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周渐渐缓了过来，吃耍刀人给他熬的稀饭，就些酸菜，竟也吃下半碗。庄周吃罢，坐着，看着大家，一句话不说。耍刀人说："先生怎么到坟地这里来了？遮风挡雨的地方都没有，又冷......先生你手脚都冻冰凉了，吓死我们啦。"
庄周平静地笑笑，像是在说别人的事，说："其实，人都有这一天，没什么大惊小怪的......我活了八十有余，不亏了......"
斗鸡人说话直率，说："我们去濮水找你，说你出来四个月了，我们焦急死啦，先生也该替我们想想呀，那么多人担心先生，出来找先生。好在找到了......要是晚来一步，就算先生不冻死，也会饿死，被野兽吃掉......"
耍刀人狠狠瞪斗鸡人一眼，叫他闭了臭嘴，又跟庄周说："先生，你离开学馆这几个月，外面出了很多事，你大概都听说了。秦国在秦、楚边境架了索桥，秦人可由桥上进入楚国，听说楚国人也想架一座......秦国放出话来，说他们不再打仗了，只想为老百姓做点事，叫我说，那是鬼话。"
庄周听得很专注，却一句话也不说。
吹唢呐人说："秦狼秦狼，要是它也为百姓着想，就不是狼了。"
庄周还是一句话不说。
耍把戏的心眼多，朝耍刀人挤眉弄眼，另起话题，说："先生一定记得京力、赵江，他俩把先生讲过的话集在一起，刻在竹简上。"
耍把戏人的话果然让庄周眼睛一亮，脸也鲜活起来，说："他们果然在做这件事？"说罢，伸出手，但很快又缩了回去。
吹唢呐人猜想先生一定很想看门人刻的竹简，才伸出手来；一定是想不可能把竹简带到这里来，才又缩了回去。斗鸡人也猜着了庄周的意思，赶忙说："先生，带来啦！"
说罢，斗鸡人三步并作两步，从马车上拿出那一捆竹简，坐到庄周跟前，说："先生说的好多话，讲的故事，这上面都有，刻得好哩。"
庄周伸出双手，抱住那捆竹简。庄周已经瘦得脱了人形，手枯柴一般，还不住地发抖。只有双眼，依然明亮。斗鸡的看着心里难受，生怕有个闪失，老人便会烟云一般在他眼前消失。庄周的精神一下振奋起来，急速地打开竹简，可又并不看，卷起来，拴了，还给斗鸡人，摇摇头，说："庄周是何许人，自己没弄明白的事太多太多，有必要遗训于后人吗？"
一句话，把大家说得大眼瞪小眼，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肯定意思深奥，不敢乱猜。庄周见大家浑然不觉，说："老夫这话一点也不难懂。人，对外面的事容易看清楚，哪对哪不对，明明白白；要看清楚自己，实在很难。比如说，你们说老夫如何聪敏，说的道理如何有用，老夫可不这样认为。"
下面有轻轻的议论声音。
庄周说："年轻的时候，好像什么都懂；经的事多了，懂得的显得少了；经历的事越多，懂得的好像越少。所以，留遗训这样的事，是做不得的。"
大家依然如堕五里雾中，但是，先生身子太弱，不忍心再让他说话，耍刀人说："先生，这里无处遮风避雨，做吃的也不方便，是不是回濮水再说？"
庄周嫣然一笑，说："诸位不必以老夫为念了，世事茫茫，各有各的路要走，忙你们的去吧。"
耍刀人说："这倒是万万不可。除了常濠在濮水学馆等候先生，简尝、项达、独腿、无头人、瓜葫芦和我们全都出来寻先生了。要是王益、齐焉、子相、赵江、京力他们知道找不着先生，还不定急成什么样呢。"
庄周没想到要悄悄离开这个世界居然就这样半途而废，此后，门人们会加倍小心照顾他。要悄然离去会更加不易。其实，他没有像现在这样了解自己，他实在是个没多大用处的人，生生死死不值得大惊小怪。可是，他不能再伤门徒和朋友们的心了。
庄周到底和饱食终日的贵族、官老爷们不同。这些贵族、官老爷小病大养，变成大病；大病想到死，变成不治之症；年轻轻的，大造阴宅；本可以长寿，却早早死去。庄周一生奔波、忙碌，与天地、清风明月、花草树木、庄稼、山野为伴，并不十分看中自己这条命，反倒大病化小，小病化无。有吃的多吃一点，实在没吃的，饿上一两天，也无大碍。庄周坐在返回濮水学馆的马车上，想着想着又有所悟，他对自己说："人本来和万物一样，为天地所生，天地所育，怎么能离开母体而把自己关在小牢笼里呢？千方百计造个小窝，把自己箍得死死的，实在是自讨罪受。"
马车在高低不平的道上行驶，庄周的心难以平静。他感激朋友和门徒们关心他，像亲人一样对待他。可是，他因此也受了不少羁绊，而受羁绊又是庄周最不能忍受的事。
但是，这一次他必须回到濮水学馆，让朋友、徒儿们放心再说。
马车向北缓缓而行，到达商丘，刚进小城，被人叫住，说："先生，久违了！"
庄周循声看时，见一个五十开外的人朝他走来，到得跟前，长揖说："先生可好？"
庄周很快认了出来，很高兴，说："你可是苏秦老弟？"
来人果然是苏秦。苏秦正在各国之间游说联合抗秦之策，到了楚国，楚怀王态度暧昧。又听说秦在秦、楚边境架索桥，楚也想架一座。很担心祸端就从楚国开始。但作为赵国朝廷命官，他又能奈何？苏秦想到了庄周。如果庄周能劝谏怀王一番，怀王也许会有所醒悟。于是，径直奔濮水而来。苏秦在学馆里碰到愁眉苦脸的常濠，惊问："你为何这般愁眉不展，莫非出了什么事？"
常濠把先生离开学馆久久不归，先生的朋友和门人四处寻找的事大致说了说，苏秦便抱着碰碰运气的想法，朝蒙城方向寻来，不想在商丘碰上庄周。晚上，苏秦请庄周和耍刀人一行下榻一家大些的客栈，摆了两席，招待耍刀人一行。苏秦单独请庄周在一小间里对酌。庄周本来嗜酒，但近来身子孱弱，这一次死里逃生，不敢多喝，饮罢一盏，说什么也不再举盅。苏秦不劝，说："过饮伤人，也罢，就说说话吧。"
庄周见他几次欲言又止，说："看来，苏老弟是有事要问庄某，请直说吧。"
苏秦只知道庄周博学多才，并不知道还这样心直口快，说："苏秦真还有些难处，要请教先生。"
庄周说："苏老弟已经去过楚国了，是不是？"
苏秦说："是。"
庄周又说："怀王对联合抗秦是不是不置可否？"
苏秦说："秦在秦、楚边境架索桥，说他们不想再打仗了，只想造福百姓。"
庄周说："庄某知道了。"
苏秦说："张仪还去了齐国，我那同门师弟陪他看耍把戏，真不知道我那师弟是怎么想的？"
庄周说："庄某也听说了。"
庄周说了这话，却没有下文。脸上阴云密布，纵横交错的皱纹好像凝固了，如此善于雄辩的智者竟无一语。苏秦不敢再说，更不敢请庄周出面，说服怀王联合抗秦。好一阵才说："先生意欲何往？"
庄周这才平静下来，说："先回濮水再说吧。"
庄周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有那么多人来学馆等待他的归来。他最先见到他的是常濠。常濠见到庄周，急忙跑进学馆，大喊大叫："先生回来啦！"
常濠兴奋异常，听到叫喊，陆续有人奔出学馆。不多工夫，庄周身边便围了许多人。不少人庄周不认识，或者只见过，没说过话；或者说过话，并不知道怎样称呼。在众人中间，庄周看到了王益、齐焉、子相、京力、赵江，庄周问赵江说："你们离学馆这么远，怎么也来啦？"
赵江说："独腿他们找先生找到临淄去啦，我和京力听说先生四个月没回学馆，急坏了，就来啦。"
京力也说："先生一个人在外，就怕有些差池，连帮忙的人也没有。"
庄周默然不语。看一眼眼前一些穿着破烂的陌生面孔，问常濠说："为师怎么不认识他们？"
常濠说："都是附近的民众，听说先生几个月没回来，天天有人来探望。"
庄周长叹一声，说："为师原以为人间冷暖，世态炎凉，看来并非完全如此。"
还有人要跟庄周说话，耍刀人说："先生累啦，歇歇再说吧。"
这边，耍刀人、赵江、京力服侍庄周下车。京力问："先生是进家里，还是去学馆？"
庄周想一想，说："还是先去学馆吧。"
学馆不大，在那间大些的房间里，燃着一堆火。此时，火焰、烟子都没了，只有红红的一堆炭。学馆里比外面暖和得多了。人们把最合适的位置让给庄周。庄周十分动情，招呼大家说："都坐，都坐......"
谁也没有坐，门人离他近些，朋友离他远些，离他最远的是衣衫褴褛的农夫。他们和庄周并无交往，更不明白庄周说的那些深奥道理，但他们知道这几间破烂茅草房是个了不起的地方。从这里走出的人朝廷争着要，进了朝廷就是大人物。这些门徒的先生和别的先生更不相同，不说没架子，比小官小吏都穷，和叫花子差不多。更叫人纳闷的是这么个古怪人，朝廷的大官还这么高眼看他。楚使来濮水，张仪来拜访以及和惠施的往来，都有附近的农夫看见。只要有一个人说开，就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很快就传了一大片。没人在意传的话是不是真的，在这些见识不多的农夫眼里，庄周和神没有两样。这些农夫并不知道秦国是怎么回事，反正是属于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那一类。前些日子，被赵、梁打得落花流水，他们大大解气。后来，又听说如果不是全仗从濮水学馆出来的那几个弟子，赵、梁的坛坛罐罐怕是早被打破了。于是，这位衣衫破烂的先生就满身是神仙气味了。
这些满身泥土味的农夫并不是眼下才留心庄周，他们知道庄周拿不了锄头，种不了庄稼，弟子们也是个个细皮嫩肉，能顾自己的嘴就不错了，顾得了先生吗？他们隔三岔五送来高粱、玉米、瓜瓜、豆豆之类。他们总是瞄准庄周不在的时候送来，也不让门人把这事告诉庄周，怕庄周知道了难受。加上门人自己种的庄稼，先生和门人的日子也就对付过去了。
这些事，庄周自然没法知道。眼下看着这些人，倒想起儿时的许多事来。在葛地，他们的家境从天上掉到地上，穷得四壁空空。父母、爷爷都无法像农夫们那样，靠自己双手，向地里要吃要穿。往往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是这些被高官、贵族踩在脚下的人帮助了他们。庄周再次邀请农夫们就座，烤火，说话，农夫们倒越离越远，最后，一个个地退了出去。剩最后一个老人，头发雪白，脸色红润，向庄周长揖说："吉人自有天佑，老朽向庄翁道喜啦。"
庄周记性惊人，很快想起那位不看蝉却一捕一个准的老人。庄周兴奋异常，抓住老人的手，说："老丈高寿啦？"
老丈说："我从来不记自己的年纪，不问人间你长我短，荣华富贵，人情冷暖；只知道天冷天热，日出日落；山川河流，明月清风；该来的时候来了，该走的时候走了，来无影，去无踪......庄翁，老朽是否也得些庄翁的仙气了？"
庄周在这位老丈的身上看到自己，大笑不止。
老丈说："蜩是神物，餐风饮露，一身透亮，最为老朽所景仰。有蜩鸣的时候，老朽整天在山里，听天籁之音。有时，想夜里也能听听这种仙乐，将它们粘回去，养在笼子里，殊不知并非它们所愿，不多工夫就死了，老朽想，一定是没了自由，气死的......"
庄周起身，长揖说："老丈可谓悟了玄机，庄周自愧不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