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斌愣在楼下。
每次带她去吃饭时她从来都不肯点菜,吃也吃得也少,都是挑个饭尖儿就放筷子;零食也不吃,从来不要饮料,就是水都不多喝。
他只以为她是减肥,还笑话说你这么小就知道保持身材了,我跟你说你现在是关键,小心那里——他凑到她耳边说个词、羞得她满面通红——不肯长。
孙斌站在太阳下头,听着知了一声高一声低没有章法的乱叫,心里头也全是一些乱而碎的念头。
原来她是存了这个心思,一直在竭力跟他划清界限,不消费他什么。孙斌心乱如麻,突然就觉得她好可怜,这么委委屈屈,这么一点点倔强的小心思;但是又这么可爱,可爱得叫人受不了。
他想起自己带着她吃饭、喝茶,用他那大红的宝马车带她去一些她从没有到过的场合。那些地方有着精致的装潢,放着英文法文优美如天籁般的女声吟唱,摆放着风雅格调的装饰品;有着细腻洁白的瓷器,有所谓手工的咖啡。
他问她味道好不好。她从来无心品味,只手指相互扭着,她肌肤如此白皙,就看不出指关节已经扣得更白。她低垂着眼睛,她的睫毛那么长那么卷,又那么浓密,就看不出她眼里是又怕又厌。
在外人面前赵平安就是个天然呆,那种细小处流淌出来的动人风情荡然全无;不再是春风里的柳枝而是一块榆木疙瘩。
可她长得那么美,长长的睫毛低垂着的样子叫人无限爱怜,那些扣桌布、扭手指的小动作孙斌不仅不觉得粗俗还只觉得可爱。
孙斌继续在太阳下想着,竟然没有想到只需要挪动半步、就可以躲到树荫底下。
自己带她去商场,满心的要讨好她。她从来都呆不了几分钟就要走,她只紧紧皱了眉说空气不好,我想吐。
跟自己在一起时总是一张哭丧脸,活像倒了八辈子的霉。可自己一直像个傻瓜一样任着她、哄着她、处处讨她欢心。
现在还在这么热的暑天里、从上海赶回来像个纯情***一样站在她楼下。
孙斌转念之间就看见赵平安已经提了两个袋子下来,依旧是垂了眼皮不看他,轻声说:“你买的东西都在里面,我都没有碰的。”里面的东西什么都有,口红,粉饼,还有前天给她的那个小锦盒,里面是一条很讨女孩喜欢的施华洛世奇的小熊项链,盒子也完好无损。所有的东西都是连包装都没有拆开的,可见她是真的不感兴趣。
另一个袋子里是他给她买的衣服、鞋子,拆过封的。他总是要她当场换上给他看,要她就穿着新衣服陪着他。她都只穿过那一次,回到家就小心收起来,鞋子都用一只旧牙刷洗刷得干干净净。
“你以后就再也不要找我了,找我我也不会再理你了。”她以为自己口气很硬很凶,可一点都不知道自己那大大的眼睛里那天真又娇气的神色多么脆弱,这样的女孩叫人怎么放得开?
孙斌就在想着——我绝对不放手。这样的珍宝溜走了,我要后悔一辈子。
她站在自己对面,长长的头发扎成两只麻花辫再在脑后盘成一个横髻,就用最普通的钢丝发夹固定着。她的样子很像西方古典油画里的贵族少女,异常优雅;低垂的脖子肤如凝脂,只看得她长长的睫毛,但也知道那张面孔是何等美丽。
她穿件半袖长连衣裙,洗过多次粉红色已经褪得发白,上面原本缀着一些小珠子也有些脱落;她的手臂雪白,在阳光里镀上一层柔软的金色。她说:“我要好好念书了,你真的别找我了,我哥哥生我气了。”
孙斌接过袋子,说一声:“好。”
没有想到他这样爽快,一瞬间平安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抬头看孙斌,大眼睛里掠过又惊又喜的光,嘴角情不自禁挑出了一丝笑容。这模样看得孙斌心里被谁抓了一把样有些痛、还酸溜溜的。
孙斌又紧接着一句:“不过我要你陪我再吃个饭。”
平安那丝笑马上就太阳被一片厚厚的云彩遮住般的消失,可孙斌态度出乎意料的强硬。平安看看是中午,头顶上大太阳的,于是点点头。
学校周围没有什么高级餐厅,孙斌经常带她来的这家中西餐厅算是首屈一指。和往日一样要了个包厢,菜上齐后,俩人都不怎么动,孙斌只一支接一支的抽烟,他脸上阴晴不定,好像在犹豫着该不该要做接下来的事。
平安照常湿了湿筷子就搁在一边,她安静的坐在座位上,看看孙斌没有反应她也只是安静的坐着。等算计着时间差不多了,她就站起来轻轻说:“我吃好了,我走了。”孙斌快如闪电的隔着桌子抓住她一只手、平安吓了一跳,孙斌用了力就把小女孩拉倒在椅子上。他自己也慢悠悠坐回去,笃定的说:“急什么,我还没有吃完。”
他那语气里有着点什么,平安就愣了。接下来孙斌更不着急,也不像平常那样嘴里不停的跑火车、天南海北的哄她;他只按灭了烟头拿起筷子,自己不慌不忙的吃着,不时还评价一下菜的味道。
诡异的气氛里平安感觉有看不见的重物压在她肚子上,她不舒服,肚子难受,身体深处里有一处在隐隐疼着。包厢空气不佳,饭菜和烟味混在一起,她呼吸重起来,有些缺氧的感觉。
总算等到孙斌吃完了,招呼服务员进来收桌面;等服务员上了茶水后重新退出去、包厢里只剩下他们俩人后,孙斌舒舒服服调整一下坐姿,又点了一根烟。他抽的是白万,味道比平安往日所闻的白红梅淳厚许多。
孙斌还是不说话,只慢悠悠的抽着烟,喝着茶。平安几次张了张嘴,却什么话都说不出。空气里有什么东西在渐渐凝固成形,逼近她、围拢她、压迫她。
孙斌收敛了往日的嬉皮笑脸、伏低做小,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看着对面的女孩;满满的都是得意和镇定,甚至还有一种猎人打量在陷阱边哀鸣的猎物的残忍。而平安越坐越心慌,大眼睛里是掩饰不住的焦虑和慌张,真像一只幼鹿蜷了细长的腿在陷阱边看着猎人,全是害怕和求饶。
孙斌开口了,他的话连着一缕烟雾袅袅而起:“赵平安,我上个星期去长林了。我听到有关你和你妈妈的故事,你说那些故事是不是真的。”
平安刹那间化成一块盐碱地里的灰白石头,失了一切生机,直愣愣的看着孙斌,甚至连呼吸都感觉不到了。
孙斌就知道是真的了,看她吓得那么厉害,一瞬间他也有些无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