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园①
①即孙伏园。
珊瑚细珠穿成的瓜皮帽结,光绪末年很通行于江浙一带。时风所被,愈趋而愈益新奇,于是少年人有以整块珊瑚雕为帽结形状者,其实听说只是某种大鱼的骨头染成红色罢了。头上戴了这样鱼骨帽结的小帽,身上又穿着一件金丝绒的马褂,由现在回忆起来,简直像一个缩小了的候补道,这就是宣统元二年时代的顾世明,字仲雍。那时我十七岁,他大概更小罢;我们同是浙江绍兴的一个师范学校的学生。
学校在一个专断而又热心的维新守旧党的手中。我们的学校生活,除了依照学校的规则,机械的进行以外,现在简直记不起一件有趣的事。只记得我与仲雍是同在一个寝室的楼上住的,从归寝到熄灯统共只有十分钟,所以每天我们都得匆匆忙忙的脱衣上床;上床之后刚想有什么关于白天学校以内的事件的讨论,忽而寝室的玻璃门里映进了“诸葛灯”的白光,我们或者就从此不作一声睡着了,或者等候三五分钟之后不见灯光了再开讲。后来发明一个抵制的方法,是在寝室的总门上系了一条绳,每日由同学轮流掌管牵绳的事务,一到熄灯以后舍监或校长上楼检查以后,绳便紧紧的牵住,使他们没有第二次上楼的希望,我们便可以畅所欲谈。
这一条绳的计划后来被破获于一个新来的校长。他对于学校的办法与前校长大不相同了,功课上使我们有讨论研究问难的完全自由。他是宣统三年革命的时候进来的,那时我们同学的精神也随着革命的潮流洗去了不少的旧染。但他在有一天的晚上检查寝室的时候,却发见了我们的秘密。据第二天掌握牵绳的同学报告,昨晚熄灯时新校长跟在听差的背后,把一条长绳咭咕咭咕的抽完拿走了。这新校长就是今日人人知道的小说家鲁迅先生。
出师范学校以后,我各处的跑,仲雍也各处的跑罢,十余年间谁也不知道谁的消息。一直到戴东原二百年的纪念会场中,他走上安徽会馆的戏台上来与我握手,这才知道我们同住在一个北京城里却不相问闻者也有半年了。从此他便常寄些文艺作品给我,那时我正编辑《晨报副刊》,替他发表的计有《昨夜》等等三四篇,而《昨夜》一篇尤其得胡适之先生的赞许。
暑假我到陕西旅行去了,他也回到绍兴去过夏。夏已完了,秋也去了,而还杳无仲雍北来的消息,朋友们都说大概是交通阻碍之故罢。果然,单不厂先生接得他父亲自署“弟反服生”的来信,说仲雍无日不想北行,只因交通断绝,竟发了十余日的梦呓急死了,说的全是文学上的话,他一点也不懂。我说梦呓一定是伤寒的病象,绍兴虽然有个美国医生,大战时曾经主张将同盟协约两方的兵力合攻霉菌的,但环境的力量到底大,反服生先生大概不肯去请教洋鬼子的罢,于是一个青年小说家轻轻易易的被霉菌攻克了。
我所知道关于顾仲雍的事只是这一点。
载《语丝》第1期(1924年11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