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简不知何时也出现在了这里,他守着里屋的门,在顾涯与叶辛未踏入之后,冷冷地将顾煜青挡在了门外。
“我们在厅里等着就好,你的辛未在清和斋里不会有事的。”顾简扯起嘴角,略带几分敌意地说。
顾煜青捏紧了拳头,在厅中坐下,屋中一片寂静。
此时的吴氏虚弱地躺在卧榻上,呼吸极轻,极浅,顾涯半跪于榻前,用几近耳语的声音轻声道,“阿娘,辛未姑娘来了。”
吴氏缓缓睁开眼睛,忽然有些不可置信地皱了眉,尽管屋中的灯火柔和,她依然觉得刺眼。
她向着站在顾涯身后的叶辛未探去一只手,微微笑起来。
“辛未,你来了。”
叶辛未连忙上前握住了吴氏的手,紧紧贴在自己的脸上。
“太太。”
“不要哭……”吴氏摇了摇头,食指轻轻一动,抹去叶辛未脸颊边的泪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叶辛未一怔,“太太您……看得见了?”
一旁的沈云强忍着哭腔,点头道,“嗯,就是……就是这两个时辰里的事……”
叶辛未脑中一阵嗡鸣,吴氏的突然复明不能不让她想起某些禁忌的征兆。
“可不是,这会儿……我觉得精神也比往常好得多,”吴氏轻笑,轻轻摸着叶辛未的脸,开口道,“先前沈姨说辛未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人物,我还不信,现在……咳,咳……”
一旁的顾涯起身倒水,无声地端到吴氏的跟前,吴氏接过,抿了几口,又呛了出来。
“阿娘慢点儿喝,不着急。”
顾涯一如既往地轻抚吴氏的背,他神情淡然,脸上一直带着浅淡的笑意,似是比平日里更加温和宁静,屋中的沈云和叶辛未早已红了眼眶。
“辛未,我想问你件事……他们的话,我都不信,所以想,问问你。”
吴氏已没有力气坐起,便软软地靠在顾涯的肩上,目光灼灼地望着辛未。叶辛未连连点头,“太太您说。”
“我知道,你在镖局待过……”吴氏微微皱起了眉,“你告诉我,镖局的羊倌……是干什么的?他们……他们为什么要,收些小女孩儿……”
“阿娘——”顾涯刚要开口,就被吴氏紧紧掐住了手臂。
“我信你,辛未……你告诉我……羊倌是……是什么……”
叶辛未只觉得一阵热血涌上脑际,望着吴氏几乎带着哀求的眼光,她根本无法开口——一说话,眼泪就要掉下来。
“羊倌么,那说起来可就长了啊……”叶辛未迅速低下头,两滴眼泪顺着睫毛落了下去,她装作不经意地擦了擦脸,又抬头笑道,“每次镖局出镖之前都要拿羊祭天的,行话叫‘少牢宴’,羊倌,自然就是镖局里的牧羊人了。”
吴氏的眼睛有些疑惑,“那怎么……”
“至于为什么要小女孩儿,是因为每次祭祀的时候,都要有童男童女扮作仙子,领着众人将宰杀好的全羊从镖局里送进深山,这些童男童女的日子其实非常清闲,但就是没有人身自由,除了祭祀的时候能出外走动,其余时间都被禁在镖局里不让出远门……所以太平年里少有人家愿意让自己的孩子受这种苦,羊倌们找不到女童来扮仙子,所以才想着靠买卖吧……”
顾涯听着叶辛未连篇的瞎话,忽觉得眼中有些潮热。
吴氏抬头,看向顾涯,低声道,“这么说来,婉儿可能……还活着?”
顾涯一笑,“我早就和阿娘说过了,那个王贵的话不能信。”
吴氏突然绽开一个令所有人猝不及防的笑容,多年置于心头的重压卸去,她轻轻仰着头,眼泪止不住地落下,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几次话到嘴边都说不出来——她只是紧紧握着叶辛未和顾涯的手,十分高兴地笑着。
“谢谢你,辛未……”
叶辛未微微勾起唇角,顾涯放平了母亲的身子,吴氏长发散落,眼睛没有焦点,沉默地凝视着虚空,忽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这一次咳嗽非比寻常,大口大口的鲜血从吴氏的喉中涌出,霎时间浸透了半个枕头。
顾涯始料未及,眼见吴氏眼中最后的神采突然间黯淡下来,他紧紧握住了母亲的手,在这瞬间慌乱起来。
“阿娘……阿娘?”他握着吴氏的手,一旁沈云忙不迭地为吴氏擦去嘴边的血迹,空气间弥散着最后的一点点生机正在消亡,顾涯不可能没有觉察到这一点,他猛地要紧了牙,然后低下了头。
叶辛未没有去看顾涯的表情,她依然靠在吴氏的膝盖上,吴氏的另一只手正在静静地抚摸她的发。
“淳儿,”吴氏望向顾涯,“你父亲他……”
顾涯一怔,声音略微有些颤抖,“父亲,父亲今天……”
“他不肯来……是不是?”
顾涯没有说话。
吴氏一笑,一下就猜中了儿子犹豫的原因,她轻声叹了口气,道,“你不要怪他,他就是这样……其实我也不想让他……让他见我现在的样子。”
顾涯紧紧咬着牙,拼命摇头。
“不是的,不是的……一定是……我哪里还做得不够好……”
顾涯刚一张口,一直隐忍着的哭腔便走漏了风声,辛未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见他的肩膀在微微扰动。吴氏轻轻抚着儿子的脸颊,笑道,“不要这样说,淳儿不是已经……”吴氏笑着道,“已经……长成一个男子汉了吗……”
“不,不不……”
“不要哭。”吴氏微笑着抹去顾涯脸上的泪水,无比怜爱地望着儿子的眼睛,轻声呢喃道,“不要哭……也不要自责,娘其实过……得很好……你不在的时候,阿娘一想到,一想到我儿子把顾家的承淮庄扶了起来,就觉得骄傲……你做得没有错,阿淳,阿娘喜欢看你伏案而作的样子……所以不要自责,也不要……愧疚什么……”
吴氏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轻。
“阿娘是真的……很高兴,能有你……”
顾涯说不出话,只是无比留恋地凝视着母亲的面容,咬着牙点头,眼泪大滴大滴滚落。
吴氏的目光飘到不远处的窗台上,那儿的花瓶里,还插着从前叶辛未送来的红色木槿花,只是花瓣早已衰败零落,枯枝败叶静静立于高处,吴氏看得安然,像是自言自语道,“从前,他也经常送我……”
顾涯没有听明白,呢喃着道,“什么?”
“你父亲……从前,也经常……”
语音渐微。吴氏的手终于落了下来。
顾涯周身一震,恍若电击,他紧紧抓住母亲的手,忽然间屏住了呼吸。不远处的沈云俯身而跪,已然泣不成声。
叶辛未依然靠在吴氏的腿上,紧紧抱着吴氏的身体,闭上了眼睛。
“太太,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