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晨起,容昔醒来,子浚早已不在床上了,不知何时离去的,容昔懒懒睁开双眼,微觉得头有些疼,许是头一夜里头被风吹着了,便起身叫采夕倒杯热茶来。
她低低唤了采夕一声,只见俏生身影挪着莲步走近帐子,只是步子略慢了些,她掀了幔子,却只见采夕眼睛有些红,似乎刚哭过似的,鼻子下头的粉都花了。
她讶异道:“好好的,怎么哭了?受委屈了?”采夕听她如此问,眼眶又一红,忙抬手用帕子细细擦拭一番,道:“不妨事的,小姐我先伺候你更衣洗漱好了。”
容昔拉她坐下,用手轻轻擦拭她的眼角,温柔道:“你这样叫我哪能心安?”采夕头低了低,略一迟疑,语带哽咽道:“奴婢……是想姐姐了。”
容昔恍然想起那日,她立于亭中对着纪姨娘道:“姨娘说的这位女子,可是名唤若曦?”又想起她病中的呓语,句句惊心似的,她曾对她失言道:小姐绝不能入宫。
这到底是为何,采夕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如何对那紫禁城怀有这样多的不满与怨怼,打小时还不觉得,如今事事想来,似乎确是如此。
她伸手拂拂采夕的衣袖,道:“你姐姐,我记得不清楚了,恍若是叫玉……”采夕缓缓道:“玉檀,檀香的檀,当年娘亲害了眼病,姐姐便出去讨钱,后来才医好了娘的病,可是没过几天,幼弟也害了急病死了……姐姐无法只好进宫做了宫女……按理说这些事奴婢都该不记得了,可我幼时倒比现下聪慧许多,眼里清亮,心里也明白得很。”
原来她记得这么多小时候的事,她心思如此之深,这许多年相知相守,她几乎未曾透露过些许,只是几回脆弱时,偶尔怔忡时才透露丝毫,一丝一角的影子微露,只叫容昔觉得那似乎是一个极大秘密似的。
“姐姐进宫后,仍旧名作玉檀,不改本名,因为是贵人引荐的,所以可以例外,娘和我听掌事的托信儿说姐姐做事聪明,颇有前途,心里可真高兴得很。姐姐是个极聪明、小心的人,勤谨老实,人虽然十分美貌,却从不露出半分骄矜之气,也未曾叫人盯上加害。我现在想,这大抵就是因着她行事妥帖的缘故。”采夕眼神似乎并未聚焦在屋里哪个地方,只是愣愣地出神,手里握着一方苏绣帕子,是容昔中秋时赏的,上面绣了几朵金丝秋菊,绣工极巧花朵繁丽。
“其余的,奴婢就不记得了,记得的,也就是姐姐的音容笑貌罢了,还有,奴婢曾经见过若曦姑娘一面,容貌已然记不真切,但她真是个水晶般剔透之人,待人十足善意。”她此时方抬了头浅然一笑,容貌皎然如月,眼里隐隐含有泪意,我不知为何,只从她眼里看到更多伤痛,仿佛一辈子也无法忘却的忧思。
我伸手去抱着她,这样亲昵的举动,是好久没有过了,自从我与子浚同房而眠,她作为通房大丫鬟,只能避讳,很少进内屋里来自然是不必说,进来也只是少说几句要紧话。
容昔抱着她,只觉似乎更见瘦弱,原来采夕是圆润的体格,如今却似乎瘦削了三分,容昔心里明镜一般,可无可奈何,只能低叹一声,遂拍拍她的脊背,道:“没事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这时管茶水和收香的丫鬟锦画从偏门进来,端了一盆水,银盆碰在门扇上头,是哐一声轻响,这是不合规矩的,锦画做事一向有失细谨,这时忙用惊怯怯的声音道:“奴婢是不是扰了少夫人了?”
进来才看见采夕站立在榻旁,方道:“采夕姐姐怎的在这里?”采夕啐道:“你个笨手笨脚的蹄子,这么点活计,我八岁时就做得滴水不漏了,你饶已十六七岁,还这么没轻没重,要不是小姐心地慈善,我早就打发了你去做粗使,怕只怕洗炭劈柴你也做不好!成日介只是打听些有的没的,跟你没关系的事,不听不问不加不传,教你的嬷嬷没说过吗?”锦画哪里受过这样的气,竟呜地一声哭出来。
这时子浚方从外头进来,道:“这个时辰了,用过膳没?我在姨妈那里用了些。过了晌午还要入宫去,就不在家里用饭了,估摸也来不及。”容昔见她进来,自己鬟髻蓬松,忙用手按了一把头发,道:“要不叫小厨给你早些做点吃了再去。”子浚一挥手道:“何必那样麻烦,进宫那个时辰,约摸赶上宫里加餐,大约还能有几个赏锅吃。”
这时他喝了采夕倒的茶,只看着地上匍匐的锦画道:“这个丫头做什么要一直跪着?犯了规矩?”采夕道:“姑爷有所不知,小姐性子太好,越发骄纵了这些手脚笨拙怎么也当不好差事的丫鬟,叫她们读书写字不会也就罢了,做些基本的活计也一天三四处出大错,奴婢训斥了几句。”说罢抬头看了一眼锦画道,“还不退出去,下回再这样,我定然打发你出去!”锦画哭得眼睛红肿,起身退出去了。
采夕左手扶在腰上,一副厉害的模样,容昔只觉得好笑。
子浚看了采夕一眼,也笑道:“采夕这丫头越发厉害了,改明嫁出去,可有的人受。”容昔笑道:“倒不是她厉害,是今天有只呆雀儿撞在炮筒子上了。”说罢笑嘻嘻瞅着采夕。
采夕低声道:“姑爷小姐说什么呢?采夕可不出嫁,只跟着小姐姑爷一处。”容昔心头忽然一晃,只觉得有一丝疑虑涌上心间,只见采夕若有若无地红了脸,眼神似乎轻飘飘然落在一截袍角之间,鸦青色的袍角,玉质翩翩君子……
原来是真的,这份小女儿情怀只怕连她自己都不一定知晓,只是不知子浚是否知道她这份心思,以以往来看,怕只是她一厢情愿吧。
子浚低垂着眼睑,光线尚且倾斜地掠过兽头的顶檐,未及照在明晃晃的窗纸上,屋里暗沉沉的,只有窗畔的帐幔处微然有光,子浚的面容倒笼在微微黯淡的晨光里,似乎结了一层雾。
容昔呆呆地看着,这样的人,叫人如何不心生温暖,何况是当时受伤脆弱的采夕,芳心几许,原是由不得自己。
就像当初,从知道他是天潢贵胄,就该绝了心思,可是奈何心意如此,谁也更变不得。她抬头,望向墙上挂着的那幅洛神图,画中数十女儿,形态各异,皆为殊色,唯宓妃悄然凌于水波之上,巧笑倩兮,光华绝美。
他的意思,她懂得,哪怕是缘分尽错,步步错过,也是万花未曾入梦,唯有彼人心怀萦绕。
这样的情深意重,叫她如何能心安,所以夜夜梦回,皆是宓妃同曹植依依而别,痛楚和泪水,也不过是注定别离的前奏。
行不通的爱情,容昔不会死守,也不会执念,她缺乏这样的能力,她微能牢牢守住面前的人,所拥有的一切。
其余的,她都只能看淡看破。再深刻的惦念和眷恋,都会随着时光淡去,就像窗外再潋滟的春意,都会随着时光而变换成骄炎夏日,零落秋光,冰寒冬意。
容昔紧紧抓住了自个寝衣的衣袖,子浚略一抬头,凝望她略带忧伤的面容,心头微一绞痛,多久了,你面容上不再流露心头的伤感,如今,又是这幅神色。
子浚心下怅然,他抬头,看到墙上的洛神,恍若栩栩如生,他略一停滞,目光复又掠过西窗,望向透过窗子留下半边面影的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