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惊疑地走过去。
“你是不是不想做生意了,我刚刚喊了那么久你说没有听到,还害我跑这么远,你他妈是不是欠揍啊?!你他妈是不是活腻了啊?!”在车上,牛仔裤男对着司机指指点点,破口大骂。
“大哥,对不起。对不起。”司机低眉垂头,弯腰赔礼。纯洁的脸混在一片乘客之间,我看到她眼睛里的害怕。我不放心,我也投币上车了,却被挤着挤着挤到车子后面去了。纯洁在前面,只看到纤弱的背影,乖巧的书包。车子开得很坎坷,颠颠簸簸的。一路摇摇晃晃,把好端端的心情也晃得心浮气躁,一路又不断有新的乘客上车,把车子都快挤爆了。
一路上从未停止嘟嘟囔囔骂骂咧咧的牛仔裤终于爆发了:“什么破车!喂,我要下车!”他朝着司机吼叫起来,脸色涨红如猪肝。乘客皆愕然失色。
“对不起,这里不能下车的,还要往前再开一点。”司机低声下气地说着,嘴角挂着一丝勉强的赔笑。
“不能下车?!我他妈就要在这里下车!你他妈开什么车啊,你玩老汉推车啊,你就一傻瓜你知道吗,回家去吧!”说着那小混混便抬起一只脚往司机身上狠命一踹,司机痛苦地哼了一声,慢慢停下车来。旋即,他身边的乘客潮水般地退后,他们惊骇不已却又绝口不语,只是静静地围观。
小混混见无人挺身而出,甚为满意,更加肆虐。脸上挂着夸张的轻蔑的笑,饶有兴趣地扫视了围观的群众一圈,一只手则不慌不忙地摸到可怜兮兮的老司机头上,揪起他微霜的头发,另一只手毫不留情“啪啪”两下,在他脸上狠狠扫出十个红红的手指印。
“对不起,对不起……您饶了我吧……”老司机依然没有反抗,瑟瑟颤抖地坐在座位上呜咽着。
“啪!”那混蛋又是一大巴掌下去。
“年轻人,有话好好说,你不能……”
“关你屁事!”前面那个戴眼睛的中年知识分子刚开口,就被那个丧心病狂的小混混死命地砸了一拳,霎时血流满面。小混混又是轻蔑而得意忘形地扫视车上的乘客一圈,然后又看回这个跪在地上找眼镜的中年男子,就好像看着自己的俘虏一样,突然疯狂跳起又狠踩了一脚。一股冷气,从脊梁内传到脖子,传到大脑,电一样在我全身扩散开;又有一股怒气,在我胸中燃烧,渗透到每滴血每个细胞里,耳边响起的却是父母含辛茹苦的多次叮嘱“一个人在外面,没事别惹事”。
“不准打我爸,不准打我爸!你是坏蛋!我打你!”突然冒出一个小女孩,哭着叫着,扑到“牛仔裤”身上挥动小手又拍又打,却显得那么弱小、不堪一击。
小混混眼里闪过狡黠阴险的光,然后转过脸来对着小女孩。
“不准欺负小孩,你一定会有惩罚的。”纯洁忽地挺身而出,用身体紧紧护住小孩。洁白的牙齿执拗地咬着薄薄的下唇,眼神却是决绝而坚强。
小痞子不知廉耻,转过头对着车上的观众们哈哈大笑,狂妄之极:“哎哟,大家看她是不是很搞笑啊?哈哈,还见义勇为呢!”
“大家快抓住这个坏人啊!我们这么多人,快点抓住他啊!”纯洁无声的呐喊。看客陌然的脸孔。一片死寂。我却仿佛被钉住一般可耻地站在原地,手心都攥出汗来了,胸肺像风箱似的喘气,满腔的怒火一刻不停地煎熬着我,但双脚无论如何就是迈不开步子,整个人像突遭雷击般僵死在原地了,我懦夫,我可耻……
那个仿佛可以只手遮天的混账此刻则是肆无忌惮地狂笑尖叫,然后用邪恶的眼神盯住纯洁,肮脏的手摸上她纯洁的脸:“哟,小妹子性子好倔哦,不知道味道是不是很正……”
我头脑一阵轰鸣,肺炸肝烧的暴怒令我的太阳穴感到疼痛,我飞也似地穿过那层层木桩子般的丑陋人群,一拳往歹徒头上猛砸,去死吧敢伤害我的纯洁!未等他反应过来,我又是重重的一拳,正好不偏不倚地打在他的眼眶上!鲜血喷薄而出,染红了我的拳头,我前所未有地恐惧,却又前所未有地勇敢。身后的纯洁紧紧拉着我的衣角,眼皮不停地颤抖着,双颊不停地颤抖着,全身都在不停地颤抖着。她惊慌失措的眼神,她害怕迷茫的眼神,她孤立无援的眼神,让我的心像被锉刀狠狠锉着,一回又一回。
那疯子又猛地冲过来,我不管不顾地跟他厮打起来,我听到纯洁在尖叫,我被那个人按在地上,拳头雨点般落在我胸口,我拼命反抗着,挣扎着,我又翻过身来,将他死死压住,纠打着,血拼着……
“够了!”那无耻歹徒又霍地从和我的纠打中挣脱出来,一把明晃晃的刀子直接架在了那吓破了胆的司机脖子上,“谁都不许动!谁敢说话,谁敢乱动,我把这老东西的头剁下来!”
我站立起来,浑身痛得像骨头都要散了,全身沾满了殷红的血滴,他的,我的,司机的,戴眼镜的那位爸爸的。万恶的歹徒,脸上也是血迹斑斑,身上的牛仔裤更加支离破碎,披头散发如狰狞的怪兽。
“你们这些该死的,你们****的都不得好死,”他朝着车上的每一个人乱吼着破口大骂着,“等我把兄弟们都叫过来,我一定要搞死你们,我一定要弄死——你!”最后穷凶极恶的眼光直直地盯在我身上。纯洁的身体紧紧依偎着我,浑身发悚。
我定定地站着,看着他打通手机咬牙切齿地叫嚷着他的兄弟,看着可怜懦弱的司机自始至终都坐在他的位置上不敢动弹,看着车子上的每一个旁观者如行尸走肉般漠然冰凉的存在。
小女孩的尖叫哭泣从未停止,他爸爸的眼镜片儿碎了一地,沾了血迹。
纯洁的手紧紧拉着我,此刻的她是多么害怕,脸色苍白如纸。
此刻的我,其实也是无比害怕,我想起了郑涵。我想起了死。我是多么怕死的胆小鬼,可是我现在至少要保护好纯洁。望向歹徒的双眼,也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和疾恶如仇。
明晃晃的尖刀一刻不离地压在司机瑟瑟颤抖着的脖子上。等待的时间是漫长而煎熬的,或者说,是僵持,是对峙。惊悚,惶恐,绝望,愤怒,悲哀,痛苦,五味杂陈,弥漫满整个狭小的空间。时间像被痛苦扭曲,拉长了好多倍。而歹徒竟然咧着嘴,突然冷冷一笑。他的兄弟们已经赶到,公车外又是一群轰着摩托的青年,朋克打扮,扎着愤怒的鲜艳头发,化着夸张的妆,纹了青龙白虎。为首的戴着巨大墨镜的大哥叼着一根雪茄,不慌不忙地登上车门,手里拖着一把只有在网络游戏里可见的巨大而冰冷的钢刀。
车上一片寂然,本来就已经很安静的人们此刻更加屏住呼吸,失去心跳。
我的胸腔大起大伏,不知道全身的骨骼还能支撑多少重量。
雪茄被丢到窗外去,桀骜不驯。
墨镜缓缓摘下,却是,俊郎轩昂。
钱伟。钱大少爷。
“岱希?”钱伟眯了眯眼睛再确认了一下,然后就带着那队人马浩浩荡荡地撤退了。一言不发,一声不吭。那个不明就里的小混混刚张开口想说着什么,就被他一只大手堵住了嘴,只好缄默。摩托车“轰轰”的呼声如喘息的公牛,愤怒而迷惘。
公交车上乘客们近乎仓皇地逃下车,如潮水四散开,咒骂声、嘲讽声、讥笑声、抱怨声此刻才此起彼伏。起了点风了。
芙蓉大道的街灯望过去如同一条长龙蜿蜒逶迤,橘黄的昏暗光线却有着一种旧上海式的忧郁情调,风继续吹。
纯洁擦干了晶莹的眼泪,在家门口微笑着和我说再见。好假的微笑,明明被看出心碎,还要假装坚强。落在我怀里的眼泪好像还留有余温,只是淡淡的发香散得匆忙。她啜泣的样子如同一只受伤的小兽物,令人心碎如玻璃。
纯洁走进家门的时候没有回头。像忘掉背后一片的阴暗,重新被一屋的光芒所温暖。告别阴霾。
我慢慢地在路上走着,等待最后的一班公车。
变化。无常的变化。凌厉的变化。匪夷所思的变化。
他们的变化。
郑涵,由富有至虚无,由爱至恨,由生至死。
钱伟,一如既往的桀骜不羁,而又气宇轩昂,只是身上昔日那乖乖巧巧傻傻的校服,换作了支离破碎的牛仔裤,仿佛可以听到风贯穿身体的呼啸声。
她们的变化:
子婉,先去了另一个班级,再到另一座城市。
纯洁,忘记了那个童话,却目睹了一场悲剧,小家碧玉式的温婉笑声,换作了世界末日般的悲伤泪痕。
我们的变化:
我的改变,是从顶峰到谷底,如蹦极,如坐命运的过山车。
津子的改变,是从挺进百强到冲刺前十,如乐观的向日葵,如倔强的逆流鱼。川颖与金湖之间横亘着一千条河流。
这叫做:物是人非。
或叫做,有诗意一点: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造化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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