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任迪,似乎完全不顾及其他的事情,比如家人、朋友,除了和狗在一起的时间以外他从未找到属于自己的存在感。伯特的生命中也有这么一段时期,他或许本可以更加明智,也更容易向前看,他还年轻,但他没有这样做。任丁丁身上到底有什么东西有这么大的力量?是什么东西让这个角色在它死后依然活力无限,让人们把强心和其他角色都遗忘了,让一代又一代人崇拜它,让一个又一个人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它?而我自己正追寻他们足迹的时候又怎能对李、对伯特、对达芙妮的行为感到惊奇?在我生命的时钟正滴滴答答走个不停的时候,我只不过和他们一样被这只既真实又不那么真实的狗的故事吸引着。我现在正在讲述关于那个故事的故事,做着李、伯特和达芙妮做过的事情,将这个故事继续延续下去,这又要怎么解释呢?
要是我们都很快放弃或者在合乎情理的时候放弃,那么什么都不会剩下了。就连一些理念、一些想法也不会留下,因为如果没有人来捍卫,它们同样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对伯特本人而言,他对任丁丁的痴狂或许并不是件好事,但他最后成了一个精彩故事的守护者,这一点谁都没有预料到。被遗忘、被历史的浪涛冲走,这是人类的典型经历。任何能够在这注定要渐渐消逝的历史长河中还能保存下来的东西都具有极大的吸引力,因为它做成了无人能做的事情。当所有其他事物都注定要走向灭亡的时候,它却活了下来。
我们想要一些事物长久,是因为没有了它们,生活就失去了方向。这是一个关于为什么有些东西有价值或者让人觉得熟悉,以及我们是如何与自身之外的事物建立联系的永无止境的问题。那些持久的东西在某些人的努力以及他们想要只记住那些闪光的、有光明未来的东西的愿望的支撑下漂过历史的长河。尽管有时候那人自己沉在了河底,余下的人则从中受益。从那些越过了消失点的东西,那些我们在生活的点滴时光和情感中可以追随的东西,那些让我们经历一些完整又永久的东西的机会,那个永不磨灭的印记当中受益。
一直以来都有真正的任丁丁不断在田纳西州出生,在那里,杰尼迪雅·布劳德思嘉德和达芙妮仍在继续为布劳德思嘉德从李那里买来的四只小狗繁育后代。布劳德思嘉德也仍在继续经营她的看门狗生意——“保镖狗舍”。达芙妮嫁给了一个副郡长,生了两个孩子,也开办了自己的公司,叫作超级犬。1979年,布劳德思嘉德决定退休。她想要继续繁殖德国牧羊犬 ,但她现在把更多精力投入到养外国鸟这一新的爱好上。与此同时,达芙妮扩大了公司规模。
达芙妮对任丁丁的兴趣几乎是与生俱来的,她从跟布劳德思嘉德生活在一起的时候开始,就喜欢上了那些德国牧羊犬,现在任丁丁就是她的激情所在。“大部分人将自己的精力花在家人身上,”一次她对我说,“任何跟我在一起的男人都知道他们对我而言都是排在任丁丁之后的。”她又把公司经营了几年,但后来决定不再继续看门狗的生意,而 是开了一家宠物商店。
她在休斯敦乡镇的中心超市找了个店面。“她设计了一个很棒的宠物商店,还有对一个古老的西部小镇的介绍,地板上铺上了地毯,让人觉得很豪华。”达芙妮在自己的回忆录中写道。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家颠覆传统的宠物商店。除了星期六宠物主人会把他们的小狗拿来展示之外,这里平时是没有动物的。相反,达芙妮把这个店铺当成是给那些对纯种狗、马和牛感兴趣的人推荐宠物的地方,有意愿的人可以在店里看那些准备出售宠物的主人提供的录像带,这就像是一个网上预约后的沙龙。尽管看起来很奇怪,但达芙妮说它简直“太成功了”。1984年经济衰退的狂潮席卷了休斯敦,很多人的生意都做不下去了,达芙妮的商店也不例外,达芙妮给这家商店取的名字是厄尔兰多·任丁丁。
我第一次对任丁丁的故事产生兴趣时,作为当今这些活遗产的守护者,达芙妮立刻出现在我面前。虽然当时伯特还健在,还在忙着任丁丁剧本的事,但他已经淡出了公众的视线。伊娃·邓肯于2000年去世,至于卡罗林,除了客厅里有几张照片,以及厨房水槽旁边的备忘录里有伯特的电话以外,她跟任丁丁几乎没什么关系了。相反,达芙妮注册了10个任丁丁商标,保留了其他商品的署名权,其中包括“犬类服装、项圈、皮带和鞋”,杂志与宣传册、海报、便签、任丁丁影迷俱乐部、任丁丁犬类大使俱乐部、狗粮、小狗和“娱乐界或影视界用德国牧羊犬作为其鲜活形象的与电视剧性质类似的娱乐服务”等。她在网上注册了域名Rintintin.com和Ritintin.net。如果你想要找个与任丁丁有关的人,达芙妮就是你要找的那个人。
达芙妮浑身肌肤紧致,长着棱角分明的脸庞、向上翘起的鼻子和红棕色的自来卷头发,她常常梳着马尾辫。她的声音是那种只有抽了一辈子烟的人才会有的声音。她动作轻快,给人一种威严的感觉,做起事来非常投入。她气场强大,是那种不管你是否与她意见一致都会追着你不放的人。她将友情与合伙人的关系分得很清楚。她是那种有些人会称之为有争议的人,或者简单说,是直言不讳的人。一次与她在一起的时候,我问她名字里的B代表了什么,她立马说道:“这再简单不过!意思是笨蛋。”我们当时见面的时候她住在雷特克肖,是田纳西州克罗基特镇外面一个稍小的镇。但是,她是当地的镇长,镇上有250个居民。她还是当地报纸《休息顿市镇快报》的主编,她还打算在自己车库里创办任丁丁博物馆,展览自己收藏的8000个关于任丁丁的大事记。她还是一个为自闭症儿童提供牧羊犬的非营利性机构的创始人和首席执行官,组织机构的名字叫“给孩子一个任迪”。
达芙妮离了婚,她的两个孩子也长大了。我去拜访她的时候她和她的狗——小猪小姐、赞拿大、小瑞、老头儿,也就是任丁丁八代一起住在镇子外面一条毫无特色的公路边一栋狭长的棕色房子里。那周周末,她正在给那些新近有自闭症儿童的家庭分配牧羊犬,那些家庭来到她家,熟悉这些狗。另外有两个家庭那周末领走了两只小狗作为宠物。
那天天气潮湿闷热,空气似乎都在躁动。达芙妮的房子里也发生了一场小小的暴动,小狗们不断扭动着身子,不断地吠叫,那些得了自闭症的孩子离开父母去跟小狗玩,但又退了回来;而一些住在后院狗窝里的狗兴奋地看着来往的人群,每一两分钟就向用链子锁着的门上撞,人们一直能听到金属撞击的声音。达芙妮似乎并不在意这些小小的骚动,她继续做自己的事情,偶尔对着某人喊叫让他做这做那,或是让某只狗安静下来,然后再接着先前的谈话,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似的。
她把我领到房子里,里面的景象比后院还要混乱,到处是动物,还有几个来访的人和邻居在四处转悠。她想让我看一些她祖母留下的东西,还打算把几只狗介绍给我认识——特别是老头儿,它是一只个头很大行动缓慢的德国牧羊犬,长着硕大的脑袋和像水貂一样的毛皮。老头儿是达芙妮最特别的一只狗,我是发现她想在老头儿死后把它制成标本的时候意识到这一点的。显然她很喜欢自己的狗,但她向我介绍它们的时候只是把手轻蔑地朝它们一挥,说道:“这就是它们,我的偷吃培根的跳蚤马戏团。”然后她抓着一只狗的鼻子说,“喂,别想造反。”
一开始任丁丁的故事似乎感人至深,还有点悲凉,像一首古老的民谣。这是早年战争的黑暗造成的,也是李艰难的童年和脆弱的心灵造成的。我越是了解他,就越觉得他除了与任丁丁保持了一定的联系之外,与整个世界都失去了联系。我一点点了解李,看着他在老任迪的世界里越陷越深。为此,我很心痛,他像是硬生生地将那个我们的狗会比我们提前去世的事实抹去一样。
然后故事有了一些转折。这些年我已经在田纳西州和洛杉矶之间往返了多次。我开始觉得我所见过或听过的与任丁丁有所联系的人都有点疯狂,就连那些配角和幕后人员也不例外,更别说故事中的几位主人公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疯狂的一面。一种激情就足以引领你在混乱的世界里披荆斩棘,但我也相信要开辟出这样一条狭窄的路你需要做出权衡并把所有的东西都推向边缘。我并不是说有激情的人都很疯狂,而是想说,他们为了实现自己的伟大理想不得已与自己签下了合同或是与自己专注的事情做了交易,这样他们的世界就与众不同了。我还记得自己与山姆·卡兹曼聊天,听他讲电视剧演员们的事情,比如哪个特技演员被自己的妻子谋杀,哪个雇佣了私人侦探来监视伯特。其间我一直觉得,伙计,这些听起来都有点疯狂。就好像那些故事开始转变,最后变成了一个喜剧。
我开始觉得自己有点精神错乱,每次有人把任丁丁和莱西等同,或是像经常有人问及的那样问我“世界上是不是只有一个任丁丁”,或者再简单点问我为什么要花这么多年写一本关于狗的书的时候,我都要与人争辩一番。一个下午,我去采访一个住在洛杉矶收集了很多源于电视剧的商品的人。他的公寓昏暗又拥挤,似乎每个地方都被《宝贝智多星》的午餐盒或者蓝精灵小雕像所覆盖。他收集了一堆任丁丁的纪念品,那正是我想看的。我省去了诸如海滩度假这样的传统项目,只为了看看他那阿巴契要塞的针织童装和任丁丁热水壶。他是个可爱又古怪的人,自己一个人住,能够说出哪件收藏是什么时间什么地方拿到的。一开始我觉得他有这么个罕见的喜好一定是个很古怪的人,也想象不出有人会对这种东西倾注全部心血。后来我环顾了房间发现屋子里就只有我和这个可爱又古怪的人。
赫伯特·B ·伦纳德和达芙妮·赫勒福德不免要产生冲突,而他们也确实产生过冲突。事情不是突然发生的。在最初的大约10年间,他们只是凭借自己的激情,用自己的方式与任丁丁建立联系。伯特还在好莱坞拍摄电视剧,而达芙妮则是对真正的狗感兴趣——她对它们进行繁育、推销,让任丁丁的名字始终留在人们的记忆当中。
11
1984年,伯特把《任丁丁历险记》里面五集经过彩色处理的电视剧重新编排成一部电影长度的故事片,但他没能让这部电影在剧院上映。然而,仅仅一年后,一个新的有线电视台——基督教广播电视台,找到他,想要用一批新演员翻拍这部电视剧,但故事情节还保持原样,保存原来的孤儿、任丁丁和骑兵队。令人惊奇的是,伯特拒绝了他们。他当然想要任丁丁在电视剧中出名,但他觉得现在骑兵队的故事已经过时了。相反,他对基督教广播电视台说,他想拍摄一部名叫《警犬任丁 丁》的电视剧,讲一个名叫汉克·卡兹的警长和他那条别具天分的德国牧羊警犬。卡兹和他的侄子史蒂维生活在一起,史蒂维的父亲,就是卡兹的哥哥也是个警察,他在一次执行任务时被杀。孩子的妈妈搬来与卡兹一起住,想要孩子有一个替代的父亲。
福音教教徒帕特·罗伯逊建立了基督教广播电视台,他很喜欢伯特的这一想法,并预订了22集电视剧。这部电视剧在加拿大被叫作《卡兹与狗》,在其他地方叫《警犬任丁丁》。该剧将在加拿大拍摄,而不是在加利福尼亚的影视基地。就在伯特因为终于有了可以拍摄的电视剧而感到高兴的时候,他也遇到了一个问题。他刚刚结了第四次婚,他已经59岁了,而他的新妻子贝蒂只有25岁,他对贝蒂非常迷恋,因此不愿离开家,后来他说自己对贝蒂简直就是上瘾。他决定留在洛杉矶,把拍摄的事情交给他在加拿大的助理制片人,那人对他的缺席很是不满,开始在剧组中排挤他。
接着又有了另一个问题:在第一季拍摄到一半的时候,帕特·罗伯逊打电话说很多观众打电话抱怨说该电视剧“有伤风化”,因为里面有未婚同居的现象,尽管他们的爱情是纯洁的。伯特问罗伯逊想要自己怎么做,“把她杀了。”罗伯逊对他说。伯特说这部电视剧现在收视率很高,但罗伯逊坚持要这么做。伯特对于上级的指示总是充满敌意。“底线是,”伯特在给一个朋友的信中说,“在第二年结束前我离开剧组。”按照罗伯逊的要求,剧中饰演母亲的演员在后面被杀了,电视剧一共拍了一百多集,但伯特跟它没什么关系,只是因为他们使用任丁丁的名字拿到一些版税。
他不很擅长从斗争中总结教训。“伯特永远都不能面对自己失败的事实,”山姆·麦纳斯对我说,“他甚至连电视剧都不看,对他来说,看那部电视剧会让他心碎。”
伯特还炮制出其他一些节目:《小姐与乔》讲的是一个女卡车司机带着自己女儿上路的故事;还有《第66号公路》的翻版《再次上路》。还有一些只是初步的设想,有时候只是在纸上写下的几个字,比如“纽约还是半身像”“纳粹奥林匹克运动会”“经济卧铺车厢的凶手”。在他的一个塞得满满的档案盒里,我找到了几页他与资深剧作家沃尔特·伯恩斯坦一起写的剧本,名字是《任丁丁——那只救了伯特·伦纳德的狗》,剧本是手写在一个黄色的标准拍纸簿上的。这个题目可能是他和伯恩斯坦开了一晚上玩笑之后想出来的,但内容似乎是真实的。开头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