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日过完,杜群青也开学了,放学回家看见平安,他也会停下来跟她说几句话。有时他站在楼梯上俯下身子、平安在走廊上仰起头;他对着她笑,平安也同样对着他露出可爱的笑容,虽然一张小脏脸。
姑姑总是不耐烦,说:“蓝哥你理她做什么,小心这孩子磕着碰着了她娘赖上你,她娘不是什么好碴。”
可杜群青看见平安心里总是很柔软,她那么乖,那么懂事,那么美丽又那么可怜。有时星期天他会陪她在外面玩个把小时,小女孩嘟嘟哝哝的跟他讲自己编的故事;颠三倒四,语不成句,却是认认真真。
说来奇怪,杜群青绝对不算有耐心的男孩子,也从不愿意去哄谁。可唯独这个用细细的、娇嫩的声音叫他哥哥的、用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满是依恋的看着他的小女孩,总是让他不忍拂其意。
有时他一边陪平安玩一边懊恼的想着,如果被他那一群小伙伴看到他陪这么一个小丫头玩这么弱智的游戏,他一定要被笑死了。
平安最爱的游戏之一就是种花。她总是挖个坑然后把一些捡来的奇奇怪怪的东西埋起来,再弄一点水来淋上去,然后煞有其事的说种好了;然后可以一连几天双手托腮蹲在小土坑边上,想看一朵奇妙的鲜艳的花朵一下子就从地里冒出来。
“哥哥你帮我挖坑好不好?”平安娇声娇气的请求着,杜群青只好用一根棍子掘土。“哥哥你挖深一点好不好?要挖得深,花儿才会长得好。”平安很认真的指点着,杜群青从命。
他用一个烂铁皮桶提来半桶水,淋在地上,一边问平安:“这就好了吧?”“嗯。”平安点点头,露出好快乐的神情,说一声:“谢谢哥哥。”
他的足球孤零零的滚落在一边,很委屈为什么这么好的天气、小主人却不像往常一样带着自己去来一场激烈的竞赛。杜群青和平安傻呆呆的一起坐在走廊上,盯着刚刚被他们挖开又盖上、打湿的地面。
“你说这些是什么花呢?”杜群青转了头看着平安,她的头发稀稀拉拉,很细很黄,典型营养不凉的样子。
平安想了想,就说:“有宝石花,红色的宝石的花;还有雪花,白色的,很大一朵的白色的石头开出的花。嗯,还要有黄色的花,会发亮的,很漂亮很漂亮的---”小孩子的话天真又混乱,如同梦话,却有着说不出的动人。
杜群青又转过头看看地面,他们种下去的有不知名的干果核,有碎玻璃片,有小石头,有树叶。可突然之间,一直自认为自己已经是个大人的杜群青却真的相信:只要再浇一次水,那土里马上就会冒出一支茁壮的新芽,粗壮的茎秆有着两片对称的绿叶,然后开出一朵硕大的大红花来,花瓣都是宝石的,闪闪发亮。
杜群青在小孩子中间算最受羡慕的那一种:家里有人疼爱却从不管教。他爸爸只要他全须全羽的活蹦乱跳就好,无论杜群青递给他的是试卷还是作业本、无论上面是一百分还是鸭蛋他都会很痛快的签字;如果儿子要他写假条他也很配合,还很是理解——“小孩子嘛,别老是憋在教室里憋坏了”。
姑姑对他如母鸡护仔般紧张,在她眼里杜群青无论做什么都是好的、有道理的。从小没有女性温柔细致的辅导灌输杜群青只知道讲道理不如动拳头,爸爸知道儿子打架只会哈哈一笑、还会拍一下他的脑袋说不愧是我杜家的种;若是打输了还要挨爸爸的暴栗,被骂没用。
从留衣巷到整个社区他就是小孩里的霸王,打起架来不要命一样,就是大人也怵他三分。
别人的小孩哭着被家长带上门来评理,姑姑堵住门说那是你家小孩不禁打,我家蓝哥就是这样子的,你叫你家小孩别理他呀;又是要跟人家玩、又是要哭,这不是犯贱么。
他弄坏了什么,姑姑会急忙捏住他的手说看看伤着了没有,然后说打得好,碎碎(岁岁)平安;或者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杜群青不但有这么奢侈的爱,还很有钱。他爸爸是个不耐烦鸡毛蒜皮的人,你问他要惊喜,他会直接说一句喜欢什么自己去买好了。姑姑虽然也会唠叨现在世道多么奸猾、做出这么多专门用来骗小孩的假冒伪劣的东西,可她从不禁止杜群青用钱。她无限疼惜的口吻说这算什么呀,想当年我家爷爷用铜板在西江里打水漂,一天要玩一簸箕;我家爹爹的玩具都是从上海永安百货买来的,我小时候的洋娃娃是真的洋货,会开闭眼睛的。
对于一个小孩来说他的零用钱多得有些过分。所以杜群青买下那个足有一米来高的大洋娃娃时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他只是很发愁如何能不让别人看见,他不乐意给人看见他拿着一个丫头们的玩具。
娃娃是买给平安的。
平安有一个洋娃娃。这是她某天看见谁把这娃娃扔在巷子里的垃圾箱上,她盯了很久,模模糊糊的小孩脑子里想着这就是大城市呀,竟然有人把这么大的洋娃娃就这样不要了。
她沿着墙角偷偷的溜出院子,真像一只小老鼠,并且不停畏怯的东张西望的;没人注意到她,她就抓住那娃娃的一条腿、飞快的一口气拖回自己的屋子。
这娃娃很旧了,毛线做的头发散了一大半,鼻子也掉了,身体很多地方泛了线缝,露出里面的填充物。可平安不在乎,她从来没有过玩具,她只看到了一个洋娃娃,一个很大很大、几乎和她一样高的大娃娃,这就属于她了。
她一张小花猫脸贴着娃娃的脏脸,忍不住贴了又贴,把这娃娃柔软的身躯抱得紧紧的。满心蜜糖一样甜,实在太幸福了,幸福得一颗小小的心都盛不下,蜜糖满溢了出来,把一整颗心都浸泡着。
小女孩心满意足的笑着,抱着一个捡来的大破娃娃睡着了,她的妈妈不在。她在无数个孤独又寒冷的黑夜里终于有了一个小伙伴。
平安犹豫了很久,终于鼓足了勇气、要把她的这个重要小伙伴介绍给小哥哥。杜群青一百个不愿意进元县女人那间脏乱无比的屋子,但平安一副很殷勤又很期盼的表情让他不忍心拒绝。
杜群青皱着眉头、捂着鼻子站在门口,往里面敷衍的探了探身子,结果他被吓了一大跳,甚至“哇”的一声叫出来、跳回院子。昏暗的光线里他看到一个眼睛鼻子都模糊的小女孩软塌塌的倒在chuang上。
原来只是个大布娃娃而已,杜群青有些为自己的大惊小怪感到羞愧;而平安却显然没有意料到她最心爱的一件东西把小哥哥吓住,不由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