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是一眨眼间,黄硕便毕业了。此刻,他一会儿在屋时踱步,一会儿躺在床上,最后,他用胳膊支着下巴,独自坐在屋子里想心事。过去的往事像蜜蜂一样在他的脑海里嗡嗡叫嚷,他皱起了眉头,带着疑惑的表情喃喃地对着墙壁说:“要是她变心了怎么办?要是……”说着,他的眼睛湿了,泪水从眼眶里流了出来,他感到失望极了,师范毕业后,他分配到山区里做教师,而白玉婵在县城里的学校工作。他心里感到说不出的失望,好像白玉婵到了天上,成了天上的白天鹅,而自己成了地上的懒哈蟆,唉!
有的时候,一丝淡淡的笑意掠过他的嘴唇,一缕喜悦之情爬上他的眉梢,他对着窗口说:“不,她不会变心的!”黄硕想起了在学校时的信誓旦旦,想起那些浪漫而甜蜜的生活,他笑了出来,感到面前出现了一多双乌溜溜的眸子,闪动着奇妙的神采!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相片,一见到那熟悉的身影,黄硕浑身血管便沸腾起来了,他张开了嘴巴,低声唱起了一首歌:送你送到小村边,有名话儿要交待,虽然已经是白花开,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
唱到这儿,他停住了,心里愕然,本来想唱《夫妻双双把家还》的,记得在学校凤凰树下,在月下静悄悄河边,他们无数次唱着这首歌,寄托未来生活的愿望,而此刻,自己居然唱《路边的野花不要采》,真是莫名其妙!就在这时候,黄硕听到风吹在门上的声音,那声音开始是细小的,大了才听得是敲门——不,是敲窗的声音,这些声音后面站着的,一定是个羞涩的女生,不止一次,那些女生站在走廊上,等到他出来,便把东西诸如作业本给了老师,然后转身飞快地跑掉。黄硕心里有些烦躁,有气无力地说道:“进来!”
那个虚拟中的女生并没有出现,还是敲窗口,非让他出来不可的样子。黄硕更烦了,一边走向窗口一边没好气地说:“没听到叫你进来么……”还有的话他咽住了,没有说下去,因为他听到调皮的窃笑,随后看到一个影子在窗外一晃消失了,像是蹲到了窗子的下面去。
会是谁呢?
黄硕刚要开门出去,门却在他面前突然开了,一个脑袋探进来,骨碌碌地转着眼睛,盯着黄硕,拖着长音故意叫道:“这里有人吗?”
黄硕愣了一下,悚然一惊,看到了面前的人居然是白玉婵,忍不住笑了起来,说:“出去,你敲窗的,你从窗口进来吧。”
“你叫我从窗口进来?”白玉婵弯着腰,捶着背,一步一晃,像老太婆一样进来了,咳嗽一声,说:“你这不是欺负老太婆吗?”
黄硕又笑了,对白玉婵这种不寻常的淘气感到好笑,打了下她的肩膀,说:“我刚想到你学校去,想不到你已经送上门来了。”
白玉婵脸上泛起了红晕,比扎在头上的红丝带还艳丽,说:“我们学校今天组织去旅游,但我说肚子痛,出发不远便下了车。我已经把车费的钱都付了的,白花了钱——你得赔钱给我!”
“不要紧。”黄硕说:“这不至于会让你破产的,我送个礼物给你就是了。”说着把嘴巴向她脸上贴过去。然而他立刻发现,他的嘴巴贴到的不是脸上,而是——白玉婵已经把手放到了自己的脸上和黄硕的嘴巴之间,退了一步,嘻嘻地笑着说:“我可不是要这样的礼物。”
飞快地往他脸上吻了一下,侧头说:“我要你煮饭给我吃。”
中午饭黄硕做了个青葱炖豆腐,还有些稀溜溜的清汤里放上几块黑木耳,外加一盘干得像木屑的干笋,附著一层白色的脂肪。山里的学校偏僻,就是衣袋里有钱,也买不到吃的东西。黄硕也只能用这样的午餐来款待自己的客人了。这顿午餐做得一点也不顺利,前些日子下过几场雨,堆放在走廊的让水淋了,散发着湿淋淋的霉味,放到火时一烧,冒出浓浓的烟。然而,他们开始了亲密无间合作,白玉婵烧火,黄硕做饭菜。当白玉婵直起腰来,便看到黄硕指着她笑,她知道自己的脸被熏黑了,而自己的脸也好不到哪儿去的,黑得乱七八糟。黄硕笑了起来:“我都认不出你来了?”白玉婵也笑:“我以为你是从非洲来的呢。”说完,他们相视大笑,
两人年轻人吃饭的时候,气氛是活跃的。学校体育老师进入他们那间小屋,看到女的坐在男的膝上,这个喂那个一口,那个喂这个一口。体育老师捂着眼睛,匆忙地退出了这个年轻男女的天地。两个忘情的年轻人沉浸在欢乐的嬉戏之中,居然对体育老师的到来一点也没察觉得到。体育老师转身便往不远的水井跑,提了一桶水说是洗眼睛,然后上气不接下气地找到校长说:“坏了坏了,这样的风气迟早会把学生带坏的,就是刚读幼儿园的学生也会让带坏的。”校长说:“你是过来人,你也理解年轻人的,再坏也坏不到哪儿去的,放心吧。”体育的听了,说:“我们过去哪像他们这样的,天光白日之下,哪敢这样……”校长笑:“你女儿都这么大了,不是一样经历过这样阶段的?”体育老师摇手:“不不不,我们不是这个样子的。”校长睁大了眼:“哪你女儿怎么来的?”体育老师急了,说:“我们结婚了三天,还不敢拉手呢,哪有他们这么快?”校长便笑:“时代不同了,谈恋爱当然不一样,放心吧,不会出什么事的。”
吃完午饭,黄硕和白玉婵在那间小小的屋子里喝茶。白玉婵带来了许多电影插图,一丝不苟地贴到墙上去,在那间小屋子里贴得不留剩余的地方,贴好了,她站在屋子中间笑了,好像这些墙壁早已等候在那儿,等候到今天,让她改造得面目全非,墙壁上全是眼花缭乱的歌星影星,真有些星光灿烂。她叉着腰,把黄硕叫过来,一下扯着他的耳朵叫嚷:“没事干的时候你得找多些事干,别一天到晚在这儿看这些电影明星了。”
黄硕像电影中被冤枉的人那样抱拳道:“大人,那我的眼睛还用来干什么?”白玉婵板着脸,学着电视中的包公那样训斥道:“犯人黄氏,快把你的眼睛挖下来。”“大人,不用挖眼睛行吗?不用麻烦你们用刑了,我把眼睛闭上不就行了吗?”“你不会自觉的,这么多女人在你这儿,恐怕你睡觉也张着眼睛呢。”
说着两人相视,都忍不住噗地笑了起来。
到了傍晚,清风送爽。黄硕拉着白玉婵的手,他们披着一身夕阳的红光,到荔枝林里,坐一块上唱歌。白玉婵唱歌的时候,黄硕痴痴地听着,觉得那声音是停留在她的口里,又像是停留在荔枝叶上,她一开口,歌声就像飞起了一群蜜蜂,在荔枝林里飞翔。最后,到黄硕唱歌了,他唱:“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挥动鞭儿响四方,百鸟齐吹唱……”
白玉婵做了个“暂停”的动作:“停——快停下!”
黄硕停了下来:“你要听什么歌?你点歌呀?”
白玉婵却叫道:“光唱有什么意思呀?你得表演一下。”于是,她唱:“蓝蓝的天上白云飘——”这时候,他们都看着蓝天,望着蓝天的深处。白玉婵又唱:“白云下面马儿跑——”
黄硕便爬到了地上,昂首做了几声马的叫声,而且很快被“人”骑到了背上——骑着“马儿”奔跑的,当然是白玉婵了。她演得很逼真,很投入,侧着身,一手放在黄硕的脖子上,另一只手扯着黄硕的头发,这是抽着骏马缰绳的表示吧,再把并不存在的帽沿拉下来低低地压到眼睛上,遮挡强烈的阳光和大漠风沙,操一口马语,不过说是什么样的马语,真是天知道!黄硕在白玉婵的身子下面,作着吃草的样子,等到白玉婵唱:“挥动鞭儿响四方”,便手脚齐动,飞奔向前,白玉婵却用手狠狠地拍了几下他的臀部,骂道:“这个死马老了,跑不动了,快回家去让我宰了吃。”
“给你吃,你先吃哪儿呢?”“马儿”站了起来,把白玉婵摔到了地上,似乎向她宣布:演出业已结束,因为,从旁边经过的人看着他们笑了。黄硕感到不好意思了。
白玉婵说:“当然是先吃你的嘴巴啦,不能让你油腔滑调了。”说完大笑不止,笑得腰都弯了下去。
第二天早上,晨光把大地洗得一尘不染似的。黄硕把白玉婵送到山外去搭边。三公里以外的山区公路,才有进县城去的客车。黄硕把白玉婵送到学校门口的拐角,上课的钟声却响了起来。他立刻跑了回去,交待了学生上自习课,又向白玉婵跑了过去,而在他的背后,那些学生跑出来,站到屋檐下,看到他用自行车搭着白玉婵出了学校。学校外面有人见了,他们平时难以见得到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吧,劳作的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农具,就连路上走着的牛也停了下来,朝着他们张望似的。一个赶公猪去给母猪的老头子分了神,公猪乘机挣脱了,扯着绳子便向旁边跑,然后爬上苦楝树下那只母猪的背。老头子清醒过来,及时制止了公猪的行为,骂道:“你以为你是谁呢?你以为你是镇干部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吗?”
黄硕一直把白玉婵送出山外,送上了车,临上车,心里却有了一种不满的情绪,说:“你怎么的?你可以请多一天假的呀,为什么要这么快走呢?”
白玉婵什么也没说,转过脸,扯着衣角。黄硕感到她流下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