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犹道不如初相见
那日晨起,不过卯时采夕便急着进来唤容昔起床妆扮。容昔平日自矜容貌厌倦铅华,今日也不得不任由采夕研晕了名贵的茉莉粉为其涂面,这粉娇软润肤,且一股子清香十分怡人,又取仙娥黛将我的柳叶眉涂画成远山状,鹅黄覆额,花钿缀饰,眉间一点嫣红,这妆容铅华虽盛,却平添温柔气韵,仍留纯真之姿,镜中人一颦一笑叫人心醉,冰肌莹澈,妙目横波,眉若烟山,靥生春色。刘海垂额,更添娇憨之态。采夕左看右看,起身择了一套浅绛色镂金丝牡丹纹绲边攒花蜀锦衣,一双蜜色苏绣鞋,这鞋是容昔十三岁生辰时太尉赠与的贺礼,鞋首绣满夜明珠,名贵不凡,天下无双。
采夕素晓容昔心境,这样隆重的寿宴,来往的女子触目皆是姹紫嫣红,再锦上添花,又有什么趣,不若着清淡之色,反倒教人眼前一亮,又为之择了最名贵的鞋,尊崇立显。
收拾妥当,已近辰时,着人扛抬绣屏,携采夕、碧笙、月吟、青芹四个丫鬟,十数小厮,往摆寿宴的万嘉堂去。这一走路途微远,要走半个多时辰,且天色明亮,容昔素来畏热,不一会让便嚷着要去寻亭子坐坐纳纳凉。
采夕用浸水的帕子为她擦拭双手、脖颈,一时微风袭来,花香宜人,暑气减退,正心愉悦,闻得玉佩鸣泠,有男子的声音响起:“素闻太尉有一位容貌赛过天仙的女儿,一直无缘得见,不知今日咱们可有福气跟着爷也一睹仙容啊?”
“那是自然,听闻今年也满了十五岁,大约也是可以见客了吧,况咱爷是何等身份,岂有不见之理?”这似乎是内监的声音,男不男女不女,尖细得很。容昔听了暗自发笑,哪来的须眉浊物,不见也罢了,竟存了这份闲心。
另一男子轻笑,不紧不慢道:“管他何等殊色,于我皆似未见。容色之美,有何可依?况且以身份迫见,也不是我行事之风。”容昔心下纳罕,这人倒见解不俗,听那两人之意,此人身份颇尊,然其竟不为身份所累,又不重颜色,倒是个可敬之人了,不知是否心口不一,心下想着,顿时生了知音之感。
容昔咬着嘴唇,忽而莞尔一笑,忙取纱娟覆面,采夕惊唤:“小姐,你这是——”。
款步循着声音找去,在亭子一畔的西府海棠花圃前寻见了他们,容昔不及细看,只盈盈拜倒:“奴婢原是这园子里的剪花丫鬟,听闻几位爷在这里说话,便来拜见,怕已是失了礼节。”说完并不以卑微之态低首,抬头看向那三位男子。
旁边两人微露诧异之色,而中间一人只是背对着我,并不回头。
右侧一位个头较矮白净面孔,拉着略微尖细的嗓音问道:“既是丫鬟,为何以纱覆面,自然是失礼——”左面那位身形颀长,面貌朗俊的笑道:“福子你何须为难一位姑娘家,想是有苦衷也未可知……”中间的男子头微微抬起,略一沉声冷冷道:“太尉府上的丫鬟?怕是不敢冒失冲出来吧——”容昔心下一惊,见他已回转过来,微微颔首,道:“余二小姐,在下有礼了。”
容昔惊住,慌乱中只听到自己的心扑通狂跳,这人竟这般聪明,细看形容,此人身材甚高,着了月色五翟凌云纹服,越发显得气定神闲、面如冠玉,嘴角一抹浅笑似有若无,一双冷而犀利的眸子用探寻的目光瞅着她,容昔不知怎的害起臊来,竟一时寻不到话头来说,只一味低头抚弄扇尾的绛紫色流苏,一时风起,发丝颤动,鬓发刺弄脖颈,酥痒痒的。
“原来是余二小姐,是我们失礼……”左面那位公子含笑作揖道。容昔听了这话,微微一扬头,嫣然笑道:“各位公子真是说笑了,什么二小姐,我偏偏不是,我……”待要再说,只见中间那位公子笑意更浓,仿佛对我了如指掌,一时才察觉自己未称“奴婢”,反而用了“我”,不由得大窘,自觉血气上涌,脸庞定然红得通透,这下更是不知如何往下说,真真遇见冤家了,容昔一向自恃伶牙俐齿,这次竟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不由地又抬头瞥了他几眼,见他长身玉立,面貌清俊,玉襟锦罗难掩其天然风流之态,天下竟有这样标致之极且敏而不俗的人物!
他嘴角似含了一抹若有若无的戏谑之笑,只道:“时辰不早了,小姐莫不如同我们一处去堂上,为太尉大人祝寿添福。”容昔方回过神来,原来一肚子的鬼点子都化为无可奈何的莞尔一笑,只好福了一福,与之同行。
寿席宴饮,觥筹交错,各人向父亲祝寿贺礼之后,便是谈笑风生,饮酒取乐。一时乐起,又上来各色舞姬。容昔看那宽袖重纹舞衣显得太过笨重不能翩然生姿,便觉没有看头,又因母亲不许饮酒便大为无聊,只把酒杯玩弄个没完,一时又嚷热,央着母亲要吃些冰块解暑。听母亲说起燕筠姐姐偶抱风寒,不能前来,她听了只觉得揪心,又知应无大碍,方才放心,央求母亲中秋时接筠姐姐来家里小聚。
今日来的这群人里很有些纨绔俗气的公子,看着这边容昔敛容坐着,便都不断把目光抛将过来,定是想一睹芳容。母亲也瞧见这一干人的神色,悄然侧过头来问她道:“怎的今日戴了面纱?这样的收殓,竟不像你了。”容昔淡淡道:“父母亲大人素日教导容昔要知礼守礼,容昔不敢忘”母亲伸手在袖子里握着我的手,玩笑道:“若真如此,倒是好的,只怕是你自累这倾城之名,不愿以面示人吧?”她撑不住笑道:“女儿也真怕吓坏这一干王族公孙,从今便挣了个东施丑妇的骂名可如何是好?!”玩笑一会,倒添了些情趣。
忽而转头,便看见上午所见之人,坐于席首,面色清冷,正端盅自饮。容昔悄悄问母亲那人身份,郭氏掩面笑道:“我的儿,你当然不知,那可是大名鼎鼎的四贝勒爷弘历。”容昔心下一惊,虽忖度他必是身份极高,却未曾想到其贵为龙子,况且她虽不通政事,也知道当今圣上子嗣不多,寥寥几位阿哥中,唯四阿哥贤才可嘉,又早早封了爵,他也很知韬光养晦之策,并不置喙朝政,坊间传言皇上十分属意于他,那么他就很可能是将来的……一时已觉呆了。
她坐在那儿呆想了半晌,竟不知想些什么,觉得肩膀有些麻了,便用手轻轻按揉,不由得回头再看他,他却正含了那一抹若笑的表情端凝于她,容昔一惊,忙回了头,慌慌取了茶来吃,不小心手一抖,便洒了一点在前襟上,她娇而生怒,嗔怪地瞪他一眼,反见他展颜一笑,容昔忙地起身,回身唤采夕,这时微风顿起,耳上纱扣一松,还未反应过来,面纱已然滑落,此时她盈盈立于席边玉容毕现,面色微红,几缕黑发拂过腮边,越发显得娇容胜雪,容昔赶忙低头,离席随采夕去后院的听雨轩更衣。
采夕路上笑道:“小姐的容貌,到底是让他们开了眼界。”容昔羞道:“怎会?覆面半晌,又热得冒汗,妆定是花了,他们必认定我是一只花猫罢了。”采夕凑过来小声道:“奴婢偷闲瞅了那些个人,全呆掉了,整日只看见些庸脂俗粉,哪里见过小姐这等人材呢?端起酒杯只管发呆,眼神只定在小姐身上,挪也挪不开了。”说着比了个端着酒杯目光呆滞的动作,比完便笑个不止。
容昔嗔道:“你这人,成日里都说你最是谨慎,这会子越发止不住了,这些外头学的话也是混说的?”采夕吐了吐舌头,低头微笑不再多说。
换了件最家常的芙蓉色蝶戏曳地望仙裙,又细细补了妆,到内室挪了青石玉枕,在榻上歪一会子,采夕取来蜜瓜冰碗,两人吃了纳凉,因想起还得回去方不失礼,才起身往回走。
路过慕蝶花廊,只看得有几点稀疏的蝶影翩跹,引得我驻步细看,盛夏正午,只见浓烈的日光铺洒成一路的金色琉璃,应季的石榴花重重叠叠开遍了,那红艳若滴的光泽湆入眸子里,容昔见景致甚好,心情也愉悦非常,一跃身从画廊栏杆处轻柔而出,采夕惊呼一声“小姐当心!”。
容昔自幼习舞,这样的动作在采夕看来确是危险非常,在她,却是柔婉生姿,轻松惬意。旋步快转间随手摘了几朵凤仙花,簪于发髻上,今日她挽着俏丽的随云髻,只插了一只珍珠碧玉步摇,过分素雅了些,插上凤仙,映得人面桃花,愈加艳丽。仰面看向结伴而飞的翩翩彩蝶,竟来舞兴,把臂上的披纱取下,作凌云舞,脚步细柔,臂若无骨,姣花照水静无声,漫风回雪却有情,琤琤月明,杳杳星稀,急旋飞舞娇容懒,和泪试妆流云谧。渐次低下去,裙飏而起,落于地上若似蝶翼。
盈盈抬头,准备起身,却猛见熟悉的身影寂然立于画廊之上,俯视于她,神情竟有些呆了,心下思量方才一舞全部叫他看见了,不由得也痴了三分,二人如此默默了良久,容昔方才想起自己还半跪于地上,忙准备起身,却觉得脚有些麻了,不自觉“嗳呀”一声,他飞身而下,伸出手来,道:“你没有事罢?”容昔只好把帕子塞到他手里,隔着帕子触及他的手,只觉得微微颤抖,却有着玉般和润的温度,触目所及,是他佩着的九龙纹蓝田玦佩,衬着他一身如月白衣,翩然如天外仙人。
温润笑意漫上他的眉间,她只是羞得不敢多看。
过了很久,他缓缓启唇,那声音轻飘得不真实:“你究竟是不是凡人?……”容昔羞得低头,半晌才道:“贝勒爷,您请先放开我罢。”他仿佛才回过神来,浅浅一笑道:“我们,回去罢。”说完拉着她的手迈步欲走。
容昔微一挣扎,摇摇他的胳膊,他回头,看到容昔的脸红得如同这时节最艳的红石榴花,微风吹来淡淡一点发香传来,似兰非兰,不由得心神沉醉。方才发现自己还握着佳人玉手,忙道:“这样,是不像话。”便松了手,他凝神细看,只见她发髻已松,几丝秀发摇曳于风里,看得他心头微微一疼,回身采了一朵玉簪花递给她,容昔瞅了一眼,黑白分明的眼睛似乎含笑,干脆把墨玉般的长发批散了,绾了简单的垂辫,只松松别了那只玉簪花在辫子上,素雅装束更衬得面庞皎如明月,又捧水洗了脸,洗净铅华,面如芙蓉。
他笑道:“却嫌脂粉污颜色,我今日算是见了。”容昔见他笑得开心,便也粲然一笑,不知怎的,心情竟这样愉悦起来。
他迈步先走,她在身后,他玉树般清逸俊雅的身姿,映衬萧萧竹色,淡了流年。
水晶帘不下,云母屏开,冷浸佳人淡脂粉。待都将许多明,付与金尊,投晓共、流霞倾尽。
——《洞仙歌.泗州中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