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相机发明的时候动物已渐渐远离人类文明的中心位置。从那时起,它们变得多愁善感——它们是另一个时代的纪念品,是人们为现代性付出代价时聊以慰藉的工具。感受动物情感的能力成为人类的一个标志,就像人类开始不与动物一同居住并保持至今。在科幻电影《银翼杀手》中,唯一能够分辨出一个人是自然出生的人类还是机器制造的人类复制品的方法是测量一个人在听到一段动物受折磨的声音后有什么反应:一个真正的人会感到悲伤和不适,而一个复制品则没有任何感觉。关于动物的电影把两个分离的端点汇聚在一起——一个是电影所代表的可以变换甚至控制的全新的人造世界,一个是我们和动物生活在一起的早已失落的世界。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人们在变得越来越像动物的同时,却将动物视作另类。20世纪初,很多人离开农场和农村,就像吸铁石吸引铁那样被城市所吸引,想到城市寻找“现代”生活,寻找工作。1920年,美国城市人口第一次超过了农村人口。大多数人疏离了自己的家庭,住在像是牲畜围栏的出租公寓里,为工厂效力。每天做着单调又让人丧失个性的工作,和之前畜生们做的工作没什么两样。比如,李对“现代城市生活”的反应和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狗的反应一样。人们之所以开始梦见动物,是因为动物让他们想起了一个更加亲切的时代。但他们更加关注动物也是因为他们对自己的生活有了更加清楚的认识。
任丁丁自然而然地在好莱坞的黄金时代进入好莱坞。查理·琼斯注意到它的魅力所在,因此新星电影公司在1921年拍摄的多部短片中都有任丁丁的表演。从骑一匹用于障碍马赛的赛马到乘着滑水板滑水,到开车在长达三十英尺的码头上横冲直撞,任丁丁什么都表演过。琼斯还让李参加了其中一部电影的演出。影片中,他和轻量级拳击运动员李琦·克劳斯一起打沙袋。为此他还得到了250美元的薪酬。
同年,李和一个名叫夏洛特·安德森的富有的社会名流结婚,她有一个很棒的马厩和一匹名叫“贵人”的冠军赛马。他们很可能是在一场狗展或马展上碰见的,否则他们不会有什么共同话题。这场婚姻很奇怪,李英俊潇洒,经常被人说成是个可爱的人,但见到安德森时,他和母亲住在一起,并把所有时间都花在狗身上。很难想象像安德森这样一个老成世故、多次离婚又比李大了好几岁的人怎么会被李所吸引。我们也很难想象李的爱情生活是什么样的,在他的备忘录中,他从未提过这场婚姻,也没有提过安德森。
不管婚前还是婚后,李都一门心思放在狗身上,而他的付出也得到了回报。在不训练任迪的时候——他每天通常要花好几个小时在训练上,他就带着任迪到好莱坞摄影棚的所在地“穷街”。他们在街上走来走去,问了一个又一个摄影棚,希望有人会对任迪感兴趣,让它出演一部电影。这并不像听上去那么荒唐:1922年时,电影业主要运作的是国产电影,摄影棚也经常从挤在门口的人群中挑出个别人来参加演出。此外,自从1921年强心在《无声的呼唤》中凭借出色表演为摄影棚强力吸金之后,人们便开始像寻找金发小明星那样寻找德国牧羊犬。在挨个询问的过程中,李与其他满怀希望的年轻人及他们训练 的德国牧羊犬擦身而过。
起初,李不知如何是好。“他们对我说,他们对我的狗和我的故事都不感兴趣,”他在写下到某个摄影棚询问时的经历时写道,“对他们来说,我不过是又一个带着狗的驯狗人。”后来他出人意料地交了好运:他在一个名为《从地狱之河而来的人》的音乐剧中为任迪找到了一个小角色。尽管任迪不在演员表中,但它因为在《综艺节目》的回顾中以“瑞丹”这一名字被提到过——饰演了一只加拿大骑警的雪橇狗。
不幸的是,在任丁丁出演过的23部无声电影中,只有17部留有副本,但《从地狱之河而来的人》已经无迹可寻。我们只有电影的拍摄程序表,该程序表是用来指导电影编辑剪切和拼接电影脚本的。其中一部分读起来像是一首无声电影的重拼诗:
狗在树桩上的远镜头
狼的远镜头
草原的远镜头
狗奔跑时的远镜头
鹿的远镜头
狗的远镜头
女孩的中远镜头
小猴子的特写镜头
程序表最后写的是:
大狗和小狗的中长镜头
更多小狗的中远距离特写镜头
人和狗的中长镜头
在任迪初次演出两个月后,它就获得了另一部影片的演出任务,这是一部名叫《我的爸爸》的普通雪景电影。尽管任迪这次仍然是饰演一个小角色,但对它来说却是意义重大的一步:它第一次在电影中使用了自己的名字。演员表是这样写的:
任丁丁
……
由任丁丁出演
在“穷街”上闲逛了一阵之后,李终于敲开了“华纳兄弟”摄影棚的大门——李没有对自己如何做到这一点做过多解释,也没有任何事情来龙去脉的记录留存下来。华纳兄弟摄影棚是好莱坞最小的摄影棚之一,是由四个来自费城纽卡斯尔的华纳家的兄弟创立的,他们还在落日大街上一个通风良好的谷仓里开设了商店。李敲开华纳大门的那一天,哈利·华纳正在指导一个由狼演出的场景。电影中用的这只狼是从洛杉矶动物园借来的,表现不是很好。接下来发生在李身上的事情是另一个好莱坞传奇:他总跟人说他把灰撒在任迪的毛上,让它看起来像只狼,然后说服华纳摄影棚给任迪一个试镜的机会。任迪的表现十分出色,于是华纳摄影棚与任迪签订了八年合同。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事实很可能与李的描述不符——哈利·华纳在任迪身上看到了他喜欢的东西,也同意看看李写的剧本《北方从何开始》。他承诺30天内就会告诉李自己是否打算与任迪签合同或者使用李的剧本。
在李等待华纳兄弟摄影棚消息期间,他在由威廉姆·戴斯蒙德·泰勒指导的电影中为任迪争取到一个小角色。拍摄过程持续了10天,拍摄结束时,李收到华纳摄影棚的来信,上面给出的答案他想都不敢想:该摄影棚想要买下他的剧本,并让任丁丁饰演主角。
李无比兴奋,他甚至没有听见自己能获得多少报酬,尽管不管报酬有多少他都会接受。《北方从何开始》很快就开始了拍摄,指导该片的是成就卓越的导演切斯特·富兰克林。克莱尔·亚当斯、沃特·麦克格雷和帕特·哈迪干这些无声电影的强烈支持者都在电影中与任丁丁演对手戏。这部电影是在摩天岭拍摄的,而且几乎完完全全是按照李的剧本来拍摄的。“任迪似乎不太配合,”李写道,“尽管它在树林中和雪地上活蹦乱跳。”有时候任迪兴奋过度,把狐狸追赶到雪堆里;还有一次它攻击了一头豪猪,把自己那张明星脸上弄得都是豪猪的刚毛。尽管如此,李还是为任迪的表演感到自豪,其中包括一个高12英尺的跳跃,这比他在洛杉矶狗展上赢得冠军的那一跳还高出了3英寸。“任迪喜欢和人或野兽打架。”李写道,还间接谈到任迪出了名的没耐性。至少在拍摄打斗的场景时,任迪和狼群都会戴上轻便的口套,这样所有的动物都不会有受伤的危险。
这部电影最初在格兰代尔市的一家小剧院上映,这家剧院距李和他妈妈及妹妹住的地方只有几个街区。电影结束时观众的掌声在李听来好像持续了好几个小时。接着,李和任迪走上舞台,开始,李还有些害怕。过去,每次需要在一群人面前讲话时,李都会因为对讲台的恐惧而浑身瘫软,一个词也说不出来。但是这次因为有任丁丁在旁边,他发现自己能开口说话了。“我觉得当时每个人都在看它而不是看我。”他解释说。他觉得自己在那时只是为他的狗服务,并把它的想法说给公众听。在接下来的38年里,李一直都扮演着这样的角色。
为了给这部电影做广告,华纳兄弟摄影棚向剧场所有者分发了宣传材料,其中包括事先写好的广告、宣传策略以及可以提供给当地报纸的特写故事。这些特写故事旨在让电影拍摄的过程和电影本身一样精彩:
饥渴的狼群包围了营地
在狼群的惊叫声中,演员们惊慌失措
电影拍摄是一次生命的冒险
这部电影绝不是玫瑰花床
导演切斯特·富兰克林向我们讲述了一个在暴风雪中死里逃生的故事。
其他故事简介都没有上面的一则精彩。还有一则是介绍演员克莱尔·亚当斯以及她对服饰的钟爱的广告,该广告的标题是“从阿尔法到欧米茄,了解加拿大服饰”。被摄影棚市场营销人员称作“广告推销”的宣传策略包括建议剧场所有者“将装有一只或一窝小狗的板条箱”放在剧场大厅里(“这肯定会引来许多围观者”);在军队的征兵办公室放一块牌子,写着“剧场上映的《北方从何开始》为我们讲述了一个英勇刺激的冒险故事。当你成为水兵,放眼世界的时候,你的冒险就开始了”;还有一个名为“让行人驻足”的策略建议:“找一个人在城市的主要街道上拦住行人,问些问题,比如‘北方从何开始?’,在他们给出答案(或者给不出答案)之后,那个人可以..告诉他们它就从剧场开始。”
“对任何观众而言这都是一部极好的电影。”《北方从何开始》在全国上映时,《综艺节目》给出了这样的断言。出演这部电影的演员都是过去常常饰演英雄的演员,电影主角是一只名叫任丁丁的狗..影片中有传统男女英雄人物,但任丁丁才是重点。拍摄方给了任丁丁大量特写镜头,因为它面部表情的出色展现,这些镜头紧紧抓住了观众的眼球。结尾处评论员还说:“这只狗碰巧既是一只警犬,也是一个出色的演员。”另一则评论赞扬了任迪的眼睛,认为它们传达出了“悲剧、狂野与悲伤..还有在人类身上找不到的那种高贵与忠诚”。
《纽约时报》的评论则更加自相矛盾。该报将任丁丁比作曾风靡一时的德国牧羊犬中的冠军强心:“任丁丁耳聪目明..但它却只出演了并非主流的无声电影,至少它的表演不像强心的那样实际。”《电影杂志》中“强心的竞争者”一文则进行了更深入的挖掘,该文章注意到任丁丁“正与强心竞争电影业中明星狗这一荣誉”。
《综艺节目》把这部电影比作“一场野火”。它的票房迅速飙升至352 000美元,这是一个巨大的成功。此外,该影片与强心出演的《无声的呼唤》并不是一个级别的电影,《无声的呼唤》曾打破了洛杉矶观影人数的纪录,当时,该影片连续13周在剧院每天播放8场。
强心起了个带头作用,但任丁丁仅在一部电影中出名之后就俨然成了一个明星,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真的太快了。就在《北方从何开始》上映不久后,每周都有成千上万封影迷来信寄到华纳兄弟摄影棚。该影片在全国公映,而且享受了与其他流行电影一样的待遇——那就是尽可能延长上线时间。一个像《北方从何开始》这样大卖的电影很可能会在剧场公映几个月之久,每天播放好几遍,影迷们也会来看好几次。当时没有电视机,而电影不过是刚刚兴起的娱乐方式,因此一部热门电影就如同一个奇观,是个全国性的事件,每个人都想看看。
由于强心和任丁丁的成功,德国牧羊犬成了好莱坞的主角。狼心、勇敢的心、狼牙、公爵、方、方思、闪光、火焰、雷鸣、闪电、闪电男孩、闪电女孩、好狗顶尖、群狗之王船长、狗中奇迹喀山、雷克斯、珍珠、桑恩、萨莎、银狼、银条、银色国王、国王、无畏、领导、泰山、拿破仑、冠军、炸弹、耐心、灰狼、佐罗、骑警、烟雾、护林员、白鹿、灰影、赞德拉、旋风、悲伤、切努克人、彼得大帝,当时有五十多 只牧羊犬为好莱坞工作,在电影中扮演严肃且具有英雄主义色彩的角色。和之前说到的电影一样,现在这些电影大部分都踪迹全无,淡出了人们的视线。《天空中的一道火焰》《北方的勇气》《无声的密码》《复仇的方思》《天命方思》《野性的正义》都是这类电影。
通常这些影片中的狗都是英雄,而在现实生活中,狗英雄们也有走运的时候,它们真正的成就会被人写进新闻。比如1925年,一个名叫波尔图的雪橇狗带领一队雪橇狗,带着抗生素白喉来到阿拉斯加的诺姆,使城市免遭疫情。这支狗队举世闻名。仅仅三年后,就发生了另外一件狗无私为人类服务的值得庆祝的事情,那年美国第一只导盲犬巴蒂开始为一个瞎眼的年轻男人引路。
事实上,狗是完美的英雄:它们让人捉摸不透但容易接近,动力十足且大公无私,它们身强体壮但有悲剧色彩,又因为不能讲话及兼有动物本身的脆弱而有一定的局限性。人类也在电影中扮演英雄,但他们为人们所瞻仰的原因更加复杂,因为他们太过特别——他们跟我们太像、太不像或是太像我们知道的某个人。相反,尽管狗不是人类,但它们似乎生来就能理解人类,就是为了照顾人类,而且似乎正因为它们与人类不同,反而比人类在这些方面做得更好。它们富有同情心但不会同人竞争,它们的英勇也不会对人类造成威胁,它们也不要求回报。李清楚地知道,狗不会期望过多的回报,但会让你觉得自己是个完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