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乾吉正在院子里洗脸。安文忠上前打招呼：“嚯，周二哥起得好早啊。在这里睡得惯吗？”周乾吉：“咱这穷命人哪有那么多讲究，我是不管在哪儿，一倒头就能睡着。”安文忠笑道：“那好，那好，不择席好。周二哥，我问你，高旺是有家产的，他怎么也跑新疆来啦？”周乾吉顿了顿，不好意思地：“你还是问他吧，还是他自己说比较好。”安文忠看着走过去的周乾吉，更觉得这里面有文章。他略一思忖，便去了杨润棠那边。
安文忠找到周老三问：“三兄弟，你知道高旺的孩子几岁了？”周老三马上生气道：“他孩子几岁了，你先问问他把老婆卖几年了吧！”安文忠顿时立起了眼眉：“你说什么，高旺他卖老婆？”周老四插言：“早就卖了，卖给天津妓院了。”“啊？”安文忠大叫一声，拔腿就朝外跑。
杨润棠吃惊道：“不好，要出事！”说完，也跑了出去。
高旺已经起来，正与周乾吉和周乾义说话。安文忠走进，愤怒地大喊一声“高旺！”高旺一愣神，扭头答应一声。冷不防被安文忠一巴掌打在脸上。高旺被打得金星四射，险些摔倒。
安文忠大骂：“混蛋！你这个畜生，怎么竟干出这种事来！”话音没落，又飞起一脚朝高旺踹去，因用力过猛，竟把高旺踹跪在地上。
高旺被踹得捂着屁股直唉哟，扭头看着安文忠，心虚地问：“我怎么了？”安文忠喝令：“别起来！就跪着回答我，你的媳妇巧云哪去了？”一提这话，高旺的脸“腾”地一下红起来，头也随之低了下去，很难启齿地：“这，这，文忠大哥，我是办了件错事。我很后悔，真的很后悔。”安文忠暴跳如雷，痛恨地骂道：“你如此没有廉耻！你如此不是东西！巧云那是多好的姑娘，竟遭到你这样的陷害！为了赌博，你居然能做出把老婆卖进窑子的事！你这样的人，还叫人吗？你对得起我爸爸我表姑吗？今后如何与你共事？也罢，算我以前白认识了你，你也不要再喊我大哥，我永远不会有你这样的兄弟。你给我滚！”闻听此言，高旺又羞愧又惊慌，跪爬到安文忠面前边哭边央求：“文忠大哥，你不能赶我走啊，我就是投奔你来的。我知道错了，当时也是急昏了头，做了这么大的错事，留下一辈子的骂名。大哥，我知道做这事对不住你和安大叔。今后我再也不敢胡作非为，我一定向大哥你学，讲仁义诚信，做光明正大的规矩人。大哥，你就原谅我这一次吧。”众人见高旺已流出眼泪，就有人替他说情。安文忠看在大伙儿的面子上，火气消掉一些：“原谅你可以，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高旺连连点头：“大哥你说，只要你不赶我走，慢说一个条件，就是八个条件我都会答应。”安文忠：“好。你在新疆要正正当当做人，规规矩矩挣钱，有了钱后，一定要把你老婆从窑子里赎出来！说，这一点你能不能做到？”高旺听罢直咧嘴，又不敢说做不到，只好连连点头说能做到。
安文忠仍痛心地：“巧云是多好的姑娘啊，竟毁在你的手里！人家可是祖辈正派的良家女子，你办的这到底是什么狗屁事嘛！你非把巧云赎出来不可！空口无凭，你给我立个字据。今日众位弟兄都在，正好做个证人！”杨润棠也很生气：“你做的这事实在太不地道，又是文忠的表妹，他能不生气吗？做人得走得正，坐得直，得问心无愧才行，千万不能再做让人瞧不起的事。”高旺低着头没说话。
杨润棠写好凭证，当众念道：“兹有姓高名旺者，因误入歧途，赌钱卖妻为妓。今痛悔前非，愿拼全力攒钱赎妻，以洗先前之过。特立据为凭，画押为证，如若食言，甘受众弟兄严惩。立据人高旺。”杨润棠念完，几人同声喊好。高旺实在不愿意立这个字据，又不得不去做，脸上的表情甭提多难看。
次日晨，安文忠几人刚吃罢饭，就听外面声乐齐鸣，锣鼓喧天，急忙跑出去看，原来是西门城隍庙里的城隍爷和城隍奶奶出巡。
安文忠看着看着，突然说：“我得带高旺去城隍庙看看。”说罢，扭头就走。
几个人都纳闷地看着他。杨润棠：“你们看，安文忠不知又想出什么招法了。”城隍庙在西大街的西头，西门的里头，坐落在路北，山门朝南。此庙建于乾隆三十一年，是与乌鲁木齐城同时建造的，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城隍庙在诸庙中规模最大，建筑风格与内地城隍庙别无二致，也是雕梁画栋，拱斗飞檐，朱红廊柱，塑像成群。
安文忠带高旺进入城隍庙，高旺心里直发毛，摸不准安文忠是要干吗，两眼左看右看像是在观景，其实一直偷瞥着安文忠，以观虚实。安文忠绷着脸，无丝毫笑意，引领着高旺朝里走。
城隍庙有前殿、中殿、后殿三层大殿，另有一个东侧院。前殿旁有大戏台，每年庙会前都要在这里唱三天庙戏。戏台上有几根擎天柱，上面雕龙刻凤，十分华丽壮观。上方悬一大匾，写有四个大字。安文忠来到戏台旁，端详着四个字沉思。高旺见状，只好也仰首看那四个字。
安文忠说：“你念念这几个字。”高旺皱着眉，左看看，右瞧瞧，咂了一回嘴，不好意思地：“我只认识一个‘人’，一个‘我’。”安文忠：“这念‘观人观我’。知道什么意思吗？就是看看人家，再看看自己！”高旺很机灵，心里本来就有鬼，一听这话，肚里就敲小鼓，红着脸答：“大哥，我明白。其实，我就该看看你，再看看我自己。我要是早这么做，也不至于败家又丢妻。”安文忠显然对高旺的话不满意，皱着眉盯了他一眼：“我想给它改一个字，改成‘观人正我’，你以为怎么样？”“好，好。我明白大哥的意思，大哥是要我不论看见的是好人好事还是坏人坏事，都只能学好，不能学坏。大哥你说对不？”安文忠不悦地：“你这个机灵鬼，聪明是聪明，可常常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总是聪明得过了头，反倒为其所害。”“是，大哥，你批得对。也就是你关心我，舍得说我。”安文忠没说别的，把辫子向后一甩，信步而去。高旺赶紧跟随。
安文忠没领高旺去看前殿后殿，烧香拜佛，而是直去了西配殿。这里供着阴曹地府十殿阎君的泥塑群像，下面是十八层地狱与惩治恶人的各种刑具和场面。安文忠来到这里突然放慢了脚步。高旺也明白了安文忠此行的真正意图。安文忠默不作声，只是细细地观看。高旺心中直敲小鼓，虽是夏天，却一阵阵发冷。十八层地狱阴森恐怖，让人看了毛骨悚然，小鬼在向恶人做最后的惩罚，有刀山，有火海，有油锅，有各式各样的刑具。油锅下烈柴焰焰，油锅内热油翻滚，小鬼不顾作恶后的死者恐惧呐喊，硬往油锅里投。钢锯两端的两个小鬼真够凶狠，将一个作恶的死者已锯到一半，鲜血淋漓，惨不忍睹……安文忠边看边移动脚步，那脚步却是越来越慢，到钢锯分身的酷刑前，竟不动了。高旺哪里还看得下去，浑身越来越冷，冷得直打哆嗦，央求说：“安大哥，我知道错了，求求你，咱回去吧。等我挣够了钱，回到天津，一定把巧云赎出来。我冲天发誓，我要是不赎巧云，就让我死后把这些酷刑都受过一遍。”安文忠手指旁边说：“你看，那是金银桥，是给积德行善的人死后预备的。不管这东西是真是假，这里表达的却是人们对恶人的痛恨，对善良人的尊敬。高旺兄弟，人生苦短啊，也就几十年的光景，为什么不做些好事回去，非要留下骂名呢？妓院那是什么地界儿，你可把巧云害苦了。巧云是正经的庄户人家的闺女，从小就是一边务农一边画年画，你突然把她卖到那个地方，她怎么活呀？”高旺偷眼瞥见安文忠落了泪，自己心里突然像被蝎蜇一般，也难过起来，再也撑不住，不顾有游人观看，扑通跪在安文忠面前，声泪俱下道：“大哥，我不是人，我做了一件无法饶恕的大错事！我太不是东西！当着城隍庙里神鬼的面我再一次向你发誓，我一定要把巧云赎出来！”安文忠深深地长叹一声，扶起高旺：“唉，你只要真心认了错就好，我就怕你不是真心。你既然这样说了，那就算了。你只要能把这件错事纠正过来，咱们就还是好兄弟。起来吧，咱们回去。”晚饭时，杨润棠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安文忠举起酒杯：“弟兄们，今天是杨润棠大哥请客，咱们敬大哥一杯。”大家举起杯，同谢杨润棠。杨润棠干了那杯酒：“啊，今天我特别高兴。咱们这一帮杨柳青人能在西域边陲聚会，实在太难得啦。等你们弟兄几个也在这儿扎下根，把更多的杨柳青人招来，咱们就能在新疆首府乌鲁木齐聚拢成一个小杨柳青，到那时，大家都说家乡话，吃家乡饭，过家乡风俗，也就跟在家乡一样啦。”周乾义激动地：“杨师傅，嗨，该叫杨掌柜了。杨掌柜的话说得我心里热乎乎，也让我看见了美好的明天。来，咱们后来的大营客敬杨掌柜和安掌柜一杯，感谢二位对我们的无私帮助，感谢二位对我们像亲兄弟一样。”大家都举起杯，又一饮而尽。
安文忠说：“弟兄们就甩开膀子干吧，不要怕吃苦，还要记住老祖宗的话，‘和气生财’。我的私塾先生叮嘱我，做生意也要重德，德是根本，财是末梢，切不可本末倒置。要重德在先，敛财在后。靠诚信能挣来钱，靠欺诈也能挣来钱，但是，靠诚信挣钱根基会越扎越牢，道路越走越宽，靠欺诈挣钱路子会越走越窄，直至进入死胡同。所以我说，咱们背井离乡来到新疆，都该记住这话，才不会吃亏。不要忘了咱们是杨柳青人，一定不能给杨柳青三个字抹黑。”周乾义激动地鼓掌：“好！文忠你这话太重要了，这话应该写下来挂在墙上，大伙儿都要时常照这话瞅瞅自己。今后再来新的大营客，也应该让他们照这样去做。要是都能做到这一点，杨柳青这三个字可就值钱了。”杨润棠连连赞成：“是的，是的，要先学做人，再学做生意。今后，谁也不能做对不起杨柳青这三个字的事。要新疆各族同胞都相信杨柳青人，愿意跟杨柳青人做生意，到那时，咱们的生意就更好做了。”那一晚，他们都喝得很尽兴，醉醺醺的。
一个月后的一天，安文忠正在打理着店铺的生意，杨润棠突然走进来，表情凝重地说：“文忠，老家又来人了，说是有你的同窗好友窦文光，情况不太好。”安文忠吃惊地放下手中的秤，急忙向外跑。
店铺外，两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年轻人，抬着一个简易的自制担架。那担架是两根不太直的树枝子，用马辫草拧成的绳子做网，网上躺着一个奄奄一息的人。安文忠跑过去一看，惊呼：“啊，真是窦文光！你们这是怎么啦？”抬担架的人问：“你就是安文忠吗？”安文忠连连点头。
“窦文光是我们的表哥。表哥说你是他的同学也是好朋友，表哥说你在新疆发了财，带我们来投奔你，没想到表哥在半路上病了。我们是一路要饭把他抬到这儿来的。”安文忠着急地：“快，快进屋！”这时，窦文光又剧烈的咳嗽起来，居然咳出了血。安文忠急忙攥住窦文光的手，吃惊地说：“啊，吐血了！”窦文光慢慢睁开眼，声音微弱地说：“文忠，总算看见你了，我也到新疆了。”安文忠痛心地：“文光啊，你别着急，到我这儿就好了。我马上去请最好的大夫。杨大哥，你先照顾一下，我去请西征军中最好的马军医。”说完就匆忙跑出去。
杨润棠说：“好，把窦文光交给我，你就放心地去吧。”安文忠领着马军医走进院子，突然听到屋内有人嚎啕大哭。安文忠一惊，急忙跑进屋，这才知道窦文光已经闭上了眼睛，已经离开人世。安文忠抱住窦文光痛哭失声。他的两个表弟也哭得非常伤心。
杨润棠擦擦眼泪，不住地叹息摇头。马军医无奈地摇摇头，背着药箱走出去。
窦文光被埋在天山脚下，一座新坟前立着一个简易的石碑，上写着“窦文光之墓”。安文忠在烧纸钱，边烧边说：“文光啊我的好兄弟，我不会忘记咱们同窗读书的情景，我不会忘记有一次我犯了错，你大胆代我受过的恩情，我更无法忘记咱们从小就在一起掏鸟窝、捉鱼虾、撑拖床那些有趣的少年生活。文光啊，你的命怎么这么苦，好不容易来到新疆却又病入膏肓，居然做了他乡之鬼。你放心，我迟早会带你回家的，让你躺在运河岸边，文昌阁旁，让你魂归故里，入土为安。”安文忠已经是泣不成声，文光的两个表弟也哭得很悲伤。
杨润棠和其他杨柳青货郎也都悲悲切切的。
三年以后。
布隆吉外的大十字路口，白妞的小吃店已经重新翻盖，比原来气派了很多，有饭店，有客房，还有两层楼的主客房，有存放车马和骆驼的大场地。白妞和他的店伙计们正在门口挂招牌，招牌上写着“白妞客栈”。
白妞指挥着：“这边再往上一点，哎，对，对，好！”挂招牌的人将招牌挂好，旁边的店伙计立即点燃鞭炮。人们拍手叫好，气氛十分热烈。
胖嫂向白妞祝贺说：“店主，这一回好了，咱的店也有招牌了。这‘白妞客栈’的大名，以后可就要随着来往的客商传向新疆，传向北京，传向四面八方了。”白妞高兴得泪花闪闪：“真是没想到，还能混到今日这个份儿上。胖嫂，知道吗，这个店是五两银子起家的。”胖嫂说：“我听说过，这得说你这个店主不简单，会做生意。我们俩口子跟着你干算是跟对了，你是女中的强人，有本事。”白妞笑着嗔怪道：“哎呀胖嫂，你说的多难听，我成强人了，强人是强盗呀。”胖嫂笑道：“哟，你瞧我这张嘴，该打。应该说你是女豪杰才对。”白妞：“我也不会使枪弄棒，说豪杰也不对，我就是个店主。”周围的人都跟着笑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