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周并不特别看重自己,也不特别轻视自己。人和山上的树,水中的鱼,野外的活物一样,有生必有死,所以,他并不怕死。既不认为自己特别有用,也不认为特别无用。他做过不少很值得自豪的事,也做过不少蠢事,可笑的事。但他有个最大的好处,从来不遮遮掩掩,好就是好的,丑就是丑的;对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坦坦白白,老老实实。不伪装,不说假话。做不到的事绝不说,说了,哪怕千难万险也要去做。否则,他会吃不下,睡不好。但千万不要以为他是傻的,可以在他跟前耍花招,蒙他,使阴招害他,他会一下就把把戏戳穿,不留一点面子。他会暴怒,会用最犀利的话刺得想挖苦他的人无地自容。他有一帮信奉他言论的人,崇敬他,维护他,按他说的话为人处世,谁要说庄周不好,会有人瞪眼珠子,和胡说八道的人辩论,激烈了,还可能动粗。他身边的弟子确实不多,但一个个都文能当宰相,武能领兵打仗,是没有专门学兵法的兵家,治国能手,学问家。如果加上信奉者,则难以计数。
庄周并非万能者,他常常处在无可奈何之中。很多时候,甚至很小的一件事也做不了,以至遗憾终身。
最让庄周闹不明白的是这个世界。这世界上为什么有山川河流,有树木、花、草、虫、鱼,有泥、石、金?为什么有的有生有死,有的没有生死,千秋万代,依然如故。他(它)们是什么,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最终要变成什么?为什么能彼此相容,成为一个世界?他想不明白,百般无奈,还是回到他的师傅--老聃那里去,用一个看不见,摸不着,包罗万象的"道"来解释。"道"无所不包,无所不在,无所不能,无论多大的能耐,也没法超出这个"道",无论怎样玄秘、诡异,也离不开"道"的统摄。
既妙不可言,也无用到家;既是聪明绝顶之举,也是无可奈何的办法。但他已经耗费了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只能到达这一步。
庄周一生最值得称道的是维护了自己,捍卫了人的尊严。他宁愿穷极潦倒一辈子,也不愿意为了富贵,屈尊奔走,在居高临下的眼神里领那一份俸禄,在屈辱中苟延残喘。世界上有千千万万平等待他的人,但他们和"权"无关。有了权,而又能平等相处的人在哪里?就连惠施这样多年朋友也常常在他面前耍威风,只不过惠施不是他的对手,到头来总是甘拜下风。
庄周的最大遗憾是苦了妞儿一辈子。他做不了农事,连饭菜也做不好。做不好,妞儿就不让他做;越不做就越做不好。以至妞儿病重,还勉强撑起来,替他洗衣、做饭、做菜......他永远忘不了妞儿那可怜巴巴的眼神,那揪心的话语:"先生,你什么都不会做,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人世了,你怎么办......"
怎么办?面对一个极简单的问题,庄周没了主意。妞儿比庄周健壮、年轻,贫困、疾病,眼见妞儿先他而去,他没一点办法。以后的日子,也没有因为没了妞儿长了本事,而是更加艰难。要不是学生、友人的多方照顾,早已成为孤魂野鬼。想起这些,庄周就痛骂自己"百无一用"。吃穿住行,这些毕竟是个人的事,即便给他造成痛苦,还不算大,也不会太长久。倒是时常发生的惨无人道的互相攻伐,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就为这,庄周常常仰天长叹。真想早些离开这个污浊的世界,但是,他于心不甘。他希望迟早有一天,天会变得明净、开朗,人心会变得纯洁,人人都是参天大树,挺立于天地之间;又是最普通的生灵,天、地、人、万物为一。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到来?他不知道。
他不做自己不愿做的事,不顾一切地维护自由、尊严和心灵的圣洁,从这一方面说,他是幸福的。但他始终无法摆脱凡俗情愫,他无法忘怀楚国,忘怀荆州,甚至那个给他留下痛苦记忆的葛地,城东门外的牢狱,无法忘记妞儿给他的情爱......因而,他注定要在痛苦中煎熬、挣扎;在世俗与圣洁中跋涉,直到生命结束。
楚国闹到名存实亡的地步,又失去爱徒常濠,对于有过一次濒临死亡的庄周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虽然有苏秦雇车护送,一路食宿无忧,还是疲惫得好像随时都可能散架,一垮下就再也没法站起来。人在这种时候,无法不想想自己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好有个明明白白的结果,对自己做个交代,至于别人怎么看,已经无关紧要了。回到濮水,庄周不能不把常濠被暗杀的噩耗告诉简尝和项达。简尝、项达和常濠感情很深,听了这不幸消息,不停地抹泪,又引起庄周伤感,支撑不住,昏死过一次。从此,庄周神思恍惚。简尝、项达百般安慰,细心调理,不见好转。
一日,耍刀人等来濮水看望庄周,绘声绘色地讲起耍猴人自荐领兵攻秦,帮韩国夺回上党及西北五城,反被厘王关押一事,庄周声音微弱,问耍猴人说:"就你一个人领兵去取上党?"
耍猴人说:"我和韩国大将暴鸢各领五千精兵。"
庄周说:"你一定逃得像猴子那样快,才保了一条命。"
耍猴人说:"不是我跑得快,是秦军跑得快。要是跑得慢,不要说上党没了,连他们的小命也保不住。"
庄周说:"这就叫做借风烧火。"
众人不大明白,庄周说:"如果没有联军连连攻下几城,秦军守将闻风丧胆,你一个耍猴的,能和一个能征善战的人一起领兵打仗,能那么容易夺取城池?"
耍刀人说:"先生,有一点本人不明白,秦兵刚刚打败楚国,怎么一下变成软蛋了?"
庄周说:"秦犯了做人的大忌,骄。领兵打仗也是如此,骄兵必败。"
这天,庄周很兴奋,多说了些话,累得像要虚脱。这些日子,老有上气不接下气的感觉。夜里出冷汗,连连做噩梦。好几次,梦见和时叔叔在一起,看别人杀人,自己也在杀人,可是,拿起血糊糊的大刀,对着人头,举起来的时候,有人大喊一声:"放下!"
看时,是爷爷在愤怒地看着他。
好几次,梦里返回故乡。路险无比,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过了摇摇晃晃的独木桥,绕过悬崖,眼看眼前道路平坦起来,却突然脚下一虚,跌进黑咕隆咚的深渊。醒来,吓出一身冷汗,身子似乎又虚弱不少。
有好几次,庄周在梦里真真切切见到了妞儿。梦里的妞儿,还是那么年轻,健康,温温顺顺。他们很久没见面了,妞儿远远地朝他走来,到跟前,含着两泡眼泪,说:"你别忘了妞儿啊......"
庄周很想念妞儿,说:"妞儿,庄周怎么会忘记你?这么多年月,你到哪里去了?"
妞儿抹一把眼泪,说:"我等你很多年月了,来吧......"说罢,扭过头去。
庄周好不容易见到妞儿,害怕又离他而去,说:"你不要走!"
庄周伸手去抓妞儿的手,却没有抓着,转眼就没了妞儿的影子......
他不知道眼下是白天,还是夜里--对庄周来说,白天,夜里已经没什么不同。不同的是,觉得四周闹哄哄的,有很多人。这些人好像是为了自己才到这里来,说话声音有高有低,都和自己有关。有一句话他听得特别清楚:"醒啦醒啦,不怕啦......"
他使尽力气,睁开眼睛。见他身边站了很多人,有耍刀人他们。挨得最近的是王益、简尝、项达。庄周看大家一眼,声音微弱,说:"你们都有事,怎么都来啦?"
简尝说:"先生身子不好,能不来吗?"
项达凑过来,说:"齐焉、子相也来啦,就是赵江、京力还没有到。"
简尝说:"耍刀人他们也来啦。"
有人在悄悄说着什么,声音忽高忽低,庄周听得似真非真,好像在说他的身后事。他说:"你们在说什么呀?"
简尝怕先生难受,不敢说。庄周眼睛睁大了些,说:"为师知道你们在说什么。说吧,为师什么都经历了,难道还有什么想不开,看不透的吗?"
简尝还是没有马上说。王益把简尝、项达、齐焉、子相叫到一旁,说:"看来,先生离开我们是旦夕的事,不能躲躲闪闪了,就直说吧。"
齐焉也说:"再不问,就来不及了。"
简尝还是犹犹豫豫,说:"我怕问了,伤了先生的心。"
是啊,人到这种时候,一点点安慰可能让先生多活些时候,一点伤心事,几句不中听的话,都会要他的命。他们和庄周情同父子,问这样的话实在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