充沛的精力与朝气。姑妈确实是老当益壮,浑身上下都着一套蓝色运动服,脚上穿着墨绿色的高跟皮鞋。她领着许可向门里走去,许可一低头,无意间瞥见了她脚上的高跟皮鞋,立刻赞叹道:“姑妈,你哪儿买的这双鞋真漂亮。”
“那当然。”姑妈知道许可说的是什么,也低下头来看自己的高跟皮鞋,孩子气地笑着说:“这是我托人特别定做的,我这把年纪了还穿这么好的皮鞋,确实是浪费,不过,管它呢?也许以后我就没有机会浪费了。”许可一听这话立刻愀然变色,这才明白了姑妈如今也有老之将去的想法。许可默默地跟随姑妈走进小楼里,杨洪也提着她的行李包跟在后边。大厅里摆了几张旧沙发,天花板上高悬着铜制的灯架,墙上挂着一幅色彩鲜艳的图画。这儿的摆设处处都给人一种亲切的温馨的感受,真正是一个扑实安适的家。其实,姑妈本可以将家里布置得豪华堂皇,但她却似乎渴望的是反朴归真。对澳门的许多亲人和朋友来说姑妈简直是失踪了近十年一般。
“你们这儿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杨洪放下了许可的行李,问道。
“没有了。你是不是跟我们吃了饭再回去?”姑妈说。
“不用了,我到那边几个鱼塘看看。”杨洪朝许可和气地笑了笑,又朝姑妈点了点头,随即就大步离去了,接着外边传来了轻轻的关门声。真不知道他和姑妈的关系,他们之间的态度是如此疏远和客套,只不过是友善地点点头,不经意的笑了笑,再不就亲切地互相问好谈些渔场的正经事。除此以外,两个之间再也找不出任何明显的特殊感情。那时许可和阿香对此迷惑不解,但是现在,许可似乎明白多了一些,觉得他们之间似乎有一种神秘的默契,不是一个细心的女人是不会发现这一点的。
许可还来不及深思这件事,姑妈已经拉她在一旁的茶几边坐下了,又拿出一盘水果出来。
“来,许可,你先坐下来休息一下,吃点水果。”姑妈把一只芒果塞进许可的手里,又说:“姑妈这儿就是你的家了。”
许可闻言再次感激得泪水盈眶。是的,只有家才会接纳受伤的心。姑妈轻轻握着许可的手,给她一种温暖的感觉。
“好多次,我早就想来看看你了。”
“是啊!我也一直这么想。”妈妈松开了她的手,把手里的芒果拿过来,要帮她割开了,“这一次终于如愿以尝了,收到你的来信以后我老惦着你呢?”姑妈顿了半晌,注视许可片刻,又把目光移开了,说:“阿香走了以后,我就孤苦伶仃的一个人。”接着她轻轻叹口气说:“现在我心里只有你了,可是想见一面也真是不容易……”
许可轻轻点了点头。姑妈又笑着对她说:“这次你既然来了,就多住些日子,好好帮我的忙,不然你一回去,不知又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再相见了?”
“好的,若不是平日工作太忙……”
“好吧!你累了就先休息休息,然后我们好好聊一聊。我想听听你的伤心事。”实际上,旅途上坐船,一般是比较劳顿的,可是许可现在却一点儿也不累。亲人相逢,她实在是太兴奋了。
“我不累……只是我不知从何说起。”
“那就先吃点水果吧,给,先吃芒果,然后再慢慢说。”姑妈把弄好的芒果递给许可。两人又交换了一个会心的微笑,心灵相通的人,即使是一个眼神,一个微笑,一句话语,也能给对方莫大的欣慰和鼓舞。
“您先说说您这儿的情况。”许可咬了一口,往沙发背一靠,咧着嘴含糊不清地说,“杨伯伯说你们刚买了许多小型的捕鱼船,一个人就能操作?”
“你是说那些小船?真的很好玩。”姑妈说着便笑出来,“我还亲自驾着跟他们打过一次鱼。”她打趣似的看着许可,眼神里充满了孩童般的兴奋。“其实驾驶它们并不太难,只要你操作得当,那一次我把你杨伯伯和工人们急得无奈,他们以为我这样一把年纪的女人不能独自驾船出海。但他们却不理解一个爱海的人,只有和那些海浪博击才能显示自己的生命力。”
“我也是这么想的。姑妈,那么我也能独自驾驶那些小船么?”
“你想学着我试一试?你能行吗?”姑妈爽朗地大声笑起来。
“您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我的水性您还怀疑吗?”许可蠢蠢欲动,似乎想说服姑妈让自己试一试。
“你这些年不像以前那么爱泡在海水里了,恐怕是生疏了不少吧?”
“虽然生疏,但我会很快找到感觉,很快适应的。”许可笑着说,她已经把姑妈削给她的那个芒果啃光了。
“好了,该说说我的事了。”许可沉下脸来换了一个话题,“我给您写信的时候已经说过一些,现在恐怕也没有别的好说的了。他和另外一个女人搞婚外恋,使那个女人怀了他的孩子,然后便无情地离开了我,去和那个女人订婚。我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我一切都没有了,我的家,我的爱……”
“事情不止这么简单吧?”姑妈说着,稍顿了片刻,接着又问:“你还爱他,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