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一寸寸地下去,夕色里起了点风,镜湖上波光鳞动,容昔一路从湖边往东边走,就到了关雎殿——容婉的住处,虽不如芙月殿华美轩昂,却也是一方清净雅致的所在。
容昔见那殿前的槛旁种满了海棠,那海棠花色俏丽非常,花瓣圆柔可人,绯红一片花海,倒像极了万千丽人,容昔拈了一朵在手里,只闻淡淡香气,原本心里的阴翳倒又去了几分。
容婉刚吃了药,正坐在檐下看书,她才貌虽不如容昔,却也是难得的上佳人才了,只见她鹅蛋脸庞,脸色淡白略有点病着的潮红,额头顶上留了几撇刘海,但见碧清一双妙目,此时穿了一件淡碧色以金丝绣作桃花的家常夹衣,头发细细梳成新兴髻,别了一只通水玉簪子,看去清丽宜人像极了插在青色琉璃瓶里的一枝海棠。
她听到细细碎碎的脚步,方抬了头看,却见是容昔一行人,她轻轻嗽了几声,到底欠身起来,道:“虽说太阳正下去,你也不必这会子就赶来,也不怕热气打了头?”说着用手指轻轻点了容昔的脑袋,容昔心里感动,从小姐姐便是这样疼爱她,这动作是姐妹俩之间熟悉的、亲昵的小动作。
容昔看那药碗里头还有点浅浅的药底子,却不放心道:“姐姐你怎的就突然病了?况且这药也没有吃尽,病怎能快点好呢?”容婉以手轻轻抚了抚脸颊,摇摇头道:“这药吃不吃又有什么两样?不过是捱日子罢了。”
容昔见她笑容惨淡似一点残影挂在嘴角,往日的一双美目如今也似乎蒙上了一层纱翳,心头越发不忍。
她屏退了下人,只留了姊姊贴身丫鬟素雯和采夕立在一侧,方低声道:“姐姐,你对那乌恩奇将军真的有心?”
姊姊一怔,神色上倒多了几分缱绻神色,她转头往远处望,目光里尽是向往,温柔道:“容儿,你可想过离开这里?”容昔一愣,未曾想到姊姊会有此问,此时才想了,心里慌乱,离开这里……哪里?这里可是家?……去外头吗?能去哪里……呵,天涯虽大,又有何处能容纳一己之身。
她摇了摇头道:“离开这儿?不过是从一个四方院子到另一个四方院子了?还不如在家自在些。”
姊姊目光倏地一转,在她脸上瞅了半晌,想开口却又按下了,犹豫了一会,终于道:“你知道我说的不是指这个。”
以容昔对姊姊的了解,她怎么会不知道姊姊在说什么,可是她怕了,她不敢想过离开自己已有的生活,她并非不向往闲云野鹤、逍遥自在,那是神仙一般的日子,没有拘束、没有规矩、没有勾心斗角,可是这样的世界真的和她想得那样容易吗?
还记得七八岁时,被父亲呵责后又罚她抄了三遍《金刚经》,她自小被父亲所**,哪里受过这样的气,气得哭了整整一宿,三天粒米未进,父亲呵责她不过是因为她学规矩学得不好又太贪玩罢了,她夜里想着气恨地把寝衣衣袖都咬破了,她看着院墙外可能的世界,就很想离开家,找一个自由自在能让她随心所欲的地界,从此过另外一种生活。
可是她没有勇气,她舍不掉这样的生活吧,又或者,她在这样锦衣玉食、备受娇**的生活里已经成为了这样一个余容昔,叫她如何对过往的自己放手。
可容婉是不同的,容婉一向对这些看得比她淡,她一瞬间就害怕起来,连忙握住了容婉的手臂,急道:“姐姐,无论如何,你不能……”
容婉看她花容失色,掩口笑道:“傻丫头,只不过闲话……咳咳咳……”她又轻轻嗽起来,容昔忙递过帕子,可她不知怎的越咳越急,额头上的青筋都暴起来了,素雯忙到里屋把柜顶一个紫檀木镶翠玉的盒子拿下来开了,取出一个小小的三彩瓶子,从中倒出两粒乳白色的药丸,容昔一瞧,正是西域的丹药,叫做寒玉丸,是用白术、紫苑、香梨种、款冬花、川贝母、前胡等数味药材于夏至到小暑期间择九个无雨日头最盛的日子暴晒,之后研磨,兑入奶膏、蜂蜜,制成药丸,最重要的是着白术还有安胎止汗的功效,而这难得香梨种还要是埋了三秋未长成梨树的种子才能成效,这一味药极难得,容昔只是在医书看过并未见过,她一边给容婉轻轻拍背,一边好奇地盯着那几粒药丸,素雯顾不上别的,忙倒了茶让容婉吞服了,那药功效果真奇好,容婉吃下去不久咳嗽就止了。
容昔看姊姊这脸色、症状,不像一般风寒,不由得心急道:“这太医都开的什么药?怎么吃了好几天倒只见重、不见好,素雯你把方子拿于我瞧瞧!”
素雯忙去底下的方柜抽屉里取了来,容昔看时,却只是一般止咳去热的药,量更不足,容昔略一思忖,道:“素雯,今晚睡前的药还未煎吧,听我的,把这陈皮、百部、荆芥的量都加一钱,再就加上桂枝和五味子吧,这些药性相和,且药性不重,对姐姐的病甚好,再熬药的水不能是平日里喝的水,你着人去采些镜湖荷叶上的露水,夜里煎至待沸,注意不能是滚了的,待晾凉了,第二日才能用。”素雯细细听了,心里还存几分犹疑,容婉却素晓容昔的本事,笑道:“素雯,你就按照容儿说的去做便是。”素雯应了方去了。
容婉捏着容昔的手道:“偏你是个七窍玲珑心,哪里你不留心了?你当初倒该开个医馆谋个生计去了。”
容昔正担心她病情,哪里有心情说笑,这时又听她打趣,方道:“你别顾着逗我,也惦记着你自个儿的事。那乌恩奇和这孩儿,可不是顶要紧的事,姐姐你究竟有何打算?”
容婉听她提及孩子,容色更添了少见的温柔甜美,用手抚摸小腹,柔声道:“就算我没了命,我也一定得把我的孩儿生下来,容昔你来摸摸他,他会动呢。”
容昔心下哀然,傻姊姊,他才多大,怎么会动,不过是你思子心切罢了。容昔探手过去抚摸姊姊只略略突出的小腹,温柔道:“姨娘疼你呢,可你不能折腾你娘亲……”
二人相视一笑,容婉方道:“容儿,他说会带我去一个不同的地方,那里有他和我还有我们的孩子,没有纷争和繁乱,没有这些束缚我们汉人的三纲五常,我们会非常幸福……”
容昔看她无限神往的神色,竟不知千言万语,从何说起。只怔怔瞅着那新制的绿窗纱发呆。
天色越发暗了,下人们开始掌烛,一点点烛光晃亮了姊姊瘦小的脸庞,容昔心疼道:“你真以为去了蒙人那里就没有这些勾心斗角的烦心吗?你可知道,他乌恩奇并不是什么普通将领,他可是嫡出王子。”
容婉身子猛地一震,脸色变得刷白。如果身份可以欺她,别的又有何不可,二十四岁的小王子,不可能没有成过婚,当然肯定也有孩子,他隐藏的究竟是什么,对容婉几分真心几分利用更不得而知。容昔懂得的事,容婉怎么会不知。
容昔静静等着她说话,可是她只是沉默。
到了晚膳时候,素雯进来问她是否传膳,容婉只是挥手叫她退下,容昔这才道:“你别糟践自个身子,别忘了你腹内的孩子。”
容婉低头思索一阵,方抬头粲然一笑,道:“容昔,天色不早了,你回吧,放心,我自知分寸。”
容昔听了这话,踌躇了一阵子,方才去了。
回去的路上,采夕问道:“小姐,大小姐这般,是如何打算?”
容昔仰头,只见新月纤薄一轮挂在梢头,方叹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一切皆是命数,我想她已经做了决定,我不过不想她后悔,把实情说与她,让她早早做个了断,无论是离家私奔,还是与乌将军了断私情,都是她自个的事,别人谁也劝不得,姐姐是那样聪明的人你难道还不知,她做事自有道理。”
采夕想之有理,便也不再多说,二人一路沿着镜湖边的小路走着,突然芦苇从子里似乎有黑影蹿过,夜里黑,容昔看不清,只给唬了一跳,惊叫:“是谁在那里!”却不料那黑影去得极快,不几步就闪进竹林子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