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硕打着响亮的呵欠，伸着懒腰，许久才从床上爬起来，他的目光从窗口出去，越过凤凰树，看到一股股炊烟在烟囱里袅袅起舞，迎接着初升的朝阳。他摸出带体温的电影票，吻了一下，兴奋的心情实在难以形容，以至往城里跑的时候，全身轻飘飘的，感到自己快要变成了一条羽毛，飘到天空中，停留在白云上。
到了电影院，上一场还没结束，还早呢。黄硕对这一切熟视无睹，目光在人群中搜寻，心里猜想：白玉婵会从什么地方出现呢？
终于，他看到白玉婵在桂花树下，便觉得那棵桂花树也太不合时宜了，这时候应该开满桂花才对，用鲜花衬托美人是最好不过了的。等到桂花树下那女孩子走过来，他才发现不是白玉婵，但已经叫了一声：“喂！”那女孩子挑起黑柳眉，胖乎乎的脸蛋平添一种特别的傲慢神色，几乎所有长得有一点姿色的女孩子，你都会从她脸上发现这种表情的。女孩子的神态却使黄硕浮起了冷漠的笑：不说那嘴巴，不说那眼睛，不说那鼻梁……就说脸上的笑容，白玉婵就胜她千万倍了，只要见到白玉婵的笑容，就会感到温暖到来了，幸福到来了，哪像她这样的？黄硕的心思不知不觉在白玉婵身上想来想去，眼睛不停地东张西望，这是头一回约女同学看电影呀，今天，他拿出了全部勇气。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白玉婵的声音冒了出来。黄硕听到白玉婵问：“你见到黄硕吗？”她问谁呢？黄硕赶忙看过去，看到海报上有人握着机枪扫射，唐朗就站在“枪口”前，他的头顶上几个血淋淋的字触目惊心：第一滴血！这是今天放的电影，进口片。唐朗的面前，白玉婵正从台阶走上来，和他并排着说话。黄硕两眼瞪得大大的，要是让唐朗知道自己和白玉婵看电影，这下子可倒霉了！他紧张起来了，把身子藏在电影院门口柱子后面。他看到白玉婵的腿有点拐，唐朗关切地问：“你怎么碰伤了腿？没伤着骨头吧？”
白玉婵说，“下楼梯时扭了一下。”
黄硕回到了昨晚的情景，猜想白玉婵从篱笆上跳下去摔着了脚。
“我们现在进去吧！电影就开始了。”
“黄硕还没到呢，我还得等他。他不会不来的，他给我的票，你说会不来的么？”
“你既然有了我的票，你干嘛还拿他的票？你一个人拿着两张票，这有什么意义？”
“可我——”白玉婵望了望他，“我不想让你伤心，也不想让他失望。”说着忐忑不安地用眼瞧着面前的杂货摊，不知所措地搓手。
唐朗满脸带笑瞅着白玉婵的手，同时把身子挨得近了些，他突然说：“你在这儿等，别走开了，我去给你买东西！”
白玉婵看到摆卖食品的老太婆毫无必要地向着唐朗弯腰行礼，用双手划着跟她卖的桔子一模一样的圆圈。她看到这老太婆一只手捏着唐朗手腕的表看，说：“这表很好的，就是很好的表。”另一只手却把劣质桔子往唐朗要买的桔子里偷偷地放进去，她刚要叫出来，忽然觉得有人拍她的头发，转头看到是黄硕，便又惊又喜叫了起来：“我还以为你不来呢。”
黄硕明知故问：“你和唐朗一起的？”
白玉婵笑了，侧侧头，说：“他也说要感谢我，也请我看电影呀。”纯真地翘起嘴，“你们谁叫我，我都来了，他先叫我的，我先陪他看，然后再陪你看，我想你不会有意见吧？”
黄硕愣了一下，心里有着说不出的难受。他踢着地上的桔子皮说：“我先进去了，电影散了我在这儿等你。”转头进了电影院。他停在人行道上，回头去看外面，见到唐朗已经回到了白玉婵的身边。他十分专注地望着他们交谈，可他就是没勇气回到白玉婵那儿去了。他抹抹眼睛，发现湿了。
电影院的工作人员过来了，拿着电筒在黄硕脸上扫来扫去，那是查票的。黄硕拿着票眼睁睁地两次走过了座位，最后抢在白玉婵和唐朗进来之前找到了地方。好容易等到电影开始了。黄硕感到自己在旋涡之中，无数的声音向他扑过来，叫喊、狂笑、喧闹、吵嚷、爆炸、牛鸣、羊叫、马嘶……这一切汇成乱七八糟的噪音，没有一声喊叫是可以听得分明的。野牛、袋子、菠萝、女人、蜜糖饼干、各式帽子，一切是那样鲜艳、花哨、杂乱，在眼前晃来晃去，此起彼伏，像狗一样互相撕咬，而瞬间又消失了——这些都是电影上的声音、电影上的景象，在他脑海里乱成一窝粥。他捂着头，跑出了电影院，走到了鉴江河边。鉴江河袒露着银光闪闪的胸脯，树丛的绿色鬈发婀娜多姿地沉醉其间。苍穹、又绿又蓝的树林、来往的路人、喷着黑烟的货车……全都坠落到那深蓝色美丽深渊里不能自拔似的。黄硕感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难受，他抱着头看了一会河水，感到舒服多了，才跑回电影院里去。他回到座位上，懊丧地抓着头，却听到一阵吃吃的笑声，原来旁边空空的座位上多了一个人——白玉婵一边嗑葵瓜子，一边望着他笑：“你到哪儿去啦？我还以为你失踪了呢？”
黄硕垂下了眼帘，说：“我以为你不会过来的。”
白玉婵笑了起来，“我说过陪你们两个看电影的，时间平均分配。如果有意见，你拿把刀子来。”
“拿刀子来干什么呀。”
“把我从中间分开，一人一半，这样公平了吧。”说完捂着嘴巴吃吃地笑了，两只手把手里的纸袋一递，移到他跟前，说：“这是全世界最好的土地种出来的瓜子。”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让黄硕愣了一下，他两手摇晃着伸进纸袋里，里面是空的。
白玉婵侧着头早笑开了：“我吃完了，故意让你没东西吃的呢，开个玩笑不行么？”就在这时，一片“嘘”声响起了，接着灯亮了起来。放影机出了故障，银幕上灰白一片。白玉婵站了起来，说：“我去买些东西给你吃。”说完猫着腰往外走，出了电影院，便朝着斜刺的马路走过去，那里有几个流动的摊档。白玉婵想仔细挑选一些食物，用来打发看电影的时间。
一个嘴巴有点歪眼睛有些斜的老头子占着龙眼树下的空地摆着流动的摊点，他一脸怒气地与一个离去的客人吵架，看到白玉婵过来，脸上的怒气立刻变成了笑脸，他用期待的眼光看着白玉婵，喷着鼻子亲切地问：“卖些什么呀？”
白玉婵沉默不语，一下一下打量他摊档里的东西。
“卖瓜子？”老头子问道，眼瞅着她手里的拿的东西。然而白玉婵的手一放，拿了另外的东西。
“不错，这些梅很多肉的，核很小的，不小心你还感觉不出核来，吞下去从口里长出一棵树还不知道哩。”老头子对她陪着笑，他在努力地抓住这微小的生意。
白玉婵把那些东西拿捏了一会，转到了对面老太婆那儿去。老太婆冷漠地看着白玉婵犹豫的样子，说：“你究竟想买什么东西？”
白玉婵不好气地说：“我买什么东西，你不是看见了嘛！”她心里烦，转身走。她突然听到老太婆的声音在背后吆喝起来：“抓住她！抓住她！”
白玉婵心里莫名发慌，跑进电影院，定睛一看，头发都快要竖起来了，原来自己手里还抓着一包恋人榄，她转头跑出去，却撞倒了跑进来的老太婆。老太婆跳起来，扯着她的衣领到外面，然后叫：“喂，去拿根绳子来！”他对旁边的老头子说，“我要把她捆起来。你们都看到的，她就是小偷，一直在这儿偷东西的！”
“我没偷东西呀，我只是忘记还给你了。”白玉婵头低低地说。
“你还有脸说呢，你还有脸这样说呢。”老太婆举着那包恋人揽让大家看，然后朝白玉婵啐一口，朝着老头子说，“你快点呀，捆起来，拖去游街。”
旁边围了不少人，有人起哄：“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捆去卖了才好，抵得两头水牛的价钱呢。”也有人问白玉婵：“看你这么纯正的，你干吗要偷人家的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