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宴饮结束,子浚、容昔一行人便坐了轿子往齐府去。时值初春,恰巧天放了晴,阳光分外和煦,一路上但闻鸟鸣啁啾,容昔耐不住气闷,推了窗子,但见**正好,行人如织,光线透过轿子的夹缝淡淡照耀在她瘦小的面庞上,她眯起了眼睛,忽地想起那句“树下流杯客,沙头渡水人。镂薄窄衫袖,穿珠帖领巾。”
恍惚是七八岁,也是如斯春日,一家人去扬州游乐,在瘦西湖乘上一叶小舟,那时她还梳着双髫头,抱着一整枝哥哥摘予她的桃花站在船头,就那样喜滋滋唱起歌来。那首庾子山的《春赋》,辞藻清丽,音调**,她的嗓音柔美轻缓,唱这首长赋唱得最好。
“宜春苑中春已归,披香楼里作春衣。新年鸟声千种啭,二月杨花满路飞。……开上林而竞入,拥河桥而争渡。出丽华之金屋,下飞燕之兰宫。……新芽竹笋,细核杨梅。绿珠捧琴至,文君送酒来。玉管初调,鸣弦暂抚。……树下流杯客,沙头渡水人。镂薄窄衫袖,穿珠帖领巾……池中水影悬胜镜,屋里衣香不如花……
屋里衣香不如花,屋子再华美终究如繁华的金笼,怎么能与自然之美相提并论。
歌声曼曼,她拿着桃花就那样轻轻跳起舞来。姊姊赞叹道:“容儿身儿纤小,轻盈可作掌上之舞,舟上起舞如履平地,实在可叹!”哥哥也道极是,还在船尾打着拍子,又随着容昔的歌声,细细吹起玉笛,那样的以舞和笛,起转、点步无不应和,这般曲舞合一,也只有她与哥哥有此默契。
哥哥,姊姊。她是这样想念他们。不知道哥哥在西北过得如何,是否应了他年少时那句“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她从无怀疑,哥哥定会凯旋而归,击退胡虏立下军功。姊姊还好吗?她伸出手托着下颌,完全陷入了思家的情绪。
想着想着不自觉地哼唱起来,曲调绵长,余韵悠远。
齐子浚的轿子在容昔的前头,他也正开了窗子往外头看,只觉得阳光宜人,春日美丽如此,他倒也不想回府去了。
这时只听到一阵细幽幽的女声,曼声轻歌,“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本是一首劝人惜时勤勉的歌,却被容昔唱出了惜春慕春之感,他忽地想到,这些日子来,她都没有出府门,许是烦闷多日,正有这大好春景,何不游玩一番?
“小姐,姑爷停轿了。”采夕的声音传进来,容昔回过神来,她探出头往前看,道:“好端端的,是出了什么事吗?”
这时子浚身旁的小厮快步跑来,恭敬道:“少夫人,少爷请您移驾下轿。”容昔听了便下来,从窒闷晃动的轿厢一出来,抬首便是大好**铺天盖地而来。容昔欢喜异常,不自主地张开双臂,像是在拥抱这迷人**。
原来他二人现在正走到京城南郊的一片山野间,高山远叠,山岚斑驳,浅溪深涧轻鸣其间,她有一种飘然欲仙的感觉了。回头望向子浚,粲然一笑。
子浚只看她像是把身上沉重的锁镣都卸下似的,轻松喜悦,也正悠然自得,忽见她嫣然一笑,仿佛**之美都逊色三分。
这时阳光正照着她的头发,黑漆的长发给阳光映得发浅,眉色本就浅淡,这时更如浅远的小山横卧,可爱非常。她拉着采夕往远处的花甸跑去,一面笑一面跑,还转头挥手叫子浚也跟过去。
子浚自小便是气度沉稳之人,从未如今日一般玩闹如同顽童,待三人一面走一面玩,都顺着山路走了一个多时辰了,容昔走得累了,坐在山石上,她采了两三朵桃花和杏花,即兴别在鬓角上,衬得面色嫣红如同桃花仙般,还托着采夕在她的发辫上也插了几朵,容昔的一只辫子有点毛,便拆了重新编,一边编,一面和采夕一同唱歌。山野里都回荡着她二人婉转的歌:
“……小雨翻萍上浅沙……争随流水趁桃花……”
只有两句歌,反反复复唱了几遍,容昔方道:“春日的诗里,倒都要多出些伤愁情绪,这样的景致何来愁字可言?要我说,这些古人都是矫揉造作得很了。”
采夕只低头把玩辫子上的桃花,笑道:“小姐说这些个,我可是不懂的,采夕最佩服爱看书的人了,那些字密密麻麻的,看得人头疼死了,也难为小姐,这么‘矫揉造作’你还喜爱得紧。”
子浚道:“万物本无情,人却有本意,心带戚愁而观万物,万物皆带一”愁“字罢了。”
容昔低头想了一会子,噗嗤笑道:“好端端的,道论起诗景来,辜负这大好春时,我倒要再玩一会子。”
采夕制止道:“这才初春,看天色马上要暗下来了,我们不如还是原路返回的好吧?”子浚也道极是。
容昔不依,她一向胆大,细看这山并不太陡,距闹市也非太远,料定不会有野兽出没,且中午刚饮了好些酒,这会酒意还未全消,更是胆大非常,所以只快步往远处走,边大声道:“你们若是怕了,便先回吧,我却不怕,还要再逛一会子。”
子浚和采夕拗不过她,也不可能将她一人抛下,只好在后头跟紧。山路虽不陡峭,却有流沙走石,走着,采夕一不小心崴到了脚,幸亏子浚眼疾手快,把她扶住,采夕便倒在子浚身上,容昔惊呼一声,急忙走去查看采夕的脚伤是否严重。采夕靠在子浚肩上,双颊忽地飞红,许是靠太近的关系,容昔只顾着查看她的伤,只见采夕脚踝高高肿起,被锐石划伤,血流不止,采夕坚强并不嚷痛,只是咬着嘴唇,额头冒出细密汗珠,采夕赶紧在衣服上撕了一块软布下来给她包上,采夕急道:“不可,这么贵重的湘绣……”容昔打断道:“这有什么金贵,你的伤势才要紧!”一面又心疼道,“都怪我,都怪我,这下可怎么办,采夕也走不了,去哪里找大夫来看。”子浚看她着急,便接口道:“没关系,由我来背采夕罢。”
于是三人起行,子浚背着采夕走在前头,容昔扶着采夕的背走在后头,这般行走速度极慢,且是上山路,分外难行,待走了不到一半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
天色一暗,山里的声音就多起来,容昔平日自认胆大,这时却风声鹤唳,草动“心惊”,手里不知何时捡来了一根木棍,口里道:“采夕,你莫怕,有我在呢。”逞强的口气听得子浚忍俊不禁。
又走了一半路程,子浚道:“怎的还没到么?”容昔害怕道:“我也觉得平白无故远了许多,我们不是迷路了罢?”说道往子浚身旁一缩,子浚感觉到她的胆怯,很想伸出手来把她揽进怀里,可是他还背着受伤的采夕,有心无力,他自嘲地一笑。
子浚安慰道:“天太暗,路又难走,走错了很正常,我不知道在山里迷路多少回,也都有惊无险,这山里也没有奇珍异兽,最多就有小兔子小山鸡,你们别怕。咱们再仔细找找,若找不着旧路,顺着“北辰星”的方向走应该就没错,不过这路却很不好走,你脚下当心些,我背着采夕,可没有手再来背你了。”
子浚说得轻松,容昔知道他不过是怕自己担心害怕,心下感念,又想起他已背着采夕走了许久,也没停下来歇会,虽说采夕身材瘦弱,可走了这样远,他一定也没了气力。顺着月光,容昔看见子浚的额头上也渗出了汗珠,她抽出帕子,为他细细擦拭,不由对上子浚凝望于她的目光,心头不由一跳。
她嗫嚅道:“你放采夕下来,歇一会吧?不知道还要走多久,你撑不住的。”采夕也应和道:“姑爷快放我下来,你也歇会。”
子浚依言放下采夕,二人为采夕换了一块布止血,采夕自觉疼得厉害,又看伤口颇长,心里怕是要留疤,所以疼上加忧,分外难过,子浚起身去附近找了一些金银草,用牙齿嚼碎敷在伤口上,弄完了,他往后顺势一倒,笑道:“这草药敷了就不会留疤,女儿家大抵最在意这些,这样采夕也可以安心些吧。”说罢又狡黠笑道,“要不是我从小练功,这一会子定然坚持不了。容儿你嫁得此婿,一定喜从心生吧。”
容昔啐他一口,也笑而不语。
谁知三人累得紧了,迷迷糊糊竟睡了过去,这时守在原地等待的阿升等仆人们,左等右等不赖,阿升瞅着这天色越来越黑,还连半个人影都不见,急得一拍脑门道:“哎呀,列位祖宗们倒是快回来啊,可闯了祸了!”说罢便找了两个轿夫回去通报府里,剩下的人打着火把四处寻人。一时山间崖头,都是星点的火把,恍若点亮的一盏盏夜灯,光暗了又明。
容昔但觉得草间有动,一下惊醒,又听得采夕在一旁呢喃有语“姐…姐……不……!不要!……不要……容儿…容……千万……宫里……”却像作着噩梦似的,采夕一向谨言慎行,连睡梦中亦未闻其呓语,容昔紧张起来,用手推她想要把她推醒,却不料,采夕毫无知觉竟似昏迷过去,容昔尖叫一声,子浚惊醒,慌忙抱住因为恐惧颤抖起来的她,道:“容儿,我在这儿,我在这儿!别怕,别怕!”容昔抓紧他胸前的衣服道:“是采夕,,采夕……她好像不太好。”
子浚这才注意到采夕的异样,她似乎有些发热,周身滚烫,脸颊通红,眉头紧锁,眉心隐隐发黑。
子浚心下只道不好,探视她的伤脚,发现上面有两个大小均匀的牙孔,是山里的千草蛇,虽有毒但毒性并不会叫她立时毙命,发作缓慢只会暂时让她神志不清,子浚暗自庆幸不是七步蛇,不过现下她正有旧伤怕有破伤风之嫌,处理不好也容易危及性命。
子浚怕容昔担心,只平静道:“不要紧,不过是被无毒的草蛇咬了,现下是因为有着伤,所以昏迷过去。”容昔探头一瞧那两个牙印的大小距离,不是毒蛇却是哪般,他这样说,是叫她心安罢了,因此也只作不知,容昔去山里再采点治蛇毒的药草,采了数颗蛇地钱回来了,幸亏她自由饱读古籍,本草等古医书也熟读数遍,所以这对她不算难事。
她走进了,方才看到子浚用采夕的纱帕包住伤口,正一口口往外吸血,那一口一口都是毒血,一有不慎便会中毒,这是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使出来的法子。容昔在背后静静望着他的身影,想起刚才他怕她害怕一把抱住自己的时候自己心头涌现的安定感,觉得心头温暖非常。
夜月明,星稀,虫声啾鸣,山色空灵,这样的情景,叫她想起几年前去湘地,山涧水急,撑舟的女儿家不过十二岁出头,带着圆草帽皮肤晒得红黑,那么湍急的河流,她划得却悠闲自得,一边划却一边唱,嗓音高亢嘹亮“山色碧,水间行,奴家阿哥远行军……水绕山,舟过山,奴的情郎为那般?……”十二岁的年纪哟,哪里懂得阿哥和情郎的思春之愁,不过是跟着唱罢了,唱完了,回首冲舟中人一笑,一副无邪的可人模样,她叫阿诺。
那一瞬间她的心仿佛也被击中了似的,没由来地感到触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