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
永远忌讳的话题。如同黑色阴暗的禁区。
可是死亡其实是完整生命历程的一部分。他们都知道的。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郑涵死的时候没有一个亲人在他身边，也没有一个朋友。满脸、满身是血，几乎认不出面容。淋漓的伤口像是密集缠绕的线条遍布了每一寸皮肤。
郑涵的死在全校引起了轰动。在死因未明之前各种议论的声音甚嚣尘上。有人说他挑衅滋事斗殴时被重伤，有人说他对陌生女子动手动脚结果被其男友其重创，甚至有人说他是自杀。种种种种。
他死后那几天我彻夜失眠。如果你不曾有过这种经历，你永远不可能了解到那种感受，沉重的、嘶哑的、极度抑郁的绝望。噩运如陨石突如其来，把人砸得头破血流。郑涵，那个很友好在第一天帮我清洗床铺安放东西的郑涵，那个很脆弱军训时一天晕倒两次的郑涵，那个很高傲免贵姓郑小名涵家住帝都花苑的郑涵，那个吃泡面超慢入睡超快鼾声超响的郑涵……
他在宿舍抱着心爱的吉他浅吟低唱的陶醉样，他在校庆舞台抱着受伤的吉他黯然离场的憔悴样，他衣着考究服饰开着敞篷跑车驰骋的“富二代”样，他举杯开怀畅饮亲密拥吻女生的样子……
可是一切已经荡然无存，他的好，他的坏，他曾经留下的一切。
突如其来的死亡事件如同核武器引爆整个学校，整个社会。一时间竟引起了各方对于社会治安、自我保护、未成年人思想教育、暴力与非暴力以及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甚至爱情观等等方面的热议，一时竟铺天盖地。学校表面波澜不惊风平浪静各项工作运转有序，但内部早已炸开了锅一片混乱。这倒不是死亡本身，而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它横亘在每个人面前，缓慢残忍地咬啮着这个社会，滋生、蔓延、泛滥成灾。
——郑涵是在一条繁华街道边流血至死的，时间为晚上十点左右。
——所幸，有一个摄像头无意间又像是冥冥间注定一般地拍下了镜头之下发生的一切。
——所不幸，这已经于事无补。
镜头回归到那个夜晚——
长街，闪烁的霓虹灯如泪眼迷离，不知道往哪个方向吹的柔风，熙熙攘攘的人群，时髦的Lady潇洒的gentleman。随着时间的推移，夜愈深了，风更冷了，行人更少了。路边上一名中学生模样的漂亮女生提着刚买的夜宵快步前行。忽然有一蟑头鼠脑尖嘴猴腮的社会小青年拦住路，对着她咧开嘴笑起来，猥琐至极。女生厌恶地瞥他一眼，转身欲走。
“别走嘛靓女。”小混混抓住她的手臂。
“放开我！”她用力挣脱。
“哥哥想看看你那里是否也这么白这么靓。”尖利的笑声划破夜空。
其实以前看过与此有关的电视镜头、小说情节，也曾想象过那龌龊一幕，可是当我再看到这段网上疯传的视频时，我还是有一种震撼的感觉，像是汗毛直立、血液凝固、心跳丧失，又仿佛一秒之后大脑即将爆炸。不堪入目、不忍相睹的十秒钟。不消十秒钟，可怜的小女孩被扯开的衣衫已经几乎不能遮蔽身体了，她多么愤怒又多么恐慌，她大声怒骂，她低声哀求，她满脸是泪，都无济于事。
虽然此时时间不早，虽然行人稀少，但陆续还是有闯进画面的路人甲乙丙丁，可惜他们都如同聋人不闻不问，都如同盲人视若无睹。那个踩着鲜红高跟的摩登女郎还象征性地瞟过去一眼，而那两位结伴而行西装革履的成功男士则是不敢懈怠地加快了本已非常快的脚步，几乎是有失斯文地逃窜起来了。
女孩尖利悲哀的哭声撕破夜空。
就在这时，画面背后闪过一辆豪华轿车，如同一道黑色的风，而后车子急刹，一个瘦瘦的男孩破开车门飞一般闯进镜头，一拳砸向歹徒。故事的梗概至此已经非常明显——所谓的“英雄救美”——以前我看到这四个字只是感觉陈腔烂调一样地无聊无趣——而现在我的感觉更多却是欲哭无泪。你能想像郑涵这种长期抽烟、酗酒、熬夜玩乐、绝少锻炼身体的人体质能强到哪里，体力能好到哪里，虽然他青蜂侠般的突击让那该死的小混混防不胜防并且最后逃跑，但是他也累得气喘吁吁，脸上、手臂上也都被刀刺得一片鲜红。
他温柔地扶起少女。几滴血滴落在地上。
忽然之间，“呼呼”两声，他的身边已停下两辆吐着气的摩托车，车上几个青年笑嘻嘻的，手里握着明晃晃的刀，痞子一样，古惑仔一样。郑涵抬起头。由于背对着摄像头，看不清他的表情。
——所幸，女生在郑涵的拼命保护下算是安全逃离。
——不幸，郑涵，可怜的郑涵，令人心碎的郑涵。当他被暴打至昏迷倒下时，暴徒还笑眯眯地唤醒他，然后一刀一刀地慢慢地在他的脸上、胸膛上、手腕上、大腿上划着，不慌不忙地挑着、戳着、摆弄着，如同玩弄一条不幸搁浅的鱼，而淋漓的鲜血如泉水喷薄而出，染红一切……
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
而现在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即使女孩已经在第一时间报了警，即使那辆姗姗迟来的救护车最后出现，即使芙蓉医院拥有全省最一流的医生，有何用呢？即使女孩在郑涵父母亲面前泪流满面，即使学校举办了专业的安全讲座，即使社区的领导们郑重表达了对事态的高度关注以及改善治安的坚定决心，即使罪恶凶手终于落网面临法律严惩，又有何用？
郑涵已经死了。这是事实好不好？
虽然他并非我最亲密的朋友或是最欣赏的人，但他曾经是我生活中最活蹦乱跳生命力旺盛的一个人。
他已经永远离开……
人，是多么脆弱的生物。帕斯卡说：“人只不过是一根苇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棵能思想的苇草。”能思想又能怎样，并不能改变一个人的脆弱。总是会想起郑涵以前说的一句话：在这个社会，最不合时宜、处境最糟糕的人，就是那些天真的人、真正有道德的人。这个玩世不恭的坏小子，这个为人诟病没出息的花花公子，却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捍卫住了自己的道德底线——
听说，今天早上，高二（14）班的历史老师，我们的“老季”，一向严谨的一个人，又犯了一个致命错误：“来，这道题谁来跟大家讲一下？郑涵吧。”全班哗然。
今天下午，听说郑涵的墓地在一处山清水秀的山麓，很安静，很干净。
听说这是郑涵的意思。
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当我习惯于静止的时候，世界不知已转了几圈了；当一个消息大家都知道之后，我才后知后觉——原来，郑涵早就想走向死神了。早就有自杀之心了。在他死之前的一个星期，他的“遗书”早已写得工工整整。却在他死后一个星期，才为人发现。
“亲爱的××××：今与汝永别矣！余作此书时，尚是人间一强人；汝看此书时，我已沦为阴间一厉鬼。我多么想要光荣地存活，无奈，却只能卑贱地死去。
呵呵，你们总笑我，笑我考五次试四次不及格，告白四次被拒绝三次，你们笑我浮夸，笑我庸俗，呵呵，这一次，你们却被我狠狠甩到背后，因为我比你们更早地解脱，我一次就成功了。
其实，我爱生命，而生命所能给予我的只是一文不值与一无所有；我爱美女，而美女所能展示给我的除了美丽只有坏性情；我爱爸爸妈妈，而他们却仿佛只是认养了一只狗；我爱中国，我恨日本，但日本却总是这般高高凌驾于我们的祖国之上，而中国人却这般下作、丑陋和自相残杀……
当我很小的时候，可爱的小朋友们笑我胖，笑我蠢，憎恨我家有钱，他们把我的零食踩在脚下，抢走我的怀表，那是妈妈送给我的生日礼物……
我太小……很多事情我无能为力……
当我小学一年级的时候，聪明的语文老师帮我想了个外号“郑呆”，从此它伴随我六年，那些爽朗开心的讥笑声也跟随我六年……
当我初一的时候，他们教我抽烟，教我喝酒；当我初二的时候，他们教我“自娱自乐”；当我初三的时候，他们教我通宵泡吧，网吧、酒吧……我一步步地摧毁自己原本健康的身体……
是她拯救了我，她教我戒烟，她骂我酗酒，她看到我背上一大片的纹身时伤心哭泣；她陪我逛街，她陪我看电影，她和我在午夜相拥，在街头激吻，她曾经那么相信……为什么在那一刻突然那么陌生，那么冷漠，那么绝情……吴樾，为什么你突然就不理我，为什么你选择的是他，为什么你义无反顾地离开我的世界，为什么你如水滴蒸发干净……为什么你这么贱……你好贱……我到死都不会原谅你……可惜，我到死都爱你……
当我上高中，终于能够选择自己所爱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音乐，选择我爱了十几年的音乐。我就是全中国最具潜力的音乐生；再十年后，我将成为风靡全亚洲的巨星。我信心满满，我踌躇满志，我抱着最爱的吉他走上舞台，开始我在川颖的第一次表演。那时候我跟郑成说，如果我得了一等奖，我要读音乐；如果我得了二等奖，我就读文科。他说，老子的跨国企业在你眼里真的不如几根破弦吗，如果得了三等奖你就去死吧。OK，终于如你所愿。我永远忘不了那天，弦断声绝，全校的人都在嘲笑我，全世界的人都在耻笑我。下作的人，丑陋的人，自相残杀的人……我如同小丑粉墨登场，我如同白痴痴心妄想，我一无所有，我庸俗，我卑贱……
当我决定彻底原谅他们，当我决定卸下所有仇恨真心爱他们时，郑成和姚若琳，却选择了离婚。为什么他不回中国挽留我的妈妈，为什么她不等爸爸一声不响就飞去日本……一百年后，日本应当成为中国版图的一部分……
当我决定相信人性的甜美时，当我决定相信人类的种种蠢行的确有迫不得已的苦衷时，当我愿意相信他们本不情愿的，本不想的，这个社会却一再证明了它的残酷，它的冰冷。为了芝麻点大的利益人们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为了金钱他们歪曲了原本单纯的心灵，在扭曲的成长中渐渐降低了自己坚守的底线，渐渐放弃了曾经以为天经地义的准则，渐渐已经面目全非……
还以为是成熟，还以为是睿智，哈哈……
如果在下一刻，世界上还会有一个人，因为我的死去而有了一点点失落，甚至落一点点晶莹的泪，那真的是我这一生最宝贵也是仅有的收获了，那我也不枉活这一趟了。其实我是多么热爱生命，热爱这个由上帝所创造的地球，而不是这个任由人类肆意践踏的世界，可惜我不得不离开，可惜我已经箭在弦上，我将安静地离开，我将干干净净地死去，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我不得不前往除了遥远一无所有的远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