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人不像忍人、肉人、末人等,需要费些笔墨,给予“正名”。提起它,都会知道这是指无知妄为的人。不过,“妄人”这一概念也是古已有之。《孟子·离娄》写道:“自反而忠矣,其横逆由是也,君子曰:‘此亦妄人也已矣。’”荀子《非相篇》给妄人一个更贴切的定义,说:“妄人者,门庭之间,犹可诬欺也,而况于千世之上乎。”荀子用“诬欺”二字形容妄人,实在是非常妥当的,而且,这种诬欺,又是无所不在,哪怕就在眼前,即在门庭之间,他们也可以不顾事实地胡说,而如果是距离更远的事,那他们更可以妄言欺世了。
不过,妄人有许多类型。至少我们可以把它分成三大类。一类是平庸型的,一类是保守型的,还有一类是激进型的。
平庸型的妄人,主要是无知而爱说话和无知而贪功利的人。这种人无真知灼见,无真才实学,平平庸庸。这本来也无可非议,但他们偏偏又不自知,还喜欢指手画脚,好争功夺利,这就成了“妄”。我国古书中所说的“妄庸”,就是这种人。《史记》中《齐悼惠王世家》说:“人谓魏勃勇,妄庸人耳,何能为乎。”司马迁认为魏勃这个人就是一个妄庸人,并无真本事。《汉书·李广传》中所讥讽的“妄校尉”,也是这类人。传中载:“广与望气王朔语曰:‘自汉击匈奴,广未尝不在其中,而诸妄校尉已下,材能不及中,以军功取侯者数十人,广不为后人,然终无尺寸功以得封邑者何也。’”李广在这里虽是发牢骚,但说的却是实话,他是一个有真本事的将才,而诸校尉却是妄庸之辈。然而,世界常常不公平,妄庸人常常得意升天,而英雄常常被按之入地,所以元代诗人王旭有诗为之打抱不平说:“长身索米侏儒饱,飞将无功妄尉侯。”
保守型的妄人也可以称作狭隘性妄人。保守并不一定不好,有见识有理性的保守,保护住一些传统的习惯性的东西,并非愚妄。保守而成为妄,一般都是因为保守自己的偏狭利益和偏狭知识而落入荒谬,荀子《儒效》篇说:“见之而不知,虽识必妄。”也就是说,看到眼前的人和世界,虽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不知道其中所蕴涵的意义,仍然固守自己的偏见,而且对揭示真理和意义的人,妄加指责,非把他们排斥驱逐或置于死地而不甘心。这种狭隘型的妄人,没有广阔的胸襟,也没有真切的眼光,更谈不上什么智慧。《水浒传》中那个占山为王的白衣秀士王伦,就是这种妄人。王伦原是一个落第秀才,在梁山树起义旗后,本该胸怀博大,网罗天下豪杰一起共图“大业”,特别是像林冲这样的真英雄来入伙,更应当是欢天喜地,唯恐迎之不及,有这种情感才算有知,才能有为。可是他却想到另一条路上去,害怕林冲乃是京师禁军教头,武艺高强,倘若识破他们的手段,就会占据他的山头。他完全以自己的狭隘气量揣度林冲的襟怀,于是拒绝林冲入山。待林冲哀求后,他又怀疑林冲是否真心入伙,要他“投名状”,即下山杀个人,将人头拿来献纳,以表真心,当时林冲已走投无路,也只好一连三天到山下僻静的小路上去等候杀戮对象。之后,王伦不得不让林冲入伙,也只让林冲坐第四把交椅。后来,晁盖、吴用、公孙胜、阮氏兄弟等英雄在智取生辰纲之后,被官府追逼,便投奔梁山。上山后晁盖推心置腹地把胸中之事从头到尾告诉王伦,王伦听了之后竟“骇然半晌”,自己沉吟半天,最后,他又重复拒绝林冲的荒谬行为,借口山寨水泊“粮少房稀,恐日后误了众位面子不好”,发付众英雄下山。到了这个时候,林冲才忍无可忍,火并王伦。林冲杀死王伦,固然惨烈,但王伦也确实是一个妄人,正如林冲在杀他之前所说:“你这嫉贤妒能的贼,不杀了要你何用!你也无大量大才,也做不得山寨之主。”王伦是一个很典型的狭隘型的妄人,他没有进攻性,但也没有进取性。他的“妄”,主要不是表现在妄行妄为上,也没有什么妄语,然而,他却有一种实实在在的“妄心”。像王伦这种妄人,仅占据一个小山头,而且是在非常需要人才的时候,就嫉才妒能,倘若他造反成功,当了皇帝,就一定成为妄主妄君,而且一定排斥和清洗那些有真本事的功臣和知识分子。一个妄君,是绝不会珍惜应当珍惜的东西的,对于他来说,守住自己的冠冕比什么都重要,管他什么帅才、将才、人才。
妄人中破坏性最大的是激进型也可以说是进攻性的一类。中国人常用“不知天高地厚”来形容这种人,真是非常形象,又非常准确。《管子·山至数》说:“不通于轻重,谓之妄言”,其意思也与老百姓的形容相近,他也发现妄言的特点是不通轻重。这样看来,这种激进型的妄人之所以妄,就在于他们不知高低,不识厚薄,不通轻重,不明事理。《后汉书·马援传》说:“子阳井底蛙耳,而妄自尊大。”子阳,即公孙述,曾在蜀国妄自称帝。井底之蛙,其特点正是不知天高地厚,不明事理。
人一旦不知高低、不通轻重,就容易虚妄,容易犯狂想病,神经病,胡来乱来。还是中国老百姓聪明,他们形容这种不明事理的人妄想时,就像“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真是个天才的比喻,它把妄想狂的想入非非一语说尽。
妄想,如果仅仅止于“想”还好,因为它没有伤害对象,癞蛤蟆虽属荒谬,但没有伤害天鹅。妄想进一步就是妄说,妄言,即讲大话,狂话,这就开始影响他人、影响社会了。中国现代的妄言很多,如动不动就说“二十年以后还是一条好汉”,动不动就说“十年超英赶美”、“亩产可以超万斤、十万斤”。如果停留在妄说上还好,更糟的是把妄想妄说化为“实际行动”,即妄行妄为。中国人把这种妄行妄为叫做“妄冒”,或者“妄进”。这两个词在古书上均有记载。现代的中国人更加聪明,为避免不吉利的“妄”字,就去掉妄字,单取“冒”字和“进”字,把违反一般常识和事理的妄行妄为称作“冒进”。例如,1958年的大炼钢铁和之后的高举“三面红旗”运动,后来就被称作冒进。用这种字眼反省相当贴切。当时头脑发热,非分冒进,搞得最后没饭吃,忍饥挨饿了好几年,完全是一种非常荒谬的妄冒,但是,灾难已过,最好还是给人留点面子,因此,不必硬说是妄冒,还是说冒进为妥。因为无论如何,心是好的,动机是想“进步”,只是冒了一些,为什么非说“妄”不可呢?
当然,如果不是为了顾全面子,正视“妄”字也不是坏事。正视妄,是为了从激进主义中吸取教训,做什么事都要理性一点,多尊重一点科学,多尊重一点知识,多尊重一点事实。像1958年那样,全国全民都说妄话,都喊“一年翻两番”,连本来最该明白事理的科学家也站出来论证,证明水稻的亩产完全可以超万斤,加入妄说行列。此时,上上下下都头脑膨胀,不愿意妄说和反对妄冒的人反而成了右倾分子。想想那个时期,中国真是成了妄人国,人人妄,事事妄,不妄反而活得不自在。我和我的同龄人,在当时属于中学生辈,也跟着妄进一番,参与洗劫山林,把好端端的大片绿树毁成了黑炭炼废铁,真是荒唐之极。所以我在一篇散文中,称当时的自己,乃是疯狂的红蚂蚁。不过,我们这些学生,只是追随妄流,属于妄人国中最末的一层。
1958年的妄冒和妄进,主要还是在经济领域,到了“文化大革命”,便冒入政治。政治上的妄冒和妄进真是可怕,先不说“横扫一切”和满街的“打倒”、“油炸”,也不说给千千万万知识分子带上高帽游街这类妄行,就以“妄言”一项而论,那就够使人震颤的,例如“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交白卷就是高举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红旗”,“秦始皇焚书坑儒就是法家的革命创举”等种种妄话,就充斥所有的报纸、刊物、大字报和城乡的墙报,可以说是妄语满天下。到了此时,我们才知道,一人之妄已够可悲,而一国之妄,真是可怕可怖。
20世纪的中国,妄言、妄行、妄为实在太多。而所以会太多,就是情绪化的东西太多而理性的东西太少,也可以说是虚气太多,而实际太少。妄,就是反理性,反知识。因为吃了“妄”的亏太大,所以就有清醒的中国人开始反省激进主义、空想主义和其他各种“左倾”的幼稚病和狂热病,也就大有一些领导人和知识分子重新强调理性精神和实事求是精神;这种提倡,无疑是对的。中国只能在反虚妄中才能自我认识和自我拯救。但虚妄病在中国根深蒂固,要治愈也不容易。现在打着“求是”的旗号而又满口满纸妄言的人和刊物又很多,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变种到处都是,特别是在大批判的文章中,无知妄说又活跃了起来,其口气仍然是不知天高地厚。这些以大批判为“敲门砖”的妄人和癞蛤蟆相比,固然有点文化,但其虚妄,绝不在“想吃天鹅肉”之下。
说起妄人的无知,我总是想起愚人。因为愚人也无知,但是,愚人绝不像妄人如此荒诞。愚人虽愚,但也因为笨手笨脚而无所作为,而妄人却是无知而自以为知之甚多,更要命的是胆子又很大。他们老是怪知识分子胆小,也是因为他们本身的确胆子很大。识小而胆大,无知而敢想、敢说、敢干,破坏性就特别严重。世界上这种人一多,这个世界就常常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幸而,现代世界已意识到理性、法律的重要,法律真是使妄人少了许多用武之地,所以,世界还是有太平日子可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