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李1931年的税收申报单上我们可以看出,他这一年的总收入大约是17000美元,这些钱主要来自麦思科摄影棚和他的一些私人表演。第十五条罗列了他在马里布的房子和家具遭受的损失,因为他没有给它们上保险。尽管李当年的收入经过换算相当于今天的20万美元,他在马里布遭受的财产损失和在贝弗利山的按揭还是让他财政紧张。他和任丁丁的巡回表演非常成功,但他们的生活还是比表面上看起来难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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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段时间接连不断的灾祸——如被华纳兄弟摄影棚抛弃、遭遇投资诈骗、他存款银行的破产和沙滩房的损失——并没有让李意识到即将到来的这一最致命的打击:那就是总有一天任丁丁会死去。在李看来,任丁丁仍然“充满了生机与活力”。它的时间表还是被安排得满满的:它开始拍摄麦思科公司一部新的连续剧,名为《军团的骄傲》,后面还排了其他三部。每年来给任丁丁做例行检查的兽医也说任丁丁的健康状况良好。
一篇报道还说任丁丁偶尔会在片场昏厥,但我从没找到任何可以证明这一说法的资料,而且李的笔记中也没有提及任何关于任迪健康方面出现的问题,尽管想到或承认这个问题会让他感到非常不安。的确,他完全排斥任迪会死去的事实,以致忽略了最显而易见的问题:人总要比狗活得时间长。对于像任丁丁这样一只有名的狗,为它准备一个继任者是非常必要的。任丁丁和纳内特至少有48个孩子,但李从没对任何一只进行过电影表演方面的训练。除了两只小的,他把其他的全都卖了或捐了出去。他坚信他的生命从遇到任迪的那天才真正开始。对他而言,没有任迪的生活简直是不可想象的。
任丁丁是在1932年一个温暖的夏天死去的。合众社的公报当天下午在一个广播节目中宣布:“任丁丁,这个最伟大的动物电影演员,今天追随着它的灵魂到西方的极乐世界去了。”在备忘录里,李对这件事只是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他听到任迪的叫声有些异样,所以过去看是怎么回事,结果发现任迪躺在地上,不一会儿工夫它就走了。这个故事很快成为一个传奇。有人说任丁丁是晚间去世的;有人说它是在拍摄《军团的骄傲》的片场上死去的,当时正在排练;有人说它是在跳向简·哈洛怀抱的时候死去的;还有人说它瘫倒在李家门前的草坪上,哈洛赶紧过去安抚它,她把任迪那“大大的毛茸茸的头放在自己的腿上,任迪就那样死去了”。
听到这一消息,举国上下都陷入沮丧。就在任迪去世后第二天,全 国广播网用一个小时的时间来播报这一消息。“昨晚,整个广播网和成千上万的广播迷向一只伟大的狗致以他们的敬意,”一个广播播报员解释说,“它是一个绅士,一个学者,一个英雄,一个电影明星——事实上,它可以肩负起我们想让它担当的任何一种身份。”
剧院在他们的窗户上贴出关于任丁丁死讯的海报,就好像他们失去了一个家庭成员。每份报纸上都刊出了讣告,还有很多家报纸用长篇特写报道了任迪的职业生涯,就好像它的生命定义了一个时期,而这个时期也随着它的死去而终结了。《芝加哥论坛报》在它的报道中总结说:“随着任丁丁死去,最伟大的狗演员也成为一种记忆,一个传统。”
福克斯电影新闻公司的新闻短片也为任丁丁的死做了一个长篇特写,标题是《任丁丁演完了自己最后的角色》。这是一个主要的新闻特写,还有一个后续的剪辑短片,片中赫伯特·胡佛呆板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他的二次竞选活动。这个影片是从任迪最后一次参加公共活动的影像中截取下来的,当时任迪正在纽约巴弗洛的一个孤儿院。那些孤儿的小脸都脏兮兮的,苍白而无血色,他们穿着破破烂烂的廉价衣服,但他们看见任迪的时候都兴高采烈。李对他们说他要让任丁丁玩一些把戏并需要一位志愿者。孩子们高声尖叫,你争我抢,李从他们当中挑了一个,这是一个留着参差不齐黑色刘海儿的小男孩。李指着这个男孩,对任丁丁说“快去抓坏蛋”。任迪假装要袭击他,那孩子由恐慌变得高兴,最后又害羞起来。过了一会儿,李说:“好了,任迪,去亲亲他,重修旧好吧。”于是任迪用后腿站着,伸出舌头舔了舔那男孩的脸,其他看着的孩子也高兴地抱怨起来。李看着任迪,笑了,他笑得是那样的甜。然后李把任迪叫了回来。任迪停顿了片刻又扑到他的怀里。它长着一身黑色的毛,眼睛炯炯有神,和往常一样苗条而强壮。它步履轻盈,爆发性好,但在李的怀里,它看上去是那么小,完全不像是只成年的狗。李搂着它,脸上充满温情,就那样简简单单,一会儿工夫,他又变成了一个对未来充满希望的孤独男孩。摄像机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接着福克斯电影新闻公司的播报员说:“任丁丁只是一只狗,但数百万因它而感到快乐的人会为它的死感到惋惜。”
今天我们已经很难想象人们会对一个演员的死做出这样的反应,更不要说是一个动物演员了。难道这只是因为1932年的时候电影对人们来说比现在更重要吗?或者说这种反应只在任丁丁身上出现过?人们真的是因为任丁丁这只狗而如此感伤吗?还是更多为那些随着任丁丁的死去而逝去的东西——对英雄的单纯信念和一个沉默、强壮又忠诚的人想要拥有创造伟大的希望——而感伤?
全国各地的人都前来慰问。“请允许我说我爱你,”一个男人在一封给李的信中这样写道,“因为我曾经爱着而且会依然爱着你的狗..为了你,也为了全国各地像我这样的许多朋友,它应该活着。任丁丁永远都不会死去。它是上帝的一种意念,是上帝专门赋予的。”另一个人写道:“数百万知道任迪的人都为它的死感到难过。”还有一个写道:“我有幸与不止一位美国总统握过手,但我要是能说我与任丁丁握过手,那我宁愿放弃与这些总统握手的机会。”
马戏团负责穿插表演的人请求李让他们展览任丁丁的遗体,他们之间竞争异常激烈,就像他们当年争抢杰西·詹姆斯的遗体一样。这听起来或许很可怕,也令人沮丧,但1932年的好莱坞还保有嘉年华和怪异表演;事实上,从任丁丁死去的那个月起,《综艺节目》上的其他讣告分别是查尔斯·刚茨(他是个侏儒,被其他三兄弟和两个姐妹养大,他的兄弟姐妹都是正常人)的讣告;死于惊险动作的体操运动员艾琳·伯格的讣告;负责药品巡展的摩赛尔·兰姆的讣告,兰姆是一起谋杀案的受害者(“我爱他,但他却要离开我,所以我开枪杀了他。”兰姆太太对警察说)。
各个城镇也相互竞争,希望成为任丁丁最后安息的地方,因为他们知道这样很快会带来当地旅游业的繁荣。李拒绝了所有的提议。他把任迪和它最喜欢的那个会尖叫的橡胶娃娃放在一个青铜棺材里,把它埋在了自己在俱乐部大街房子的后院里,墓地上只放了一个手工的木质十字架。
在他的备忘录里,李写了世界对任迪的死做出的反应以及媒体纪念任迪的方式,但他并没有写下自己的感受。他从1933年开始写备忘录,一部分是他自己的原因,但也因为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将其出版或作为传记的基础。在提到任迪的死的那一部分,他做了一些他在写其他部分时没有做的事情:他在那里放了一个书签——那是一个加了括号和下划线的注释,上面写着“邓肯先生将对它的死做一个详细的描述”——好像他当时根本不能做回自己,不能提到这件事。
在公共场合,对于任丁丁的死,李也很少做出说明,他只接受了几次采访。但晚些时候他发表了一首诗,题为《任丁丁,“你爱的主人”中尉邓肯为你献身》。诗中李用简单的语言描述了他和任迪一起的生活,结尾处是这样的:
这是如你旧时同伴那样的真实而自私的爱
是我永不再会感受到的情感
我定要努力做得更好
因为你很爱我,任丁丁
如果你从巴黎乘地铁到市政厅地铁站,沿着黑貂路向北走,经过那些排了很长的简陋的轮胎店和卖沙拉三明治的小站,你最后会看到一座小桥横跨在塞纳河上。对面的河岸因长满了苔藓,陡峭而湿滑,像老年人的肩膀那样松松垮垮地伸向塞纳河,它仿佛已疲惫不堪,没有力气抖擞起精神了。“犬狗墓园”就在小桥西边几步远的地方,松松垮垮地散布在那松松垮垮的河岸上,在一棵巨大的被枝叶压得下垂的树厚重的华盖下面。
我在8月炙热的一天来到“犬狗墓园”寻找任丁丁。这天巴黎一丝风都没有,整个城市被厚重的空气裹着,大中午还在室外的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也同梦游的人一样拖着脚步走在安静的街道上。我沿着黑貂路走,路边只有几辆车闲散地停在这让人困顿的阳光下面。墓园只有我一个人,我漫步其中,路过了提提、黑贝、布希和休姆的墓碑,寻找着属于任丁丁的那个。
李埋葬任丁丁的时候可能觉得自己这辈子都要住在贝弗利山上的房子里了,所以他永远会待在任丁丁的墓地旁边。但1933年,就在任丁丁死去几个月后,李破产了,无法再按期归还这栋房子的贷款。银行将房子收回之后,他搬到北好莱坞的一栋小房子里,那栋房子本来是李为他的妹妹马乔里买的。
没有任何资料显示李是什么时候给任丁丁的墓地换了地方,但按照逻辑推理他应该就是这一时期完成的,因为当时他还有权到贝弗利山上房子的后院里去。他本可以把任丁丁的棺材移到马乔里房子的后院去,但李可能觉得自己只是暂时住在那里,而且他肯定想把任丁丁埋在一个他经常能去看看的地方。他本可以把任迪放在宠物公墓,在美国有很多这样的公墓,其中历史最久的一个是纽约的哈茨代尔宠物公墓,该墓地于1896年开放;而加利福尼亚州最老的是1918年开放的卡尔宠物公墓。李并没有把任迪的坟墓安置在一个距离他比较近的地方,而是不怕麻烦不怕花钱,不远万里把墓地迁到了法国,尽管把墓地选在距离自己比较近的地方明明更加容易。他的这一做法不能不让人感到奇怪,感到困惑。当然,任丁丁出生在法国,所以把它埋在那里也算是令人满意的结局。或许是一个影迷或一个朋友为它支付了这笔费用。“犬狗墓园”没有关于任丁丁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并被重新埋葬的记录,上面只是说某人支付了年费,至少有一段时间是这样。
很不幸,李的备忘录上并没有关于这段时间的记录。事实上,他的备忘录在写到124页的时候突然止住了,最后那句话都没有写完整,当时李引用了一封慰问信中的内容。这封信是一个影迷寄来的,他在信中支支吾吾,充满歉意,对任迪的死感到惋惜。信的开头是这样说的:“任丁丁是一个不同寻常、非同一般、了不起的..请允许我说一下,为了生计,我挨家挨户敲门,兜售那些关于怎样做家务的文章,很多家庭都有自己的德国警犬,有些长得很漂亮,有些则非常凶狠,但每到一个地方,我都受到保护,我常常想这是”——后面就没有了。这是最后一页。李剩下的笔记都不见了,因此有关从贝弗利山到任迪在巴黎的墓地这一过程的记录也无迹可寻。
……
“犬狗墓园”是1899年由一群聪明的宠物爱好者建立的,他们是艾米勒·左拉、玛格丽特·杜兰特和卡米尔·圣桑,当时巴黎出台了一道法令,禁止在距离公民住宅一百英尺的距离内设立宠物墓地。除了皇室作为伴侣的狗之外,宠物在当时还是一个相对较新的概念。狗作为最早的家养动物已经和人类一起生活了几千年,但在19世纪之前,它们通常有自己的工作——比如打猎、牧羊或看守。在家里养动物在现代人看来是再熟悉不过的事情了,因此人们很容易就会忘记这从本质上讲是一件多么奇怪的事情,以及仅仅为了得到动物的陪伴而将自己的生活空间与其共享是一个多么大的跨越。为了得到这一特权,狗也同样辛勤工作,开发出了比其他动物更强大的与人类共处的能力,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的;就是这种天赋——这不是它们的智慧——让它们成为我们生活中最出色的动物。
从成为人类伴侣的那一刻起,狗便很快上升到与人类平等的地位,人们通常把它们当作娇小又不会说话的人。19世纪时,出版社出版了一系列非常畅销的关于狗的自传——据说是那些狗自己讲述的生活经历,其中包括《鲍勃的备忘录》《斑点狗:据说是它自己写的》《特鲁利剧院的明星狗卡洛的生活》,这本书开头是这样写的:“我妈妈很温柔,她连一只虫子都不会伤害..我爸爸因为住在镇上很远的地方,我从没见过他,他有时回来看妈妈,但只是偶尔罢了。”在那个时代,一只在巴黎土生土长的狗会有自己的衣柜,里面有衬衫、长袍、浴袍和内衣,它们还有自己的名片和信纸,当然它们还有结婚礼服,因为狗结婚是件很常见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