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硕看着她嘴里的一结虎牙,心里想:我哪敢站在你的一边?等会说不定你连我也不放过,一样敲我的竹竿呢。他站起来,似乎想说些什么,可说话的嘴变成了呵欠。他走出了酒楼,头也不会地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街上的雨水闪耀着太阳的光亮。黄硕在雨水流淌的街道上慢慢走。他看见在街道的尽头,围着一群人。那是梅柳河边的一片开阔空地,四周都生着荒草。一个死去的男人躺在荒草里,他的嘴巴张着,像个瓦罐,装满了雨水。黄硕知道,这就是酒楼那些人议论中的死人,这个死人狰狞的面目使人徒生一种恐惧感,有上了年纪的人说:“脱了他的裤子,盖着他的头吧。”因为他的衫在打捞时扯烂了,只有裤子是完好无缺的。这具尸体就安然无恙地躺在草地上,不知是等他的亲人来认领,还是等民政局的人来处理。
黄硕看到说话的是从酒楼里出来的那个独眼老头,这个提议来自一种传说:死了的人见到阳光是不能超生的。然而大家都远远站着,没人敢过去。男的不敢,怕他突然起来,咬着脖子喝血,这是从电影里的僵尸片获得的经验;女的害怕理由更加充分,要是让他看上了,缠到身上要做他的老婆,那是最令人担忧的。
黄硕捂着嘴巴从草地旁边绕了过去。虽然那尸体还新鲜得很,离腐烂发臭还有一段时间,但他也和很多人一样,紧紧捂着嘴巴。这条河边的道路坑坑洼洼,堆积着雨水,猛踩下去,会有泥浆从脚底下飞溅出来。黄硕提起裤子,踩着路边的青草往前走去,青草又松又软,脚底下的感觉如踩在秋天的落叶上,吱吱地响成一串。黄硕就要离开这群看热闹的人了,这时候,他听到一阵哭声似乎是从天而降,他停止了脚步,朝着哭声的方向转过身去。
此刻,人民公园厕交通岗上站着一个女人。那女人原来在那儿一丝不苟地指挥车辆通行的,当车辆从面前经过时,她会趋身向前,看车子里有没有她要找的人,据说那是一个疯子。这个疯女人哭着向河边的人群走过去,他走到人们面前,双手捂在胸前,向这人鞠了一躬,接着又向那人也鞠躬行礼。有人高兴地笑了起来,滑稽地向她翘起了大拇指。那女人看到人群中让出了一条道,便从他们中间走了去……
黄硕吃了一惊,那疯女人不是别人,正是白玉婵妈!据说前几天他和白玉婵的失踪贻害了这个寻女心切的母亲,从白玉婵出走的第二天开始,人们经常看见她的母亲站在河边草地上,听见她一声一声地呼喊失踪的白玉婵,偶尔发现从上游漂来一条死鱼,她会大声嚷叫是一具浮尸。黄硕现在知道原来社会的传言是真的。他不由转身,向河边的人群走过去。在哭声里,他看到白玉婵的母亲跪在那尸体旁边大声哭泣,目光呆滞,神气凄凉,令他想起冬天里落光叶子的苦楝树,当她哀哀地哭诉时,两片嘴唇不停地动着,声音那儿流出来,一会儿长,一会儿短,一会儿高,一会儿低,一会儿像唱一首歌,一会儿如疯狂大笑一样。
有个好心的妇女过去挽住她胳膊,说:“别胡思乱想了,这是个男尸,不是你女儿。”白玉婵母亲喃喃地说,“这是黄硕,当然是个男的,等会就是我女儿了,我女儿不会游水。”说着嚎啕大哭起来,向河里走去,嘴里说:“我得看着女儿了,不能让鱼把她吃掉。”
那个独眼老人及时把她扯住了。
白玉婵妈盯着他,冷冷一笑,说:“你以为我没认得你?你是黄硕,拐骗我的女儿。”
黄硕听得心里酸酸的,他低下头去,听到旁边的声音有说:“哪个是黄硕?拐了人家的女儿,要捉住真要打断他的脚。”有说:“这个黄硕真是害死人了,怎么不报案呀?”……
白玉婵的母亲用力抓着独眼老人的手咬,她必须用力咬开这个手,否则她被禁锢在不能接近尸体的范围。据那些人说,她已经不第一次到河边哭闹了,看热闹的人已经熟悉她了。有人充满期待:“有的疯子喜欢跳裸体舞的,她会不会脱了衣服?”有人失望地说:“她是最枯燥无味的那一种,光会披头散发地嚎哭,连奔跑都没有的。”似乎已经烦透她了。突然,一个好心的女人叫那独眼老人:“六九叔,你是老军医,又会盲人按摩的,你救救她吧。”
独眼男人一下子没明白过来,他问:“你说什么?”又有人说:“都是街坊邻里的,要是能救救她就好了。”大家也都纷纷附和说:“是呀,不能见死不救呀。”独眼老人便挽高了衣袖,然后看到大家:“我一个人怎么行?你们不能光说不动手呀。”
几个人便动手将白玉婵妈捉住,让独眼老人摸着她头上的穴位一直按下去:人中、耳背、后脑……
黄硕这时从后面挤到了前排,他看得更真切了,白玉婵妈的腿在一片嗷叫里胡蹬乱踢。像只母猪一样嗷嗷乱,发出一片绝望的哀嚎,他差点要哭了出来。
大家忙乱了一阵,结果收效甚微。独眼老人不甘心自己的失败,一边擦着头上的汗,一边说:“风湿骨折痛按穴位未尝不可,但神经痛就不行了,心痛还需心药医,解铃还得系铃人。”他一拍脑门,显出茅塞顿开的样子,“要是找得到她的女儿,或者那个黄硕来这儿,让她看到这两个人,这事就有希望了。”
人群中显出了失望的叹息,因为,没人认识这两个人。
黄硕看到了这情景,泪水从他的眼里流了出来,假如河里的浮尸真是白玉婵,他想这个女人一定没法再活下去了,这是他以前万万想不到的景象,但得在这个时候证明她女儿还活着呀,看来那独眼老人还是挺有学问的。黄硕拔腿就跑,到了电影院,然而电影散场了,哪儿还有白玉婵的影子?黄硕靠在一棵电线杆上喘气,他的脸色异常凝重,脑子里杂乱无章,想像中白玉婵妈发疯地跳到河里的影子在飘动,但他感到无从下手。
对面的发廊里,一个妖艳的女人走到黄硕的面前,胸脯高高突起,懒洋洋地看着他,歪着身体说:“干些什么吗?”黄硕打量着她,突然嘻嘻一笑,说道:“大姐你行行好,学一次雷锋吧。”女人斜了他一眼,问:“你没钱吗?”黄硕从裤袋里拿出三百元,晃了晃,又一把将钱币放回口袋里。“一次便够了。”女人不屑地说着,不失时机地在她大腿上做出了一些小动作,抬头看了他一眼,“你怎么跟睡着似的,一点反应也没有。”“我只想你做我的女朋友。”女人挨得近近的:“做女朋友也睡觉呀,上次那个拉煤的也这么说的,我给他做了一天女朋友,拉了三天尿还黑呢,哼,你们这些人,就喜欢变换什么鬼名堂。”“做三个小时女朋友行了,放心,我不会动你的。”“放屁。”女人说,“我就不信你过得了美人关。”
黄硕差点哭了出来,自言自语地说:“唉,这次算我把屎盆往自己头上扣吧。”他摸出两百元,却找不到女人的口袋。女人早已抓到手里,像只老母鸡那样笑着插进胸里,然后拉着黄硕的手:“你要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反正这儿没人认识我的。”
黄硕便带那女人到了河边。
独眼老人虽然束手无策,但还是给白玉婵妈按人中。白玉婵妈这时候脸色已经苍白如纸,几乎要昏厥的样子。黄硕拉着那女人的手过去,拍着他的脸叫道:“我有女朋友了,凭什么要和你女儿好?”
白玉婵的母亲原来抓着独眼老人叫喊着要女儿的,这时候松开了手,说:“你拐骗了我的女儿,你怎么不和她在一起的?”“我不是她男朋友了,和她一起干什么?”黄硕冷笑着说,
白玉婵妈眼里一片迷惘。
独眼老人把黄硕扯到一边,弄清了事情的原委,便走过来,板着脸孔,往白玉婵妈脸上就是两巴,高声叫道:“你女儿在家里,你在这儿哭哭笑笑的有什么用?”
白玉婵妈愣住了,她的目光从黄硕脸上掠过,停留在高远的天空深处,一会儿,她晃了晃头,似乎从梦中醒来,骨碌碌地直转着眼珠,不解地问:“你们这么多人,在这儿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