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风道:“你就这么去睡了?”杨达道:“因为你已经醒了。”林清风似乎从杨达坚冷如石的脸上,看到了他松了口气的一丝小笑,他的笑容实在是难得一见的。
说到底,这悦来赌坊和五福客栈,是这荒漠上的两只大旗,月泉镇外的五福客栈所卖的酒肉蔬菜、面粉米粮,统统买自林清风的七店十三铺,任青阳和初九每次到镇上购买客栈所需物资,常年以来和林清风有深厚的交情。林清风曾经说过,任青阳是这月泉镇、这大漠上他唯一敬重的女人,无论世事如何变迁,这个事实是谁也改变不了的。
林清风常说,能狂一时便算狂,死得干脆,活得痛快,这才是咱们的真本色,谁对他好,他就对谁好。林清风是本地出生本地长大的人,在他十多岁那年,他见到了比他小几岁的任青阳跟福叔来到了这个镇上,知道他们是从外地逃难避货而来到这个偏僻的边塞小镇的,后来又到镇外开了这家五福客栈。
林清风知道任青阳并非当地人,他们往常喝酒聊天时,他曾听任青阳讲过自己和他一样对东厂深恶痛绝,林清风的父亲和杨达二人本是许显纯的左膀右臂,其父欲洗手不干,被许显纯杀人灭口,杨达痛心疾首,却无可奈何,只有抚养故人之子,长大成人。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林清风那日见许显纯来到悦来赌坊,和杨达秘密相谈,就觉得事有蹊跷,之后便差人查探,得知东厂几大档头不日接连要赶往五福客栈,随后朱由检也赶到月泉镇上,林清风虽然不知道他真实身份到底是什么,但也猜到他是个不简单的贵族之人,而现在东厂后面的人马又要到来,林清风便招集同样和东厂有血海深仇的一帮死士们赶到月泉镇,准备在镇上对付东厂人马,但杨达不允,他甚是不满,却也无可奈何。
次日,悦来赌坊停业修整,整个赌坊空无一人,黄昏时分,几只白色的信鸽从窗户飞进厅堂,像回到家一般自在。有两只落在楼梯的栏杆上,噗噗的拍打着翅膀,站在栏杆上东张西望,像回到了久别的家乡一样看不够。
杨达缓缓走上楼梯,抓起一只信鸽,取下它脚上细小的信筒,二楼走廊上,林清风也随手抓起一只飞来的信鸽,把它握在右手中,趴在栏杆上,道:“你跟你这群儿子的关系真是不错。三日一小叙,五日一大叙,而且喂的它们饱饱的。”说着用左手摸摸信鸽的脖子,信鸽把脑袋一偏,咕咕的叫。
林清风微微一笑,道:“难怪它们甘心情愿替你卖命,万水千山也来去走过。”杨达抚摩着手上的信鸽,看了林清风一眼,道:“信鸽比人可靠。”说着右手一扬,信鸽噗噗的飞了出去。
林清风两手捧着那只信鸽,道:“当然,这信鸽任劳任怨,不分是非,不知天良为何物,你跟它说什么,它怎么会晓得呢。”说着手一松,信鸽噗噗的飞开了。“可是你们呢?”林清风质问道。
杨达站立在二楼对面,背着手道:“我们一直在做该做的事。”说着走了几步,背向林清风。
林清风在对面走廊也走了几步,对着杨达的背影,愤怒的道:“难道你跟我那死去的老头子,真的认为给东厂做事是应该的吗?”
杨达侧头看了林清风一眼,又回过头,道:“你不是我们,你不明白,你也不用明白。”长长叹了一口气,背着手又走了几步,对面的林清风跟着走了几步,两手把在栏杆上,叫道:“可是你们所做的一切事情,我却活在其中。还记得小的时候,你每次要我放信鸽上天,我总以为那是很开心的事情,没想到我每放一只信鸽上天,就等于是给东厂种下一条杀人害人的罪孽。”说着愤怒的敲打着栏杆。
杨达摇摇头,不置一言,径直走开了。林清风盯着杨达的背影,气闷闷的道:“也许你们从来没有把我放在眼里,跟信鸽一样。它们整天困在笼子中,可是你们呢,却把我永远困在这悦来赌坊里。原来天下间,真的有身不由己这回事。”
杨达停下脚步,道:“你可以离开。”林清风道:“我绝不会离开的。我这样离开悦来赌坊,我算什么,我绝不会甘心,也便宜了东厂姓许的那个番子。他用了很多的心血,也赔上了很多人的性命,其中也有我老子,辛辛苦苦弄来的这悦来赌坊。我就要从他的手上把这赌坊给拿回来,也让他尝尝血本无归的滋味。到那时候我再离开这里,离开这个月泉镇。”
杨达见他脸色虽悲愤,口气却很是昂然,淡淡说道:“好,有志气。我祝你成功。”说完后,背手而去。林清风道:“不必了。”一双充满怨气的眼睛盯着杨达渐渐走远。
第二天一早,镇上有一队东厂番子纵马驰入,人影憧憧,旗番飘飘,马蹄如闷雷,在尘烟中滚滚过来,路上行人纷纷闪避。
正是黄坤奉魏忠贤之命赶到,一拉马缰,向手下人下令道:“大帐就设在这个地方,快给我下马。”这家住户的老汉走出门来,惊慌的道:“官老爷,官老爷,您这是干么?”
黄坤的手下上前,拉开这个老汉,“啊,官老爷,啊,您这是干么?”那老汉仍旧叫道:“官老爷,官老爷,我求求你,别这样。”
黄坤的几个手下和老汉揪扯着,老汉依旧嚷嚷着:“官老爷,您这是干么?官老爷,我求求你,这是我家……”黄坤走上前去,喝道:“混蛋!东厂想要的就是东厂的。”指着那老汉道:“你!给我退下!”老汉作揖道:“官老爷,我求求你,你换个……”
黄坤怒道:“你找死!”话音未落,便拔刀而出,林清风闪身而上,忽的拦在他面前,作和事老,叫道:“官爷,官爷,您先住手。”转头对那老汉道:“你干什么?捣什么乱啊?官爷看上你这个地方,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随即转头对黄坤赔笑道:“官爷,草民愚钝,有眼不识泰山,这里给您赔不是啊。”
黄坤盯了林清风一眼,问道:“你是干什么的?”林清风道:“草民是开赌坊的,讨些利钱。”黄坤声色俱厉的道:“你听着!我不管这儿谁是这儿的什么人。”他太用力讲话,口水竟然飞溅一点到了林清风的脸上。
林清风滑稽的伸手抹了抹,啐了一口。黄坤转过身,扯开尖尖的嗓门朝镇上的乡民训斥道:“你们所有人都给我听着,我可只说一句哦。谁要是犯到我的手里,我就让他……死。”死字故意拉长了声线,口气相当有威胁性质。
黄坤高高举起手,一扬马鞭,走到人群当中,高声道:“从今天的现在开始,这个地方就由我来掌管,任何人不能走动,也不能发出任何声音,我只想听到我自己的声音。”
黄坤讲话时,林清风走到几条旗番跟前,看着写着“钦差提督东厂官监”、“东厂官校办事太监”、“东厂番子”。他两手一抱,眉毛一扬,不屑的冷笑,心道:“这些人都是来自京城东厂,这趟活儿可不是我招惹他,是他招惹我不快。我就不相信,咱们这头千年的黑草羊,骨如钢,胆如铁,只怕他一口吃下去,反倒被咱们噎死当场。”
黄坤走回到林清风跟前问道:“这月泉镇上,有七店十三铺?”林清风道:“没错。”
黄坤道:“把当家的给我找来。”林清风道:“正是草民。”
黄坤呵呵地尖声笑起来,用手一指他脸,道:“就是你小子?你告诉我,这所有的店铺里头那家字号最老啊?”林清风道:“悦来赌坊。”
黄坤嘿嘿一笑,道:“对,刚才你说自己是开赌坊的,所谓百善孝为先,百业食为天,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卖吃的,这到这儿来,什么不好做,怎么先开个赌坊呢?”
林清风道:“这句话要让我的老头儿说才明白。这个赌坊是他开的。”黄坤道:“那去把他找来。”林清风道:“他来不了了。”黄坤道:“为什么?”
林清风道:“两年前他去了一个地方,现在回不来了。”黄坤道:“你怎么不去找他啊?”
林清风道:“我不想去。我想我即使去了以后,也未必能找得到他。”
黄坤道:“那地方到底在哪儿啊?”林清风掷地有声的道:“黄泉。”
黄坤脸色大变,干笑了几声,道:“这个小镇的人还挺有点什么意思的。”向四周望了一眼,道:“听说以前那会儿,这地方一片荒凉,遍地黄沙啥都没有。没想到今天能变成这么热闹啊。”
林清风借题发挥的讥讽道:“也许这个地方远离京城,所以才会显得如此繁荣。”黄坤声色俱厉的呵斥:“你好大胆!”
林清风笑了笑,道:“是,我是个开赌坊的,我当然胆大了。”黄坤眯了下眼,问道:“这么说,你想跟我赌一赌?”
林清风道:“我是个赌徒,你想把这个镇纳入你的手中,就必须在赌桌上把我压倒。我才心服口服。”
黄坤仰天打个哈哈,冷笑道:“你以为咱们东厂真看得上这么个黄土堆起来的小镇子吗?赌能有多大了不起?赌赢了能安邦定国?赌输了就得杀头坐牢?”
林清风凛然道:“我只是不想给你一个机会半个借口来对付我们。这要是出了什么事情,我林清风一个人担待。”
黄坤冷笑道:“好好好,有豪气。这小镇,这悦来赌坊,跟你这人还挺匹配的,单调,随便,乐在小小的一方,我看你就在这镇上待一辈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