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云不散秋风暮,影桂寒侵三更初,径入小,青杏少,玉人归不归?
这是《玉人歌》里的一段词,玉人如影,飘渺清远,笼中之人,闲来抚歌一曲,只聊是打发思愁。
成婚后的生活对于容昔而言并无多少不同,只是从一处庭院搬去另处,东街连着西巷,沿着护城河往东穿行过了两处宽巷子,几处日日吵嚷热闹的集市,就是太尉府邸,所以她并无几分离家之感。
只是多少还是有些不自在的地方,虽说贵为太尉之女,齐家上下老少对她的态度都是敬崇恭维,然而,她自己却暗暗有着计较。即便出身名门,又怎能如同世俗女子那般趾高气扬,于是态度越发恭谨勤勉。果然,不仅采夕对其敛容肃穆大加称赞,齐家上下也无不喜爱她这位“少夫人”。
婚后按照规矩,每日新妇都是要早早起床,洗漱妆毕就得马上去给堂上二老请安。
成婚后第二日,晨起梳妆的当儿,容昔正和齐府梳妆上的丫鬟绢儿商量该画什么眉形,只听齐子浚淡淡接口道:“思绮容色清淡如烟云,不若就画小山吧。”
他喊了她的小字,恍惚间心思柔柔一沉,石榴花的红色耀映入眼,千万的思念和牵挂流转于心,这样想着,突然就痴了。
绢儿见她呆呆发怔,轻轻换我:“少夫人?”恍惚回神,低头思索一番,举起眉笔,细细着画,绢儿急道:“怎能让少夫人自己画眉?还是让奴婢来……”容昔轻轻挥手示意她噤声,一笔一笔画得仔细,她素日不喜浓妆艳抹,只是淡淡扫了胭脂,方取了珊瑚红宝石花钿镶缀在眉间,越发显得肤白如玉,娇容胜雪。
妆毕,在雕花菱鸾铜镜里细细打量,顾盼间,镜中人娇容玉颜,一笑倾城。
打里屋出来,只见子浚正歪歪倚在榻上,他昨夜饮酒过多,晨起还是头痛难当。采夕取来些早时备好的醒酒汤和醒酒石给他解酒,他面庞上还是染着浅淡的酡红,睫毛微微铺在眼上,一副似睡未睡的神色,容昔上前接过采夕递来的醒酒汤,端与他,却见齐子浚侧着头,双目微滞,似是注目于何物仔细端倪,她顺着他的目光一瞧,原来是她的手指,指节白如凝脂,蔻丹红若烟霞。她见他神情专注,不由得脸一红,把碗塞到他手里便回转身,坐在凳子上玩弄头发,只侧对着他不理会。
齐子浚笑道:“古书上云女子‘指如削葱根’,小生今日也算得见了,此生倒也无憾,不过古书上还云了“纤手破新橙”,不知娘子能否给剥个橙子,这会子可口渴得很。”说罢笑着看她,她看见采夕咬住了嘴唇,强忍着笑,头发上的翡翠簪子也一颤一颤的,不由有些窘,嗔道:“这人定是醉糊涂了,嘴上也一味混说,你说了这一大篇子话,可不是该口渴了,不必剥橙子了,采夕,快快,掰了他嘴,把酸梅汤全灌下去,看看他还渴是不渴?”说得大家一齐笑了。
收拾完,也到了行礼请安的时候,新婚夫妻二人,带着贴身的小厮丫鬟,一干人往西南的德荣堂去,去拜见二位高堂。
德荣堂修缮得极为端的大气,迈进高两尺的门槛,只见大堂里有一个数层瑞兽金鼎,点着混合香,香烟袅袅,我鼻子一向灵敏,不一会儿便分辨出来,寻常的有百和香、苏合香等一干熏香,还有一味较浓的檀香,容昔想着许是家人里有礼佛之人,猜忖是老夫人,佛珠不离手的。
齐子浚的父亲,提督九门步军巡捕五营统领齐襄尧,虽是军职,却并非容昔想象中的粗鄙之辈,相反,一袭长衫,倜傥风流,有一种淡雅的书香气,身形瘦高,齐子浚的颀长身姿倒有几分采了父亲之长;母亲苏氏,白净肤色、容貌虽说不出美艳看来倒也亲切可爱,且常常含笑,语气温柔,性情看来极好,容昔心里长长舒了口气,虽说自己身份颇高,但嫁为人妇就命定于此,看得出自己的公婆二人都是很好的性子,这下便十分放心。
奉茶的时候,新妇须跪拜后沏茶奉上,象征日后的礼敬顺奉。二老皆是满意的,眉梢眼角皆是笑意,奉茶毕,又为诸位姨娘和长辈奉上了茶,才得了闲,额娘拉着她的手,细细打量了一会,喜道:“果然是容色既好,又偏生爱素净的,哪有新娘子这样不爱穿红戴绿的?”容昔这日捡了最素雅的浅茜红暗缕云纹裙穿了,腰带上的坠子、扇把上的流苏也都俱无更鲜丽的色泽,这样的打扮,既喜庆不失礼也不过于刺眼,不过是一点小心思罢了。微定了定神,曼声回道:“回额娘,容昔自幼不爱繁丽奢华,素闻额娘是极为勤俭持重之人,日后做了额娘的儿媳,容昔是认定额娘如亲生额娘一般的,自然事事向额娘学习才好。”这一番话说得恳切又不乏天真烂漫,果然额娘的笑意更浓,对她的喜爱就更深了一层。
齐父有两位姨夫人和一位侍妾,分别是秦氏、纪氏和月娘,别的也罢了,这位侍妾月娘原是夫人的一位侍女,生得颇有几分姿色,是极得宠爱的,只是碍于出身不高,不能做姨娘,仿佛是夫人的极力阻挠,采夕听府里其余丫鬟说,二人之间颇有几分嫌隙的。
早上请安过后,一家人一起吃过饭,便各自回了住处,老爷携月娘走了,容昔留下来同夫人一起念佛进香,齐子浚还要入宫述职,便拜别而去。
秦姨娘低头轻轻抿了口茶,冷笑道:“夫人也太好性了,当年就留着彩月在房里也不知避讳,如今倒好,老爷心里再也无别人了,换做是我……”
夫人正闭目养神,闻言也并未睁眼,只慢慢道:“换做是你,你便能如何?老爷疼她,你不服气,只管把老爷抢过去,来我这儿嚼什么舌根?我能做的,只不过是恪守等级,不能纳她入籍坏了规矩,至于老爷喜欢谁不喜欢谁,谁有什么法子。”
秦姨娘恨恨地咬了咬牙,却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只好悻悻然告辞作罢。
阳光透过雕花的窗子撒进屋子里,一格子一格子深浅不一,有沉香馥郁的香气溶释在空气里,熏得扇子上也有了浅淡淡的香气,容昔把纱扇罩在脸上,透过薄薄的扇帛打量着屋里深沉厚重的荣华景致。
倏地发现夫人正眯着眼细细瞧着她,不由地脸一红,连忙敛容坐正,夫人抚摸着手心的琉璃佛珠子,有丫鬟上来添茶,还上了些精巧的点心,雪色的糯糍,陪着青玉的碟子,煞是好看。
夫人吃着点心,同她有一句没一句地话着家常,无非是些女儿家的琐事罢了,她一向不爱在这些事情上留意,只是陪笑而已。
夫人似有意也似无意道:“容儿,你对夫家三妻四妾怎么看?”
容昔惊诧不已,见齐夫人只低头吃茶,并没有看她,茶是滚着的,微茫的水气在杯口升发出来,夫人轻轻吹了口茶烟,只浅浅笑道:“说也不妨事,就当娘俩闲话几句。”
她微微觉得有些发惊,这样的规矩是自古就有的,无论我愿意不愿意,三妻四妾总是夫家之纲,夫人在她的新婚之期就这么问,怕是有什么打算罢了。容昔心迅速一沉,但很快就定下神,回道:“容儿并未想过这个问题,不过,无论愿不愿意,原也由不得自己,夫君欢喜就好。”
说话时她瞥了一眼齐夫人的脸,她发髻上的彩鹤鎏金发簪明晃晃地晃着容昔的眼,从那斑斓的余光里,容昔只瞧见她带着一种奇怪的神色望着自己,似乎能看透她心事似的,半晌,齐夫人方静静一笑,道:“说了半晌话,你也累了,多用些茶吧。”
然后是长久的静默。
静默,只是静默,静默里只能听到闻庭前的虎皮鹦鹉学话的啾鸣,还有穿过后窗外竹林的风,一阵阵,微微凉,丝毫不可觉。
容昔思忖再三,话里是否有失礼之处,自觉无妨才缓缓定下心来,吃了口茶,茶有点冷了,在口齿之间留下些滞苦的气泽。
夫人闭目念起了佛经,嘴角似乎含着一抹浅笑,倒也不再与容昔说话。
等回了自己房里,已是傍晚时分,采夕让小厨房做了些清淡的小菜,她只淡淡挑了几筷子就不想再动。
采夕瞧容昔如此,微微有些担忧,问道:“小姐这是怎么的?小姐素来畏热,几日来进得不香,奴婢便叫小厨做了些你素日在家爱吃的,怎么还是吃不下么?厨子还是从前家里那位,就是怕小姐吃不惯齐府的饮食……”
容昔打断道:“我心里烦着,再好的厨子再好的饭食我也吃不下了。”
采夕瞅见四下无人,拉着她的手坐在她面前,笑道:“小姐能有什么烦心事呢?左不过……是夫人催促小姐和姑爷早日生个小少爷吧?”说罢掩了嘴笑个不住。
她脸一红,嗔道:“采夕你这促狭鬼,平日里枉我待你不薄,竟来编排我。”停了停,复又担忧起来,“我总觉得今日不知哪句话说得不当,仿佛把额娘冲撞了。”
采夕惊道:“怎会?小姐别多心了,我看夫人对小姐深为中意呢。”
容昔挥挥手道:“话已出口,木已成舟,多心有何用?着人把餐撤下去吧……”
采夕闻说忙着下去唤人,这时,只听门响,一人道:“不急不急,我刚回家来,还未用饭,介不介意我一同用些呢?”
不必说,必是齐子浚回来了,我笑道:“大少爷这是打哪儿来呢?有了好去处,反倒惦记着我们小厨房里的吃食了。”
容昔抬头看他,他面色微微有些潮红,仿佛气也有些不匀似的,他把官袍脱毕,只随意坐下,吃了一碗碧粳米,就了些胭脂鸭蹼下饭,其余的小菜倒是没多用,她唤采夕拿些饭后的甜碗和汤食来,他也就又喝了点汤。
饭毕,二人面对面坐着聊天,倒也未觉尴尬,子浚上下打量我的发髻、衣服,我当时因在屋内,随意绾了朵云髻,捡了件笑道:“你今日穿着倒甚是清雅。”容昔回道:“不过在自己院子里,穿红着绿给谁去看呢?”
子浚点头笑道:“说得也是。”他吃了两口茶又问道,“今日额娘同你说了些什么?你几时回来的?”
容昔思忖几分,下定决心道:“额娘倒也没说什么,只问我对于男儿家三妻四妾有何看法。我看额娘是惦记给你纳些新人……”
“新人”话音还未落,子浚被一口茶水呛到,咳嗽起来,脸涨得通红,容昔看到他又窘又急捶胸顿足的样子,不由地扑哧一笑。
子浚缓和下来,说道:“难为你乱想?我才刚成了亲,额娘怎会有此打算,不过是考你三从四德罢了。看来额娘火眼金睛,料定你是泼辣非常,很不好惹的……”容昔听了,又气又笑,哪里能依,扑过去就作势要打他。
子浚顺势一躲,容昔收势不及,被小凳一绊差点跌倒,子浚一把拉住她衣袖,收手容昔便被他抱入怀里。
屋子里的金兽里燃着梦璃香,屋里的陈设与芙月殿并无多大不同,只是多了一扇鸳鸯戏水的屏风立在内室帘前,东阁是子浚的书房,西阁是二人的新房,有茜色的新纸剪作大大小小的喜字贴满了屋子。
西阁里,容昔被子浚静静抱在怀里,她轻轻动了动身子,想要自然地脱离,这样的拥抱,太熟悉了,她的眼角开始湿热。子浚静静抱着她,只觉得很香,不是寻常香料和脂粉的香味,像一种甘芳的晨露香气,仿佛置身于芬芳的田野。她的头发细绒绒的硌着他的下巴,他觉得心头暖暖的痒痒的。他感觉到她在轻轻地挣脱,可是他只是再这样久一会,一会就够。
容昔终于咬咬牙,使劲一推,挣脱了齐子浚的怀抱,与弘历的不同,齐子浚的拥抱温暖如故人,给她一种安定的感觉。
可是她怀念弘历的炙热,像吞噬一切的火焰,恨不得把两人烧化,紧紧嵌入彼此的灵魂。
子浚苦笑道:“古人柳下惠,美人在怀而无动于衷,我以前并不觉佩服,今日才知自愧不如。”容昔侧过身子,一会玩弄屋里收藏的古品,一会看看盆栽,自觉气氛尴尬异常。
过了半晌,齐子浚道:“你不要怕,我绝不勉强你。这几****都会在书房住,我已经叫阿升把我的东西都搬过去了。”容昔心下感激,又觉得有几分愧疚,眼角瞥见床具上有一方小小的帕子,用手指了指,道:“那个怎么办……喜娘说是必须二人同房,否则瞒不过去的……”她的脸滚烫起来,如欲滴的鲜血。齐子浚望着她低头咬着嘴唇,小手不安地指着那方喜帕,脸上飞起两道红晕,他的心头又开始痒酥酥的,他知道不能再多想,便低头寻茶碗又喝了几口茶,茶都凉了,这样更好。
他走到床边,把帕子拿到手里,道:“我有办法。”说罢拿出佩刀将手指割破。“呀!”容昔惊讶地看到血流出来,面色惨白,“你这是做什么?!”容昔心里越发愧疚不安。
子浚笑道:“这一点小伤,是不要紧的,你转过去,不要看。”容昔听他说得温柔,心头荡起暖意。
采夕进来添水,看见这样情景,急道:“哎呀!姑爷怎么流了这么多血?琛——”子浚拉住她示意噤声。采夕毕竟比容昔还要长三岁,对男女之事也比容昔懂得多,一看那喜帕,立马了然,脸上也红彤彤烧起来。
子浚把喜帕染上一点血,之后叫采夕拿去藏起来,换一块新的重又放在床上,又吩咐阿升找几个自己人守着门。
一切安排妥当,已经戌时了,二人又围着桌坐下,子浚说道:“再过几日就是清明,节上,皇上说要合宫宴饮,吩咐三品及上官员要携家眷入宫,你们且准备准备。”容昔惊讶,弘历,自以为自此之后不会再见,却虐缘难断,她推脱道:“从没有这样的规矩,怕是于礼不合……”子浚打断道:“圣上之命,我们照做就是了,我当然知道你不愿意进宫。”
子浚看到容昔的面庞上笼罩着一层若有若无的阴翳,她的睫毛在喜烛的照射之下,像是一只扑棱着翅膀的蛾子,像是有一面扇子把她脸庞的下半侧笼罩在黑暗里,居然看不清她的神色。
她在想他吗,子浚的心抽痛了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