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的余寒尚在,小湖旁的空地上整冬结下的冰霜,望去浑白一片,整个园子,原也是姹紫嫣红,如今望去,萧索凄凉。容昔觉得风寒刺骨,微微一缩肩膀,她逃不得,即便心生厌恶,也只能把头微微一转,行礼如仪。
“是容儿失礼,容儿见过额娘、姨娘、薛夫人。”行完礼方抬起头,只见齐夫人一旁站立一位与其年龄相当的丽人,虽上了点年纪,却依稀可见秀美容颜,当年一定是个风姿绰约的美人儿,娥眉秀目,倒比齐夫人艳丽许多。
她略一定神,目光厌恶地从秦姨娘脸侧划过,只见一位俏丽苗条的少女,身穿一件鹅黄绣杜鹃背心,里头是紫云绸新制的夹裙,一身满人装束,却手握一柄小小皮鞭,脚蹬一双鹿皮蒙靴,靴踝处钉满了大小铃铛,安静时尚且叮铃直响,一头黑发并不如一般女子盘着或披散,而是一半头发扎成七穗发辫,只用一条绿色纨带束起辫尾,倒显得更加俏皮可爱,这身打扮真可谓卓尔不群。
虽然只有一瞬,容昔也大致在她脸上打量了一番,的确是个美人,眉目间与薛夫人有六七分相似,然而年龄尚小,面容尚且稚嫩,但一双凤目尤见凌厉,容昔含笑道:“这位美人儿相必正是傲晴表妹了。”容昔按照辈分正是傲晴的表嫂,按理应该是傲晴主动对容昔请安,但如今容昔想着她是客总不能怠慢,便主动问好,可这位薛傲晴并不领情,她乌溜溜的眼珠上下一转,并不行礼,只是勉强一笑。
薛夫人轻轻咳嗽一声,面色尴尬道:“晴儿,还不见过表嫂?”傲晴方才草草行了个礼,薛夫人走来拉着容昔的手,含笑道,“都是我,成日家把小女惯坏了,竟然一点规矩都不懂,还是太尉家教端严,女儿**得这样好,品貌如此,又是这般知书达理。”容昔忙道:“容儿怎么敢当呢?论家道辈分,薛夫人是容儿的姨妈呢,容儿叫夫人姨妈可好?”薛夫人笑道:“好,自然极好。”容昔又道:“原是容儿身子不争气,生了病,大夫又总是多事的,叮嘱说不许吹风,不过早起听丫头报说是姨妈来了,容儿便赶着过来,没想到还是耽搁了,容儿初次见面就如此失礼,真是惭愧至极。”
一席话说完,姨妈只是拍拍她的手说:“乖孩子,不打紧,有心就好。”齐夫人方笑道:“容儿这孩子倒很懂事。”容儿笑嘻嘻回头望向薛傲晴,她本来因为傲晴与自己年龄相近,正盼着有个伴,便对其有极大兴趣,可是只那一眼,似乎傲晴目光与她恰好相对,眼神并不友好,但是一瞬间眼神又移往别处,面上淡然无痕,容昔几乎疑心自个儿看错。
一众人往亭上走,容昔才想起原来月娘和鸣儿在这里坐着的,这会子早就走了,可是什么时候离去的,她却未曾留意。
一时丫鬟们上了些马蹄糕、菱蓉酥,素白的白瓷茶杯里沏着碧清的西湖龙井,煞是好看,一缕缕茶烟袅娜溢出,清香扑鼻,一众人说着闲话,一日倒也去得快了。
容昔低头抿了一口茶,只觉得齿颊生香,只觉得隐隐有一道目光闪过,抬头一看,众人皆只是低头饮茶或者交谈甚欢,并不见有人瞧她,她暗怪自己过于多心。
傲晴突然对容昔道:“表嫂既来了这么久,怎的不见表哥呢?外头皆说表哥表嫂二人形影不离情意甚笃,如今看来,所言不真也未可知啊。”容昔抬头看她,只见粉面含笑,笑里却藏着针锋相对之意,心头悚然一惊,只见她虽然浅浅含着笑意,目色里却似风刀霜剑,刚才那犀利目光正像是来自于她。
全明白了,这位表妹对子浚……原来如此,她心里连着道了多声原来如此,心下已然如明镜一般,方笑道:“子浚他有要事繁忙,若当真为了陪我而不顾正事,反倒令我过意不去。傲晴表妹冰雪聪明,如何听信那些添油加醋的捕风之言,坊间之语不可甚信。”傲晴微一冷笑,不置可否,只是懒散地摆弄着襟前的一缕绦结,侧面看去,似乎略有不愉之色。
这时,姨妈正坐于齐夫人一侧,方转过脸来对着傲晴道:“这孩子真是不懂事,小女儿家嘴里混说什么?”傲晴不服气,嘟囔道:“额娘你也太小心了些,况且表嫂并没有不开心,晴儿也没有乱讲。”姨妈脸色一沉道:“如今越发不知大小深浅了……”齐夫人才打断道:“钰儿,你莫再数落晴儿,要我说,晴儿就是这样直率不扭捏的性子才可爱……”
时过正午,阳线西移,光从亭子西头打照进来,虽是冬日,但日头倒是极好,光线明亮如水流动,正好流淌到夫人的脸上,显得她略带疲倦的脸庞陷入一半明亮一半昏暗,只是容颜上带着平素里难以见到的慈爱之色,语气里也是难得的宠溺和疼爱,容昔几乎疑心自己看错,她的心里有些怅然若失,夫人对她简直远远称不上疼爱,真是平淡如水,倒也说不上坏,只是也并不觉得温暖,总觉得隔着颇为远的距离,无法靠近似的。
如今这位冷若冰霜的“额娘”却待另一位女孩这样亲昵,简直对子浚都不曾这般宠溺,或许只是因为子浚是个男子,须得锻炼磋磨,而这位傲晴表妹,一定深得夫人的疼宠,或许夫人对她的不喜,很大程度源自于她的“李代桃僵”,代替了夫人心中理想的儿媳人选——薛傲晴。
傲晴方才起来你,轻盈几步跃进夫人的臂怀里,靴子上的铃铛簌簌轻轻地鸣响,她把头埋进夫人怀里,撒娇道:“姨妈,你看额娘,她总这样不给晴儿留脸面,以后晴儿再不好意思来这里看姨妈了……”夫人吃吃笑出声来,道:“好晴儿,你不来看姨妈,要想煞姨妈了呀……”
容昔从未见过这样的夫人,她不觉有些呆了,正当此时,只听小子报道:“少爷归府了。”这时傲晴嗖地从夫人怀里起身,迅速地收拾了一下衣服和头发,含笑道:“表哥终于回来了。”容昔抬头瞧她,只见她双颊生红,如同刚喝了许多酒似的,连眼角眉梢都是喜态,倍添娇憨。
闻得沉沉的熟悉脚步声,只听子浚上来亭子,向各位行完礼,又笑道:“今日是怎样的好日子,姨妈和表妹一并来了。”说罢转头看到了立于夫人一侧的傲晴,傲晴娇羞道:“见过表哥……”子浚笑道:“几日不见,晴儿出落得越发标致,个子也有这么高了。”晴儿嘟囔道:“表哥总拿人家当小孩子……”容昔听着就呆了,只觉这之间的种种故事,皆似雾里看花看不分明。
忽觉肩膀一暖,却是子浚靠过来,他温柔道:“可吃过饭了?进得香不香?”这样亲昵的举动和言语,一来便是关心她饮食如何,又是在这么多人跟前,除却这打头的几位,光丫鬟就有十几个,容昔的脸刷得红了,连耳朵根都红透。
秦姨娘嗑着瓜子,拿眼睛觑着他二人,跟看大戏似的,抿着嘴笑道:“看来晴儿说的话也不假,咱们少爷少夫人感情真是比寻常夫妻要好许多……”子浚笑道:“姨娘取笑了,子浚能娶到容儿这样好的妻子,是天下所有男子都没有的福气,自然要爱之护之,无一可以马虎的……”容昔闻言心头一暖,不自禁手抬起来握住了他搁在自己肩头的手,那种温暖的触觉让她鼻子一酸,她要的多么?其实不过是这样一个肩膀,这样一双手,在你需要他挺身维护你的时候他为你挡风遮雨,在你需要他保护的时候他伸出双手叫你安心,这个人只有子浚,唯有子浚吧。
子浚一席话让伶牙俐齿的秦姨娘也再无言以对,只是继续嗑着瓜子,报以尴尬一笑。
阿夙突然出声道:“少爷少夫人这样真让人羡慕,如同画上的人似的,真好看……”待容昔反应过来是阿夙的声音时,只听一个女声恨恨道:“你是什么东西,主子的事你也敢评头论足!”
却是傲晴,她本就恨得咬牙切齿,如今一个丫鬟却敢放肆直言,让她找到了可以发泄的出口,她自然不能放过。她恨声道:“拖出去掌嘴。”周围几个丫鬟面露恐惧却亦有不满,傲晴虽是家里的亲戚但是毕竟并非正经主子,如此放肆倒也失了分寸,几个小子也面面相觑不知该动还是静,都兀自僵持着。
容昔略一思忖,起身道:“表妹这话未免有失偏颇,就算是这丫头失礼,到底还有主子管教,俗话道:‘打狗还要看主人’,表妹如此操之过急,也太无视齐府的规矩了吧,就算额娘疼表妹,下人敬重表妹,可是想必额娘操办齐府上下事宜,必然知道公私分明的道理,况且阿夙一向单纯,她刚才的话也并无过错,最多只算是多了句嘴而已,如若以后丫鬟偶然说个话都要掌嘴,这齐府岂非要死气沉沉了。”容昔说完,只押注夫人断不会为了维护傲晴伤了全部下人的脸面致以后人人心寒而无法服众,她真怕单纯的阿夙再为她受了什么委屈,那才会叫她揪心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