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人和二年,果如年号所言,政通人和,风调雨顺。十二月初一,带着祥瑞的初雪在傍晚时分不期而至,扑簌簌地下了一整夜。
风雪初霁,辰时,长公主周舒涵启开小轩窗,寒风呼啸而来,打在脸上便生生的疼。
屋内屋外是两个世界,屋内暖意融融,屋外银装素裹,雪花凝在树枝上,装饰了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桂子树,叶上悬着晶莹的冰疙瘩,似琉璃宫灯般高洁清纯。
舒涵的心情慢慢的平静,她穿着宝蓝色的披风,身上裹着浅蓝色短袄子,袄子缀着白色的梅花,一路蔓延至颈边。她没有让人将地上的积雪扫除,而是踏着积雪,一步步徐徐地走着,身后的积雪上留下了一行脚印,从行云殿一直蜿蜒,随着主人去赴那个约会。
顾云立在兰江边上,看着这南方多年难得一遇的风雪,心神安宁,暗想大概这就是冬雪带给人们馈赠,洗却一切污浊。
他仰着头,闭上眼睛感受着冬天的宁静,耳边是凛冽风声,鼻息间冷热吐纳交换,似在荡涤尘世中漫漫浊气。
良久,顾云睁眼,那抹蓝色的小小的身影在漫天的白色中颇为醒目,朝着他的方向渐行渐近,他注目那片蓝色,眼神如冰如霜,转而却换上一副笑脸,依是迎上前去。
舒涵也瞥见了顾云,便加快了步伐。两人间的距离缩小渐至消失,她移步至他身侧,任顾云执起她的手,将她带往江边,耳后,他指着江上的小舟,笑着说道:“这雪来得倒是时候,公主不若与我荡舟江上,观赏这江上雪景,虽与初衷相悖,但也别有一番趣味。”
“嗯。”舒涵应了一声,那双通透明亮的眼眸漾出不易为人察觉的光彩,嘴角笑纹隐现,带动脸颊边那浅浅的梨涡若隐若现。
她当先跨出一步,上了那其貌不扬的小舟。她站稳在舟头,衣袂随微风轻灵鼓荡,渐渐融入这雪景中。顾云站在岸边哂然一笑,而后,也阔步上了小舟。
舒涵静静地立在舟首,感受着天地自然的旷远宁静,久久不曾有动作。
顾云极其自然的立于她的身侧,默然不语,眼光随着她的方向,却穿越江水望向了不知名的地方,他的眼瞳深邃黝黑,沉沉闪着的东西让人猜不透摸不清。
两人就这么沉默地安然地陪着彼此,不发一语,不置一词,各怀心事,各自算计。
直到许久之后,舒涵才回过神,她环视一周,没有看到舟子,也没有看到任何的随从,眼底犹疑一闪而过,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饰的信任。
顾云不曾放过她的小动作,只轻笑了一声解释道:“如公主所见,没有舟子,没有侍从,是真的荡舟江上,随风而行,公主,可愿随我一游兰江。”
尔后,他的眼里闪过一抹狡黠之色,语气也带着促狭之意,接着问道:“可愿信我?”借着这问话之便,他靠近了舒涵些许,略显瘦削却颀长的身形将周围的冷风挡去,他低头垂眸,眸含温柔,等待着她的回答。
他身上带着淡淡的兰草气息,令人忍不住心旌摇曳,再加上,他那从小在贵胄之家修养,在战场上捶打,在官场上历练出的淡然气质,使得舒涵在不知不觉中颔首,一句“我信。”也在那微醺的氛围中溢出了嘴角。
听罢她这含着几分娇羞的言语,顾云哈哈一笑,解下身上的披风,轻柔地披在她的肩上,又细心地将披风的带子系好,才缓缓走到舟头,摇起了船桨,便只听他那磁沉的声音传来:“且坐稳了,我们出发。”声音温柔,明明是战场上指挥上阵杀敌的将领,可他的声音里却不见粗犷沙哑。
闻言,舒涵移开了那一直凝在他身上的目光,转而看向了这艘有幸承载他们的小舟。
舟是极普通的小舟,像一般民间渔夫打渔用的渔船,可细一观察不难发现这小舟内里布置雅致,乌篷里面摆置着小桌,桌上置着煮酒用的各类器具,舱里还摆放着钓竿蓑衣,不是渔夫所用的渔网之类。可见,小舟的主人时常放荡于江上,或煮酒品景,或临江独钓,很会享受。
她不经意又瞟了一眼那个背影,看到他专注地卖力地摇着桨,她的嘴角不禁带起一抹笑意,连带着朝着船舱走去的步伐也显得轻快。她为桌上的小炉添上炭火,摆置好酒杯,像个等待心上人归来的小妻子般煨着酒,怀着期望和甜蜜。
她一心一意煮着酒,全然的投入,不去问这一行要去哪里。她全然地信任,全然的安享着这天地间的安宁。然后,飘荡的小舟又带起了那些记忆,带起了他们的相知相识。
此时,外面顾云的声音传来打断了舒涵的沉思。
“公主出来看看吧,我们到了。”
她从回忆中归来,听到了水流的声音,那声音与下游流水的潺潺声不同,下游的江水像是沉寂的镜子,水声涓涓流淌类似于轻轻击打在镜面上,清脆但没有丝毫的力度与气势。而这水流声则像把镜子生生摔碎,带着令人颤抖的威慑感。
舒涵挽起半新不旧的布帘子,步出船舱。眼前之境,夺人眼球,与那夺人的声势,遥遥呼应。
褐色的石壁耸立两岸,兰江从石壁中劈开道路,奔涌着向下游而去,浪花翻腾着,击打着遗落在流水中的石块,发出“啪啪”的声音。她抬眼朝着石壁上仰望,而石壁巍然而立,俯瞰着小船。一俯一仰之间就有了渺小和广阔的对比,陡然给眼前的景色增添了气势。
“我每至于此,就会感慨于天地造化之神奇,世间之境既能巍峨如陡壁,又能温柔似流水。人之于天地,不过于蚍蜉和大树。人生苦短渺小无力,所以,当及时行乐。”顾云看到她的神情,眼眸中漾起了了然通透和一抹得意之色,他知晓她素来被困于深宫,很少能见到如此浩荡伟岸的景观,便带她来此,令她得以放松身心。
他放下了桨,没了掌舵之人,小舟在上游湍急的江水中摇摆不定,最终妥协于强大的力量,带着他们随着水流飘荡。
尔后,他起身,神色颇为严肃,略微弯起的嘴角却泄露了他的心情,他抬腿一勾一伸,便踢了桨,动作一气呵成,木浆随逝去的流水,打着旋儿向下游切切而去。
舒涵看着他的动作,略微疑惑不解,她蹙眉凝视,却并不阻止他的行为。
片刻后,只听他问道“公主,如今,可愿信我能护你安全?”
“我信。”她依是沉着淡然似水地答。
听了她的答案,顾云阔步走到她的身边,急切却不失轻柔地将她拥入怀中,轻声道:“那就也相信这流水吧,让它带着我们回去。”
舒涵倚在他的怀里,他怀中好闻的兰草香气萦绕鼻尖,让她宁静,他的怀抱让她安心温暖舒适,她放下所有的猜忌,抿着唇角轻笑。她黑白分明的眼中没有了惶惶不安,她选择了去相信,于是,她附耳予他,将那一直保守的秘密缓缓吐出。
他搂着她,用自身的温度熨帖她,听着她珠玉般的声音。在她看不到的角度,那双眼睛依旧深邃,却带起一丝戾气和不易察觉的尖锐。可只是瞬间的功夫,他便掩藏了所有的情绪,恢复了平静,而后,加了力道,更紧的拥着她。
“深以为此。”唯闻此音,也唯有此音,绝响予突至的咧咧狂风中,越过风霜雨雪,穿过高山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