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歌进城,也是在这样一个秋高气爽的天气,正如她偷偷出城去玩的那天一样。
因心中记着异常庞然的大树,得空便会悄悄溜出城来,站在树下观望。这一日,她又偷偷出了城,沿河向裂叶榆走去。
虽秋光萧瑟,长生河畔却依然青色如新,翠树蔚然,就像那二月里的江南,犹带着些冬日的意蕴,却已掩不住春色袭人,一点不见边关苦寒的影子。清歌眼中看着大树,心中欢喜,快步向前走去。
因着急向前,忘了脚下,一不留神跌了一跤。回头张望,四下无人,清歌撑地起来,不觉哑然失笑,暗道自己莽撞冒失。好在没有跌伤,无人看见,衣衫也无大碍,只有纱绢手帕沾了些泥土,暗自庆幸了一番,便走到河边,弯下腰浣一浣帕子,怎料突然吹来一阵大风,手中一松,帕子便顺着河水漂漂摇摇流走了。
乍见手帕遗失,未及多想,清歌便跟着河流跑起来,跌跌撞撞去追那帕子。水流平缓,不急不躁,帕子也不温不火的向前流着,忽急忽缓,清歌有时能追的上,却无法伸手捡它起来,有时却又远远落在后面。
不知不觉中竟已追到了树下。殊不知这树下竟站了一个人,正用长剑挑了帕子,怔怔看着她。清歌见状慌忙停下脚步,站在原地不知该向前还是退后,看着帕子被挑在剑尖上,生怕再被风吹走,十分紧张。
那日清歌穿了边关特有的白纱长裙,头上系一条长长丝纱,均是与这帕子一般的质地,长风摇曳,轻纱和着未挽的长发迎空起舞,宛若玉女仙姿在云中曼动,十分清丽,飘逸动人。
那人呆呆看着清歌,虽神色奇怪,却也是玉面清雅、临风倜傥,深不见底的深紫色眼眸迎风动容,面色中便多出几分邪性和不羁出来。
“这是你的帕子?”男子开口说话。
点点头,听他开了口,清歌却突然局促起来。
“你是城中的居民?”男子又问
“正是。”清歌依然点头。
“你有没有去过莲女庙?”男子又问,显得饶有兴趣。
清歌摇了摇头问:
“什么莲女庙?”
“就在那边,”男子指着西方道“那里,两国交界的地方。”
“两国交界的地方还有庙宇吗?”
“你不是葱岭人?”男子一再追问,语气中多了几分霸道。
清歌闻言,不再回答,只道:
“请把帕子还给我吧。”
男子听了,像是突然才记起这件事一般,看了看清歌,又看了看剑上挑着的帕子,伸手摘下来,笑道:
“你随我去庙里上香,我便将帕子还你。”
清歌听了,冷冷道:
“那是女儿家的物件,公子放在身上怕也不妥,本就是顺手捡了,何不做个人情还我罢了。我与公子素不相识,却不知为何要为难于我?”
“素不相识?”男子反问,又好似突然才记起二人并不相识一般,以一副玩味的表情打量着清歌,嘴角微斜:“既然素不相识,我为何要还你帕子?”
请问乍被反问,竟哑口无言,想了半天只恨恨说出一个“你”字。
正要再开口说些什么,突然听见远处吹了一声哨响,那哨声微弱清脆,若不仔细辨听,就如夏日里长草间的虫叫一般。男子闻声,向远处看了一眼,狡黠一笑:
“我还有些事情要做,现在要回去了。你跟我走吗?”
清歌听的莫名其妙,怒火上窜:
“我又不认得你,为何要跟你走?”
“好,你不跟我走也罢。”男子似乎并不是真心邀请,见她拒绝也不失望,转身便走。走了几步,突然又转过头来,扬起手中的帕子。
清歌以为他要将帕子还给自己,正欲抬脚前去,却未料到他将帕子放在鼻下,深深的闻了一口,点了点头,高声笑道:
“香的很,我会再回来的。”说着又转过身,疾步走远了。
清歌愣在原地,又羞又气,急的满脸通红。
兀自想了半天,左右无法,只得靠着裂叶榆坐下,呆呆望着又将西沉的红日,想念往事。
也不知是为何,日日见这太阳,似乎总在降落,是不是光阴太短,抑或是时日飞跌,因此觉得春花秋月都匆匆更替不作停歇?可遥想往日,总觉人事历历在目,鲜亮如新,不曾老去,亦不曾褪色。
而看往后时光,却又深感三年遥遥无期,一千多个日升月落,于己而言是怎样的煎熬和折磨?尤其在这荒烟苦水的边关,大漠连天,沙埋日落,除了鹊意为夏竟连个说的上话的人都没有。
可与此同时,远在水软人美的京城,他又在想着什么?做着什么?与自己一样苦苦思索,还是已忘却自己另寻新欢,与哪个妩媚婀娜的女子终日缠绵,爱恋长生如夏日新叶?
正出神想着,突然又有人走上前来打断了思绪。
清歌以为是方才那人回来了,细看却又不是。此人虽是同样的闲雅倜傥,却更有一股儒雅从容,只是儒雅被沧桑和坚毅掩盖了许多,只剩下零星半点的瘦雪霜姿,是边关特有的风霜养出来的人。
他并没有说话,似乎是走上前来才发现有人坐在树下,神情有些局促。通过简单的打量,清歌判断出他是好人,便开口问道:
“公子有事?”
来人迟疑的点了点头,又慌忙摇了摇头,最后才开口说道:
“无事无事,打搅了小姐的雅兴,还请恕罪。”
“不过是在看落日罢了,没有什么雅兴。”清歌笑了笑“你是来做什么的?”
“我……”男子想了想,指指手中长剑,“我来洗剑的。”
“洗剑?”
“正是。我是这城中的军士,每次战后都来河畔洗剑,两个月前打过一场大仗,因前些时日城里来了个公主,阖城都忙着迎驾,故而耽误了时间,今日才来。”
清歌闻言,轻轻点了点头:
“为什么要洗剑呢?”
“这把剑杀了许多敌人,然而大战中也有许多大清将士捐躯,我便以长生河的河水浸着敌人的血,润到土里去,祭奠阵亡的将士们。”
清歌听了,心中感动,想起那日城下厮杀的情景,热泪盈目,微微笑道:
“我来帮你洗吧。”
“你帮我洗?”男子讶然。
“正是呢。我是一介女子,无缘从军杀敌,却日日都受将士们庇护。十几年来不曾为他们做过什么,今日见了将军,便是我命中的福缘,合该为将士们做些什么,如今便借花献佛,也让我用公子剑上的敌人之血,祭奠一番大清的骁勇儿郎。”
男子听了双唇紧闭,眼睛却红的厉害,似有两汪长生河水进了里面,却又因着什么原因不得滴落下来。
二人来到河畔,残阳铺在水面,清波变红,满河瑟瑟。
男子拔出长剑,剑长有三尺,薄不足半寸,本该锃亮如新的剑身因被干涸的血迹斑斑锈住,显得格外萧索苍凉,就如经久沙场的将军,与千军万马中破杀了敌将,提首回城时却发现全军皆已阵亡,满城胜利仅有他一人分享,喜悦落在辨不出敌我的尸骨中化成悲怆,一腔孤寂却也无处诉说。
清歌轻轻捧了一掬清水洒在剑身,干血遇水融化,顺着剑尖低落进河里,溅起一个圆圆的涟漪,将河水染成红色。远远望去,不知是夕阳染红了河水,还是鲜血染红了河水,只见一江萧杀的颜色在落日余晖下卷着二人的哀悼与敬意,静静流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