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寀道:“你本事倒不小,竟能诱使黄坤都说了出来。黄坤那厮胆小怕死,量他也没胆出卖我,否则就是出卖他自己。当年那个案子,我虽是主谋,但他是重犯。他要是招供,他自己也是死路一条。你是怎么做到的?”
凌云冲道:“前一阵子,方正安在查前兵部侍郎李瑾通敌的案子,这你是知道的。”
高寀道:“不错。有什么关系么?”凌云冲道:“李瑾虽然死了,但他留有一样证据,是一封信函,上面说东厂有人通敌。此事高度机密,本来我也是不知道的,最近皇帝让我帮方正安调查此事,我才知道有这封信函。魏忠贤灭了李家满门也不曾知道有这封信函,我想高大人也未必知道吧?”
他是之前和方正安在茶居碰面时知道的密函这事,他故意这样说就是要让高寀心虚。高寀一听大为惊骇,心想崇祯皇帝没叫他这个尚书调查,却叫一个侍郎调查,可见皇帝在怀疑自己。高寀问道:“有这种事?他们查到些什么?”
凌云冲道:“放心。那上面只说东厂有人通敌,查得的证据也只显示东厂出了奸细,并未怀疑到你头上。李瑾临死的时候把这封密函交给了方正安,现在这封密函落在了崇祯皇帝手上。既然说东厂出了叛徒,那我首先想到的就是黄坤。因为他掌管东厂的情报系统,喂养了很多信鸽,都是传递东厂消息所用。
没想到盘问之下,黄坤诸多失言,他为了保命,最后就把你供出来了。他说你叫他利用东厂传递消息的机会作掩护,以此方式和建州互通眼线传递消息。尽管常年畅通无阻,但终归有百密一疏的时候,被兵部侍郎李瑾逮到了一次。
然后你们就设计栽赃李瑾,与建州来往的函件都是以李瑾的名义签署的,把罪恶的线索指向李瑾本人。很快魏忠贤得知李瑾在调查东厂和建州勾结的案子,当时魏忠贤和清流斗得是硝烟弥漫如火如荼,他认为这是清流想阴狠地整垮他、置他于死地的诡计,竟然说他掌管的东厂通敌,等于说他魏忠贤通敌。
天启皇帝再怎么不管事,也绝不会不杀一个通敌的人,哪怕这个人他再宠信再放纵,魏忠贤当然怕,于是倒打一耙先发制人,矫诏皇命,以通敌叛国罪名,叫许显纯陆超逮捕李瑾,借机大肆捕杀清流一党。这样一来,魏忠贤倒帮你除掉了一个心腹大患。
通敌事情败露后,你便销声匿迹,无所动作,再也没叫黄坤传递情报消息。黄坤全部招供以后,他说我如果要找你报仇,这是个不错的机会,他愿意投靠在我手下,从此只听命于我。
我觉得奇怪,再问之下,他便讲出了当年旧事。他跟我说,你设毒计叫他杀了和你有师生之谊的薛姓巡漕御史。当时这位御史发现你和黄坤官匪勾结,在暗中调查你的行踪,收集你的证据,可惜他只刚刚开始做,已被你觉察。
你便顿起杀机,另一方面是因为他阻挠你和他女儿在一起,你为了得到薛如忆,为了你的官运亨通,你怎能不让那个御史消失呢?黄坤还跟我说,薛如忆是你杀的,是你亲手杀死她的。”说到这里,口气颇有些激愤。
高寀忿恨的道:“我是杀了她,但是是误杀。”长长叹了口气,又道:“当年万历皇帝下令召我回京,我从福州赶往京城的路上,经水路途经扬州,也不知道薛如忆如何得知这个消息,她装扮成厨娘混入我的住处,当夜暗杀我失手,她临死时,我才发现是她。我真的很震惊也很高兴。
在这之前,她为替她爹报仇,一刀捅到我下腹,害得我从此不能另娶另生。当时她怀着你投河自尽,我知道她水性很好,未必死了,可是找了很久,也没能找到她。
没想到时隔十几年,她居然自动送上门。我迫不及待开口追问她孩子的下落。她说如果当时不是已怀孕数月,她定会拿掉这个孽种,后来她只得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她说她生了个儿子。那个时候你应该有十三岁了,也不知她把你寄养在哪儿去了。
她说她要你叫她薛姨,她说她不让儿子知道他有一个……有一个畜生爹。她跟我说,她告诉儿子害死他外公和娘亲的人叫高寀,叫他长大后要替薛门一家报仇。
我追问你的名字,她对我嘲弄的一笑,说儿子名字中有一个云字,她在你身上刺了朵云彩,她说将来有一天我看见这样一个小伙子来找我报仇,那就是我儿子了。从那个时候起,我心里就一直有个阴影,既想见到你,又怕你不认我,更怕你杀我给她报仇。今天认回你,我这桩心事才算了了。”
高寀总不能忘怀薛如忆告诉她他们的儿子名字中有个云字,他对她这句话印象极其深刻,所以他叫凌云冲为云儿而不是冲儿。凌云冲暗暗寻思,薛如忆临死如此戏弄高寀,其实只是报仇失败后的另类报复,倒不是有意扯上自己,不过是即兴随口一说。
她蓄意编了儿子的事,令高寀以后都活在惶恐不安当中。不得不说,她这种报仇或者说报复的手段确实成功了,高寀心里的阴影长期存在,直到这时才得以解除。
凌云冲道:“我猜就算你没有误杀她,你知道她再次找你报仇,欲取你性命,你也不会放过她,你终究会亲手杀了她。是吗?”
高寀深深叹了一口气,说道:“哎,其实我很爱如忆,我很爱她,我并没有想要杀她,可惜她逼我杀她。我恨她爹,但我爱她,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我背着她干掉了她爹,千方百计掩盖,不让她知道,可她却偏要找我报仇。
到那种时候,没有别的选择,我也不得不下手了,何错之有呢?虽然我杀了如忆的爹,也杀了如忆,可是我一直都没有愧疚哎,我没有哎。愧疚已经没用了,我没空愧疚。
从当初我开始走上这条路,我就得认明,如何看待我身旁的事,身旁的人。你今天就拿愧疚跟自私这两件事让我选其一,我选自私,要不然我活不下去啊。其它的选择,我不会啊,我没学过。我的信条就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这辈子就这么走下去。我这个答案,你满意么?”
凌云冲道:“敢做敢当,理直气壮,无毒不丈夫。人情世态不是不重要,只是很难兼顾,所以唯有置于权势之后。这件事情,我绝对可以理解和接受,而且原谅它。”口气颇为诚恳而爽快。
高寀听得大喜,拽住凌云冲的手膀道:“云儿,我的好儿子,难得你深明大义。你能说出这番话,真是颇得我的真传啊。”
凌云冲轻轻扒开他的手爪,说道:“你刻意对前尘往事滥加篡改,希望我能全盘相信,你这样做法其实也只是想我不记恨你罢了。我有权知道湮灭已久的真相,我说过,只要你亲口跟我承认,我不会怨恨你。既然你坦白讲出,我也一定识大体顾大局。”
高寀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道:“看样子,我之前的担心有点多余,在我想象中,你可能会跟我发生冲突。尽管这种冲突在我看来是不必要的,但你若是要给你娘和外公报仇,就一定会对付我。我儿子找我复仇,我不得不担心呐。现在好啦,这些惶惑统统烟消云散了。”
凌云冲道:“我跟所谓的外公,连面也没见过,我跟所谓的娘亲,也没有深度相处,我心里一直当她是我的阿姨。薛姨这个称呼,我叫惯了,一时很难改口。
我在她面前待得时间不长,她早早的就把我送走了,到现在我对她已经没什么印象了。你说的对极了,过去的事情回不了头。那又何必要去回头。旧帐算来算去怎么也算不清,又何必自找麻烦自寻烦恼。过去已经过去,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高寀哈哈大笑,万分喜悦的道:“对!对!说得好!说得好!过去就是过去,何必再去管它呢。明天才是咱们要握在手里的。咱们父子联手,共同创立大业。”
凌云冲拉开衣服左领露出肩头,高寀看见了那朵云彩纹身,印证了薛如忆的话。凌云冲这样做是故意让高寀更加不怀疑自己的身份,诱使高寀取出那片荷叶书签,那是他要查证的物证。
高寀看了他肩膀上的纹身,道:“果然一模一样。”说着从怀里摸出一方白色锦帕,里面裹着的正是那张书签。“你看,是不是一样?”高寀说着,把书签递与凌云冲手里。
凌云冲终于看到了这叶书签。他拉好衣服,拿过书签仔细一看,只见其上绘着和一朵自己肩膀上相同的红色的祥云图案,旁边写着一句诗‘花落随风子在枝’,落款是薛如忆,一枚篆字的印章。
每样都丝毫不差,上面的诗文、落款、图案,和无可告诉他的完全一样,他想高寀一定给任青阳看过这页书签,所以任青阳才会痛苦的说她不要那书签上的图案和自己身上的纹身一样。
他那日听方正安跟他转述任青阳这句醉话,他就很想见到这页书签。这页书签,像一只纽带,令高寀一早就猜想自己是他的儿子。
他想高寀知道自己诱使黄坤讲出了陈年旧事,也一定讲了之前在‘一庭芳’验查自己身世,查找自己身上是否有此图案的设局。他在思考怎样应对。
高寀道:“上次你到‘一庭芳’来,其实是我指示黄坤带你来的。”凌云冲道:“这个我知道。黄坤都招供了。”
高寀道:“不过你可能还不知道,那晚陪你过夜的无可姑娘,可是我千挑万选送来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