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暖微微的香气从兽头金炉里飘散出来,熏染了屋里重重叠叠的纱幔。容昔看着屋里陈设,素净色泽,一味艳丽些的也无,纪姨娘只穿着一件家常的缫丝夹衣,屋里热,聊私事穿得单薄,也不妨鼻尖微微渗出汗。
前些日子下的雪,因着纪姨娘所居的霁月阁是大面积背阴,倒还未化净,只是雪体慢慢变硬了,像是给枝桠着上了一层厚厚的白衣。雪卧红梅,煞是美景。
容昔边看着那胜放的红梅和残雪,喝着新泡的茶,茶色极浅,几乎如同清水,是缅甸产的名茶“玉陀螺”,多年未曾有过的茶色,容昔心里微微惊异,嘴里却笑道:“姨娘这里的茶倒好,比我那里的还香些,只怕是我那丫头锦画心思太笨,竟泡不出一壶好茶来。”
纪姨娘眼神一瞬失神,宽大的袖子沉然落于膝上,她低一低头,浅然而笑:“是故人相赐,我也是许久未曾喝过,那位故人曾说,这茶别的也罢,奇在如酒,愈久弥香。”她微一停滞,容昔以为她又要欲言又止,却又听她接着道,“说得倒是不错,也搁置了十年有余了,前几日翻出来,竟真的完好如初。”
容昔疑心还是那位“二小姐”,便道:“姨娘说得那位故人可是……?”纪姨娘抬头微微看她一眼,眼里似乎含泪,雾蒙蒙的。
“不错,正是我们谈到过的,她以前是在御茶房做事,得了许多好茶,也成了半个茶迷,拣、晾、烹、煎都是能手,万岁爷喜欢她泡的茶,赞说喝了神清气爽,似去百病。”容昔听了,心下赞叹,真是个淡雅如茗的奇女子,脚踏在权利交迭的风口浪尖,她独以一剪浅淡倩影,从容不迫捱过这宫中步步惊心的日子。
容昔沉浸在自己的想象里,低头喃喃道:“马尔泰若曦……”
纪姨娘听到这个名字,心头猛地一痛,抬头望着陷入沉思的容昔,看着她这般神色,似乎又回到了当年似的,余容昔穿衣、言笑、举止无一不像极了她的二小姐,可是,唯有一点,二小姐似乎更“前卫”更大胆,更活得不拘,甚至……
她恍若还记得,自己在十三爷府里伺候承欢小姐时,十三爷常常喝醉了,唤着承欢额娘的名字——绿芜,绿芜姑娘曾是京中一名雅妓,十三爷被圣祖爷囚于养蜂夹道时,这位女子十年相随不离不弃,终成佳缘,可是好景不长,却不知何故,自溺身亡,尸身并未找见,可是十三爷因此伤心伤身,只呆呆对着一屋子的画像,日日借酒消愁,身子自然一天不如一天,精神亦是。
十三爷唤过绿芜,也唤过二小姐。
一日,她拿着承欢格格写好的字去给王爷瞧,不料王爷又在睡前喝醉,瘫倒桌旁,她费了很大力气把王爷搬到床榻上,夜里府里一切声响俱无,只有更漏声遥遥入耳,她回身去给王爷倒点茶,只听王爷醉语道:“若曦……你不属于这个时代,你又去了……哪个时代……你走了再没人陪我喝酒……”虽是醉语,那言语里难以隐藏的心痛和黯然,让她不自觉又流了一夜眼泪。
窗子外头一阵风起,把枝杈上的尚还松散的残雪吹落,哗啦一声响。纪姨娘回过神来,揩了一把眼角的清泪。
她抬起头对着容昔轻声道:“我原名巧慧,夫人给我取的名,希望我手巧心慧,二小姐却说这是冰雪聪明的意思,心思细巧聪慧,虽然不是那些文绉绉的雅名,我却一直很喜欢这名字。”
容昔道:“巧慧,巧慧……名字虽然简单,但确实极好,其实,名字不过是表达简单的愿望罢了,又何须太过文绉绉了。”
二人倒都沉默起来,容昔手里玩弄着那缠枝莲翠瓷茶杯,茶叶子一片片任煎煮任冲泡,却还安稳地沉浮在若似无物的水里,就像是红尘里挣扎的芸芸众生。
容昔对那位叫做若曦的女子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便又央纪姨娘给她讲,二人讲着这位女子,都不免唏嘘落泪。
待听到她小产不久,便毅然离宫,容昔只是心痛难忍,万千念头浮现,为何,为何有情却总似无情,那倒不如一开始便无情对待罢了。
就像,她和弘历,心头最深的惦念,不过是相忘于年华里。
记得,本身就是一种伤害,对自己抑或对彼此。像开得最好的荼蘼,荼蘼事了,春天便不再。花期长或短,都是注定的结局,因为二人的生命线根本无法相交相和。
巧慧身上的香粉,是淡淡的茉莉味,闻着恍若若曦还在身边似的。
苍然病容,孱弱病体,榻前飘落的帕子,她捡起来,忙掩在袖子里,一丛丛殷虹的痕迹,触目惊心,帐幔飘摇间,若曦只是望着炭盆里的焰舌,却不舍得把练了这些时日的字帖全数投进,瘦得只有巴掌大的小脸上却是绝望痛心的神情……
“巧慧,我时日不多了,总以为此生还能见着十三爷、十爷、八爷呢……恐怕……也好,见了我这副样子,只是叫他们更难受罢。”
“巧慧,左不过六七日,他就会来了。”
“巧慧,我怎么这样瘦了,他来的时候,我不能这样难看……”
“巧慧,他终是恨我……连最后……也不肯见我……”
无声的呜咽,直到再也无声无息,一句话儿也不曾留,可是满屋子全部的东西,都是跟他有关,这个人这颗心,从生到死都只留给了他,旁人硬是分不去丝毫,就连有气力的时候写的字,皆是和御笔一模一样的字迹,来来回回也不过是那几个字: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可她何曾等来云起之时,不过是水穷处绝望而终罢了。
二人各心有所想,尤为伤怀。
这时门庭帘子被倏忽拽开,一阵冷气透了进来,只见一个小丫鬟进来道:“姨娘,少夫人,夫人那边设宴,傲晴小姐也在,说是叫大家都去万熙堂用膳。”纪姨娘道:“老爷呢?”丫鬟道:“说是老爷身子不适,便不去了。”
纪姨娘叹了声道:“快年节了,难怪老爷……”容昔疑惑:“年节和老爷身子不好有何联系,姨娘何意?”纪姨娘道:“老爷旧日大年夜里头冻坏了身子,年年此时天一冷便如此了。”容昔惊讶,天冷不冷与年夜有何相干,这病还真是奇怪。
姨娘便和容昔收拾妥当一并出来,容昔走在后头,穿了一件在家时制的浅红蜀缎千鲤纹匝狐狸毛披风,柔柔的狐毛抚弄着她的脖颈面颊,油然生出些微痒意。
姨娘笑着拉过她的手道:“你穿这样,越发俏丽。”一边沿着府里的街路走,一边又笑道:“这薛傲晴,自小是喜欢子浚的,不过女有情,郎却无意罢了,不晓得现如今这心结解了无,前日我冷眼看着倒不像……”容昔浅然含笑道:“子浚待我很好……”自己冷不丁说了这样亲昵的言语,脸颊越发红了,抬手一抚脸颊。
姨娘回头一笑道:“我自然不是说子浚会为了她待你不好,只是防人之心不可无,你阻了她郎氏的富贵,谁晓得她们会如何对你?你还是一切当心些的好,这些人、事都不像看起来那样简单的。”
容昔心下一惊,郎氏,岂不就是——钮祜禄氏,难怪,父亲当日说过,这齐家内外兼盘根错节,势力极大,原来如此,齐夫人竟是当今太后的本家,只怪自己从来不于这些事上留心,直到今日才知道。
她心下忽地浮现一事,双手猛地护住了自己的小腹,难怪,钟太医……她紧紧咬住了牙关,好啊,很好,居然能因此算计到她和齐家骨肉的头上,其心可怖如斯!
她也就罢了,可腹中孩儿是齐家亲生骨肉,她怎么忍心?枉她当日还看她温柔可亲的样子,现在想来,不过是眼角眉梢都是心计罢了。
容昔在微微朦胧的暮色里骄傲地扬起了头,她必须要坚强起来,才能保护自己和孩子,不被这些虚伪又狠毒的人所中伤,无论是郎氏,还是薛傲晴,她都不怕,但还是要事事小心,见机行事。
如今只要能保住孩儿,她连命都可以不要。
容昔抬头,几点稀稀落落的星子浮现在渐次暗下去的天幕,她定了心思,便依旧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