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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庞涓打了两仗,虽说打赵国没占到便宜,但宋国臣服魏,消息很快就传到各国,惊慌者有之,蠢蠢欲动者有之,焦急者有之。在众国之中,楚国地广人众,甲兵百万,比秦、齐都要富庶,都更有能力独霸天下。这一点,楚宣王心里最清楚。可是,虽然经过吴起、悼王的改革,肃王的开疆拓土,依然未能彻底改变病骆驼的景况,甚至于越来越厉害了。事情果真如庄周所预料那样,有得必有失。原来,疆土没有包括百越,事情少得多了。有了百越那一大片,民乱不断,动辄就把派去的朝廷官员杀了,抛尸江里喂鱼。百越成了舍不是留也不是的烫山芋。

更要命的是朝野上下弥漫着厌战情绪,嘴上不说,脸上都挂着。雄心勃勃的宰辅时建确实老了,须发灰白,举止迟缓,常常忘事。宣王看在眼里,心下焦急。别的都好说,要紧的是找不到个合适的栋梁之才,来接替时建。为这事,宣王宣时建进宫多次,想不出什么好主意。

这天上午,宣王又急召时建进宫,赐时建坐在身旁,说:"而今士子多如牛毛,凭一技之长游走四方,谋求一官半职。廷臣向寡人举荐无数,寡人也亲自看过不少,不过是庸碌之辈,并非将相人才。爱卿足智多谋,出个稳妥主意才是。"

宣王几次召见,时建都想到庄周,又几次都没有说出口。没举荐庄周的原因有三,一是庄周虽然聪明盖世,但他那一套主张,未必合时宜,对楚国未必有用;二是庄周厌恶从政,才隐逸山野,多半不肯出山;三是庄周厌恶楚国开疆拓土,才背井离乡而去,不可能再回楚国。但是,除了庄周堪当此重任,还能有谁?在鬼谷子几个弟子之中,苏秦过于稳妥,张仪野心勃勃,庞涓目中无人,孙膑德才兼备,但只是个将才,离宰辅能耐还远。宣王召见,又是商讨这件事,该如何说?时建作难了。没想倒是宣王先开口,说:"请庄周出山如何?"

时建怕举贤有误被怪罪,装做没听清楚,宣王声音放大了些,说:"寡人想去想来,看来非请你侄子出山不可了。"

时建既不能说庄周憎恨权势,不能说他讨厌杀伐,更不能说他和楚有怨,却也不能不回答。想片刻,才说:"回禀大王,微臣侄子隐逸山野,无拘无束惯了,就怕他不愿意受拘束。"

宣王说:"栋梁之才,都与众不同。姜尚垂钓濮水,管仲没于商贾,廉颇隐于乡野,全都出仕于朝廷,建功立业。"

时建怕碰壁,说:"微臣侄儿和他们很不一样。"

宣王说:"他现在景况如何?"

时建说:"很穷,但他不以穷为意。"

宣王笑了,说:"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富贵非吾愿,那是到不了手才这样说的,时爱卿,你备一份厚礼,派要员请庄周出山,到了朝廷,本王亲自接见。"

话到这一步,时建难以再推辞,只好说:"好,微臣尽力为之。"

宣王爱怜地看一眼时建,说:"爱卿今年六十有五了吧?"

时建说:"六十有六了。"

宣王说:"可惜世上无仙术,不然,寡人一定为爱卿求个长生不老术。"

时建听出话外之音了,为请庄周出山,大王还误会了他。想辩解几句,想想还是算了。

时建从宫里出来,来到上大夫简尚府第。简尚和时建年纪相仿,身体也大不如从前了。听说时建来访,出大门迎接。见到时建,高兴得直拊掌,说:"老不死的,老夫以为你不来寒舍了呢。"

时建回敬说:"不是冤家不聚头,要打冤家就打一辈子,谁也不准半途撂下!"

时建说的是这样一件事情:时建率领人马南征,第一次,几乎杀灭一个村寨;第二次,除了一次就射死一百多号人,还每到一处,只要有反抗,就大开杀戒。两次南征之前,肃王都有明令,不可妄杀无辜。简尚以违抗君命,滥杀无辜为由,弹劾时建。肃王以时建开疆拓土有功,不忍心责罚;但成命不可收回,只好将责任揽在自己身上,当群臣的面原原本本地讲这件事,末了说:"不准滥杀无辜,是寡人亲口说的,君命不可收回。但是,时爱卿千辛万苦,征战百越,为楚国开疆拓土,功不可没,寡人不忍心责罚。说出了的话不能兑现,都是寡人的错。就降低寡人俸禄半年,以示惩罚吧。"

没想到肃王会这样责罚自己,时建、简尚连忙跪下请罪,简尚说:"微臣该死。"

群臣也都跟着跪下,肃王说:"诸位爱卿请起,法令是寡人制定的,说了不算数,国法难容。如果群臣和时爱卿、简爱卿能宽恕寡人,就握手言和吧,楚国不能没有你们,寡人不能没有你们。"

时建、简尚激动万分,两人拥抱。肃王说:"时爱卿、简爱卿不计前嫌,寡人自罚值得。"

时建和简尚原来还有些磕碰,这一来反倒成了无话不说的知心人。当下,简尚把时建迎进书房,时建说:"大王一定要请我那侄儿出山,真是难死我了,老东西,你花花肠子多,看怎么办吧?"

简尚捋了半天胡须,说:"你侄儿那德行不适合从政,你为何不跟大王直说?"

时建说:"在下再蠢,也不至于连这一点也不知道,我说了,大王不信,说,'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只要有高官厚禄,没人不愿意的',你叫我如何说?"

简尚说:"你是丞相你不说,老夫能说吗?"

时建说:"你干的就是举贤任能的活,如何不该你说?"

简尚说:"就算该在下说,也急不在一时,你既然来了,不请你喝两盅,过后不骂在下抠门才怪。"说罢,吩咐备酒菜,说,"很久没在一起了,你既然来了,一醉方休。"

时建说:"别别,这事火烧眉毛,要喝你一个人喝,你不愿意帮忙算了,我走。"

时建说着要走,简尚把他拉住,说:"你这个死东西,都一大把年纪了,还急猴子似的,小酌几杯也不肯,在下不管你的事了。"时建没法,只好坐下喝酒。

简尚身体要比时建好得多,他带领两个护卫,扮作商人模样,一路寻访庄周踪迹而来。

早先,惠施来楚找过时建,时建知道庄周在宋国边关旁边居住,还知道和鬼谷子深交。归谷山和宋边关相距甚远,且弄不清庄周眼下在何处?简尚答应时建请庄周出山,即着人四处打探,半个月过去,音讯杳无。简尚只好备足盘缠,带两个护卫,先去宋国边关,找了几天,才知道已经搬家。但究竟搬往何处,无人得知。简尚后悔不该接下请庄周出山这差事,但事情既已揽下,且禀过宣王,绝无退路。

简尚想去想来,决定先找鬼谷子试试。鬼谷子门人多,说不定知道庄周下落。于是,简尚和两个护卫一起,租了马车,往东南方向寻来。寻了半月,到了归谷山,很顺利地找到这位留着稀疏胡须的奇人。鬼谷子听说来人是楚国上大夫简尚,已经料到来意,说:"简大人是来寻庄周的吧?"

简尚惊问:"先生何以知晓?"

鬼谷子笑得很诡谲,说:"当今之事,很少能瞒得过老夫。"

简尚颇为吃惊,说:"请先生赐教。"

鬼谷子说:"时建老啦,谁能接手他的相位?非庄周莫属。"

简尚大为吃惊,长揖,说:"有道是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智者就更难得了。先生若能助简某请庄周出山,简某愿以身家性命保荐。"

鬼谷子说:"老夫这里什么人都来,知道庄周的踪迹。不过,老夫还是要劝简大人,不必费事了,打道回府吧。"

简尚不解,说:"请先生明示。"

鬼谷子说:"庄周不会出山的。"

简尚说:"先生为何如此说?"

鬼谷子说:"老夫了解庄周,胜过了解自己。本来,这乱世,总得有人收拾,老夫自知无法胜任如此重任,望他能辅佐贤明,一统天下,以免生灵涂炭,他说,有乱必有治,但为时尚早。犹如痈疽,血脓未聚,难以剔除。还需若干年月,才到治的时候,我辈怕是看不见了。能不陷身泥沼,就万幸了。庄周说服了老夫,老夫也从此打消出山念头。"

话到这一步,鬼谷子说得再清楚没有了,简尚还不甘心,一定要找到庄周才罢。鬼谷子说:"如你一条道走到黑的人也算少见。这样吧,你去濮水寻他吧。庄周仰慕奇人姜尚,由宋边关搬到那里去了。"

简尚还想再请教,鬼谷子门人孙膑进来,说:"先生,齐使求见。"

鬼谷子回头对简尚说:"老夫失礼了。"

简尚自觉形秽,只好告辞说:"劳驾了,日后有不明处,还请先生赐教。"

鬼谷子说:"山野村夫,妄言国事,见笑了。"

简尚离开归谷山,租上马车,望东而来。又走了好几天,到了濮水。时候已是初春,濮水幽清,夹岸树木刚吐出鹅黄色,几处巉岩,突兀江边,颇有韵味。简尚想:"好一个隐者垂钓去处,难怪姜尚垂老还舍不得离开。"又想,"庄周确实是个怪人,请他做官,就是不去,难道穷困还比富贵好不成?"

江边没人,简尚顺着小路,走了很长一段,渺无人烟。简尚边走边猜想当年姜尚可能在什么地方垂钓,想庄周为什么如此仰慕这位奇人,是仰慕他的才,还是像姜尚那样等待贤主?鬼谷子是不是真的那么了解庄周?如果庄周是像姜尚那样等待贤主,还有些希望;如果有才而自甘淡泊,那么,这一趟算白跑了。

简尚和两个护卫走了很远,眼看日落西山,也没有见着人烟,只好离开河岸,上大些的道路,寻辆马车,找客栈住下。第二天一早,坐上马车,走一段,到濮水边,沿岸寻找。这一次,简尚没有白找,在河岸上见到了庄周。

庄周到濮水居住一个多月,就有那么多学子投到他门下,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他不像孔丘,走到哪里,说到那里,要别人接受他的主张。他除了和惠施争论,很少和别的人说他的想法。不是不想说,而是难以遇上知音。特别是和那些权贵,从根没法说到一起。倒是和下九流很有些来往,朋友也不少。这些被人瞧不起的底层人,襟怀坦白,说一不二,许多人身怀绝技。他们走江湖,游乡野,消息灵通,庄周从他们那里了解外面很多事。但是,他们少文墨,大事想得少,庄周的话,往往让他们云里雾里,分不清东南西北。庄周感到不满足,甚至失望。有了门人,情形就大不一样了。他们大都是读了不少书,看到不少事,百思不得其解,才投到他门下来的。这样一来,庄周的许多独特思考,便可以跟门人敞开说,哪怕争得面红耳赤,也很愉快。

这天,闷葫芦京力毕恭毕敬地问庄周说:"这世上究竟有没有是非呀?"

庄周反问说:"你以为呢?"

京力说:"而今是人都说自己是对的。打别人,占别人的土地、家园,也说是对的。如果不对,为何战事不断?搜刮民财,奴役百姓,也说是对的;如果不对,为什么老百姓甘心被人搜刮?"

庄周没有直接回答,说:"今天大家在一起,就说说你提的这个问题吧。"

庄周和门人一起,一开始谈,就争论不休,争累了,庄周不急于说自己的意见,说:"不谈啦,玩玩再说吧。"

就这样,庄周拿了鱼竿,直往河边走。刚在一块石头上坐下,远远地看见有三人朝他走来。庄周目光锐利,从三人走路的模样,就判定是朝廷来人了,只不知道来自哪个国家。

庄周记忆力惊人,三人近前,认出其中胡须花白,脸色红润的老人是楚国上大夫简尚。庄周起身施礼,说:"简大人,一路辛苦,是寻庄某来的吧?"

简尚说:"先生如何得知简某是为此而来?"

庄周说:"庄某还知道,寻庄某一定是令尹大人的主意。"

简尚纠正说:"是大王的主意,大王器重庄先生才智过人,实为国家栋梁。大王念及先生生在楚国,定有拳拳报国之心,因而特差简某前来拜望......"

庄周眨眼间就想起在楚国的那些事来,酸楚而厌恶,远远超过他思乡之情。但他不愿意再提起,也没有看简尚。简尚以为庄周被打动了,进一步说:"楚国兵多将广,沃野千里,一统天下是迟早的事。先生既有姜尚宏图大志,再好没有了。"

庄周还是没有说话,简尚说:"大王万分器重人才,先生如肯出山,定当重用,简某可以担保。"

此时,有只乌龟爬到水边觅食,庄周忽然来了灵感,说:"简大人,请看那是何物?"

简尚按庄周所指看去,见是乌龟在爬,说:"龟。"

庄周说:"简大人不妨说说看,它是在水里觅食好,还是被供在太庙里好?"

简尚摸不着庄周说这话是什么用意,没回答。庄周却意犹未尽,说:"在水里,泥里,是苦了点,也低贱了点,可它是活的,自由自在;要是把它捞起来,杀了放进太庙供奉,尽管人们认为是神龟,也只剩下躯壳了。"

简尚听明白了,鬼谷子先生说得不错,庄周果然不肯出山,没必要再费唇舌,只好说:"先生如此看重自尊,珍视自由,简某佩服。"

庄周有几分歉疚,说:"难得大王垂爱,简大人不远千里而来,诚心邀庄某出山,本不当推辞。只是庄周浪荡山野惯了,受不住约束,实在无法出仕,请大人见谅,还劳烦大人在大王面前多多美言。"

简尚感慨万分,说:"从古到今,多少人为功名利禄,荣华富贵奔波忙碌,多少人为它们丢掉性命。简尚自以为为楚国立下功劳,位至上大夫,常沾沾自喜。但是,和庄先生比起来,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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