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们鱼贯而入,一人叠被,一人拾桌,两人更换他屋中的茶水杯盏,又送来新衣放入柜中。辛未用丫鬟们端来的热水在屋中洗漱,沉默着想着方才的事情。丫鬟将用过的水端出去倒了,很快又给辛未递来一块新的毛巾,让她擦脸,总归无微不至。
辛未极不习惯被众人围绕,谢过之后,便一人出了客房,独自在顾府中散步。
天已大亮,府中四处行走的仆人也多了起来。三两人见了他,不论认不认识,都略一止步,匆匆向她行礼,其间不免投来几缕好奇的打量,为叶辛未所不喜,她快步离了正路,转而进了不远处的石林。
昨日夜间行走时,尚未感到这其中妙处,今天白天再看,已是完全不同的感受。假山林立,各有姿态,院中亭台楼阁,潺潺流水,偶尔一架白玉一般的拱桥,上铺着平润剔透的大理石快,与雕栏之下凝如碧玉的池塘相得益彰。四下莺歌燕语,连风中也是一抹淡淡的花香。
不知不觉,她竟走到了昨日听得埙声的那个院子前。
这里的位置僻静的很,幽寂得很,昨晚路过时,就觉得此处的风中带着一股浅浅的药味儿,混着玉兰和其他不知名的花香,很是特别。
埙声又起。
辛未幼时曾听叶婆婆——也就是那位带着她从李府中出逃的产婆——在一路南下的颠簸中吹过埙,而后在福建海边的一个渔村里,叶婆婆几乎夜夜吹埙,那埙的声音不比寻常乐器,如同雾海起伏,如同云天翻涌,声色极暗,却令人潸然泪下。
她不知道为何叶婆婆的埙声里这样愁肠百结,等她明白时,叶婆婆已葬生火海——嘉承三十五年夏,倭寇上岸接连抢掠福建沿海几个渔村,离去时放火烧了整个村落,这其中,就有辛未与叶氏所在的那一个。
这些年里,辛未听过胡琴的凄声厉厉,听过古琴的幽幽弦响,却是再未听过陶埙的呜咽。
这顾宅里的埙吹着她从没听过的调子,又勾起她往昔种种回忆,忽而她猛然回到现实里——是一阵脚步声从里屋传来,正轻快地向大门处靠近。辛未几乎夺路而逃,藏在不远处的一道假山之后,那扇门吱呀地开了,似是有人出来张望,见门外一人也无,那门又再度合上。
辛未轻吁一口气。
近乡情怯,她竟一时有些羞怯起来。
她小心地从假山后走出来,远远望着那扇紧闭的屋门,心中想着昨晚顾晋与她说的话——“这里头住着府里的一位姨娘,一直在养病呢,公子没事不要往这儿来。”
既是姨娘,便不是什么好人吧。
辛未有些不确定地想……一个宅院中,既已有了正妻,又还要姨娘干什么。男人们妻妾成群,放任内宅之中明争暗斗,自己坐享齐人之福,是何等自私薄情的行径……可是这埙声又这样悠扬请雅,叶辛未无法将这埙的主人,与她印象中那些“刁钻”、“妖媚”、“狡黠”的姨娘形象联系起来。
不久,天地间织起朦胧的雨雾,辛未离开了此处,重新踏入府中另一条小径。
一人在春雨里自在而行,让叶辛未不觉面带笑意。行至一条林荫小径上,她忽然听见前方传来几声欢笑,她不愿与府中人照面,于是四下张望,最后藏身在一棵大树后面,等来人走过。
大约有三四人结伴而行,都是年轻的姑娘。
只听得来人一直叽叽喳喳地讲着话,语气恭维,却也十分活泼。
再走近些,树后的叶辛未,便听得真切了许多,她竖起耳朵,侧耳细听。
一人说,“小姐还没见过顾家的二公子呢,怎么就觉得大公子一定比二公子强?”
另一人答“哼,不用见,我就是晓得。”
这人声音甜美,口气中隐有主人之势,大约就是那位小姐。
“可那大公子是家中的长子,今后要继承家业,肯定不能跟我们回京城的,到时候小姐嫁到顾家的府上,他若欺负你,小姐可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