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车上,黄硕想起他们在操场边的晚上,就感到抓着她的手的柔软和暖意。他的手开始靠到她的那一边。他没用眼睛去看,手落到了她的大腿上,他明显地感到了她颤抖一下,他终于抓住了她放在大腿上的手,当他抓住她的手时,一股冰凉使他打了个寒战,原以为她的手会是暖暖的,想不到却这样寒冷。他觉得摸一下她的手就足够了,可是后来他非常想抓着她的手,他很想知道那抓着她的手是什么感觉。但是在抓着她的手以后,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钻进他的心里,这种感觉比他一直想象的还激动人心,他的渴望的一往无前,那只手竟落到了她的大腿上,然而,她的手抓住了他的手,坚强有力地阻止他昏了头的不顾后果。
他们一句话也没有说,如两个陌生人一样坐着。下了车,黄硕还沉浸在那种幸福感觉。两个人走在大街上,他又用手去拉白玉婵的手,然而白玉婵甩开了他的手,有些气愤地看他一眼。
黄硕凑近她的耳边,低声说:“不要怕,没人认识我们的。”又用手去寻找她的手。“可是——”白玉婵的手慌乱地逃窜,“可是万一学校里有人到这儿呢?鸡蛋都孵化得出小鸡呢。”
两人一声不吭地往前走。
黄硕跟在白玉婵的身后,突然说:“到了!”在他的旁边,人民医院的牌子跳了出来,风雨无阻地蹲在那儿等着他们今天到来似的。
白玉婵没有走向医院的方向,她转入了另一条街道。一直走到街道中央,她才站住脚,说:“我想去健康路的医疗所。我从报纸上看到的。”“干嘛不去大医院呢?”“那儿人太多,我不想去。”
黄硕还想说什么,但白玉婵已经走了一段路,他迟疑了一下,也忙着赶上去。这是一条偏僻的街道,除了他们两个之外,一个行人也没有。黄硕心里一热,又想拉她的手——拉着她的手走一段路,是再浪漫不过了的事情,到那棵柳树下,就伸出手去!黄硕捏捏手,才知道掌心一层汗,湿了。柳树转眼便过去了,黄硕又暗暗下决心:就到那朵花那儿吧,那朵花站在枝头上,是从墙头爬出来的,开得十分灿烂。一眨眼,那朵花又过去了,再去就是街口了,黄硕感到事不宜迟了,他用身子紧挨着他,然后捏住那纤细的手指。他刚想说些什么,话却在喉咙里没出来,因为此时白玉婵站住了。黄硕心里一下子沸腾了,手颤抖起来,感到接下来该做点什么了……然而,他看到两滴泪水流了出来,从白玉婵的眼里一直落到地上。
“你、你怎么啦?”他眼里一片迷茫。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这样,我要死给你看了。”她无助地看着他,近乎绝望地说。
黄硕浑身一震,她挣扎一样的声音使他产生无比恐惧,到这个城市来,他原以为会有许多抒情的故事紧紧相随,而此时她的表情惨不忍睹,将他心里的温馨一下子涂改了,变成了萧杀的冷色调。直到走出街道,黄硕都不敢碰她一下,只低声问道:“你肚子痛得很厉害么?”
“我的心痛!”她越忧心忡忡地吼了一声,眼里充满了愤怒。
黄硕的身子缩了一下,有些委屈地问:“你的心怎么啦?”没有声音。他转过脸去看,白玉婵的双眼正望着前方,然后对着手掌,上面用笔记录着地址。她径直走了过去,要找的幸福医院就在这儿了。
这间医院空空荡荡的。黄硕给她挂了号,然后看着门口的牌子,领着白玉婵往里走。白玉婵扯住了他:“我不想你在这儿,你给我走。”
黄硕说:“我陪着你不好吗?”白玉婵忧郁地看他一眼,愁眉不展地说:“你又不是女的,留在这儿凑什么热闹呢?”
黄硕便说:“我在门口对面等你。”他转身看了她一眼,然后走了出去。他在对面的公共汽车站站了很久,就站在一盒乌鸡百凤丸前面,他的背后是一幅很大的广告,占据了整个站牌。他看着医院门口玻璃门进入的每个人。他看到旁边的女孩子无所事事翻一本残缺不全的杂志,女孩子面前放着一个冰箱,冰箱旁边写着雪条。黄硕感到有些口渴了,便过去买了一条雪条,然后又买了条,给白玉婵送去。他手里拿着雪条摇摇晃晃地进入幸福医院,走到内科去,然而内科里没人,外科也没有,五官科呢,耳鼻口腔科呢,自然也是没有的,路过妇科的时候,他听到里面有人说话,一听,正是白玉婵的。白玉婵的说话很紧张,说了半天,还没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医生似乎听懂了她的意思,直截了当地问:“你是不不想检查一下,是不是有了?”
没人说话。白玉婵哭了起来。
医生便问基本情况,比如姓名、年龄、地址,自然都是假的。黄硕听得大吃一惊,不寒而栗,原来这并不是一次浪漫的游玩,而是一次要命的检查,这次检查如果牵到他,后果真是不堪设想,被学校开除?被父母驱出家门?被人唾骂?而事前他一无所知,这个时候他惊慌失措,想到立刻逃跑,逃之夭夭。他跑出了门外,又转身回来,即使陪着她很危险,他也不想逃避这么残酷的现实,离她而去。这时候,他听到里面的医生笑:“你是哪个庵堂的?你们尼姑现在也谈恋爱啦?”“我不是尼姑。”
“你的头发呢?”“家里失火,烧了。”
“你的男朋友陪你一起来的吧?”白玉婵慌乱地说:“他不是我的男朋友。”
医生说:“你在这儿等着,这些事,我还是得跟你男朋友说一说。”
黄硕听到脚步声出来,接着听到医生的声音叫他:“你:来一下。”
“叫我?”黄硕清醒过来,才知道手上的雪条融化了。他把雪条都扔到垃圾箱里,然后跟医生进入了妇科。他的头一直抬不起来,好像自己真的干了什么坏事,到这儿等着别人揭发出来。他感到很紧张,心情十分沉重,呼吸也困难起来。
那医生是个女的,让他在白玉婵的旁边坐下来,然后扫视了一下,玩弄着一支圆珠笔,说:“要不是你们今天来我这儿,我也不会跟你们说这些事的,既然来了,我也就只能说的,其实我也不得不说呀,我过去也有年轻的时候,也有你们这个样子的时候,但是我们没你们现在提得这么早的,现在的生活好了,你们不像我们,都早熟了,现在的食物都含激素的,就是母鸡生蛋都提前了,我们以前也不像你们这样的,起码差不多要结婚了才会有那些事的,现在你们这些小青年就是不同,最大的不同就是完全不同,所以要懂得些知识是完全必要的,这些知识怎么说呢?这个、这个……你叫我怎么说呢?你们两个在这儿,我真的不知这么说呀?从何说起呢?就从精子和卵子说起吧,不行不行,那么越说越乱的,还是分开来说吧。”女医生把身子趋向门口,往外叫了一声。外面应了一声,不一会进来了个男医生。女医生笑了一下,把男医生扯到里面去,咬着他的耳朵说话,说得那个男医生笑了起来。男医生便过来拔黄硕的头,说:“你,跟我来吧。”
黄硕只好跟在那个男医生后面走,他离开的时候,转身看了白玉婵一眼,白玉婵的头垂得低低的,脖子红得像块红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