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一,金陵东,伊水茶馆。
卯时,跑堂慢悠悠推了门,懒洋洋伸个懒腰,抬眼,便见门口空前盛况,他揉了揉眼,以为自己尚在梦中,待回神,掐指算算日子,今儿个,可不就是约定的四月初。怪道,原本门可罗雀的伊水茶馆今日熙熙攘攘挤着的全是人,人头攒动,其间,混杂着男人的说话声,女人小声议论声,孩子们看热闹的嬉笑声,一时间,门庭若市。
众人见开了门,声音愈大。
“喂,怎么现在才开门?不是说今日有免费说书比赛么!”猪肉荣今日为赶热闹,同媳妇儿一合计,两人轮番看场子,轮番看热闹,这会儿,刚巧轮着了他。眼瞅着旭日东升,想到马上得换上媳妇儿来看热闹了,他不由急了,双手叉腰,昂头挺胸,不想,反露出圆滚滚的肚子,引得一阵笑声,他白众人一眼,自顾自道,“瞧瞧,大伙等得都上了火。难不成前些日子你们是坑我来着!那老子可不服了。”
众人一听,亦纷纷附和。
“可不,一大早儿,小儿便嚷嚷要来凑热闹。”荆叉布裙的妇人点着头,也不管是否认得身边人,一转身,便同身边人嘀咕起来。
一群小儿亦嘻嘻闹闹,吵嚷道:“骗子,骗子,放我们进去!”
跑堂的一听这些话儿,浑身一激灵,醒过味来,原是说书比赛引起反响太大,这才日出时分,便引得这许多人前来。他眼珠子滴溜溜转一圈,脸上带出谄媚的笑:“哎呦,掌柜的早吩咐今日寅时便得开门招呼各位,可巧,昨儿累着了,蒙头一觉睡到了这个时辰,真是该打!”说着,他呼呼地抡起拳头便准备招呼到脸上。
“得了,得了。赶紧让我们进去吧,别耽误我们的时间。”人群中众人一致道。
“诶!诶!你们请!”话音落,他侧身,让出了道。
人群一股囊全挤进了茶馆,都想占着前头有利的座儿,占着座儿的人手中抓一把瓜子儿,花生之类的故意嗑得出声,闲闲在座位上靠着,一副大爷儿做派。当然,座位有限,还有很多人只能巴巴地看着他们的得意劲儿,也有不服气的,上去便要座,惹得出了众多笑话,但多数人依是乖乖站在旁侧。
至于二楼的雅座,他们纵是再没有眼力劲儿,也是不敢去沾惹的。是以,一大摞人全挤在一楼,等着开场。
不消一会儿,梆子“铛铛”响了三下,众人闻声霎时安静下来。
台上便出现一人,白衣翩翩,脊背消瘦,身材俊俏,背对着观众,引得众人浮想联翩,有好男风的人更是目瞪口呆,嘴里还衔着吃食,便木愣愣地站起身来,眼光灼人,直直盯视。
待到台上之人转身,人群中立即爆出一阵嗤笑声,“我去!”“切!”。
“切。我道是谁,原来是你小子。跑堂的,你跑上面去干啥!?想戏弄我们不成?”
小跑堂内心叫苦不迭,他本是事外之人,奈何那劳什子周公子和自家掌柜一商量,发现还缺个打酱油的什么“主持人”,周公子说得省钱,又说什么“废物”循环利用,愣是推着他上了台。
他抬袖擦一把冷汗,拂了拂衣摆,将颤栗的双腿挡住,脑中不停回想临上场时周公子交代的话,咳了一声,挺直腰背,又推起了熟稔的笑容:“各位别急啊!我只是个过场,好戏在后头呢!今儿,我出场,是遵掌柜的意思,给各位说说这说书大赛的规矩的。”
“你倒说说,都有什么规矩!”众人问道。
小跑堂见众人回应,便接着道,“正所谓,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语言的力量是无法衡量的,但既然要比赛,就必得有个评判的法儿。”说到这儿,他停了下来。
台下众人皆问:“什么法儿?”
小跑堂渐渐进入了状态,说话也愈利索,语速越快:“别急,我马上告诉您。”他踱步台上,将舒涵的话原原本本吐出,“这次说书比赛分为三场。第一场比笑,谁能让最多的人畅怀大笑谁便是赢家;第二场,恰恰相反,我们比哭,谁能令听者动容谁便胜出;第三场,便是真真正正比说书,谁说的故事新鲜生动谁便胜出。三场两胜,胜者将获得白银千两。”
一报出千两白银的奖赏,地下有报名者皆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只听得跑堂的又道:“下面,我宣布,第一场比赛正式开始!鉴于我们先生是东道主,理应由各位报名者先上,哪位已经做好准备,接下来,这里便交与你了!”他指指表演台,而后,闪身下了场,躬身扶着胸口长嘘一口气。
二楼雅间,舒涵悠闲地饮着杯中茶水,乜斜倦眼,今日,卯时她便起身,马不停蹄地出宫,又是同伊水商量,又是忽悠跑堂,忙活了一早,此刻,她略有几分倦意。看着刚才那一幕,又颇为满意,当下,她只闲坐在此,静待后续发展。
于是,台上一干说书先生轮番上场,舒涵也认真仔细地听了,说的莫不是些老掉牙的故事,听到后来,便越发困倦。台下众人亦觉无聊,一个个都打起了呵欠。
“不就是比说笑吗!我也行,我上!”猪肉荣一听有银子可以拿,早便有些按捺不住,又见众人情状,他便急了。
说着,他顾自阔步走到了台上。抬眼望去黑压压的全都是人,不由双腿一哆嗦,原本想好的市井话,此刻,到了嘴边硬生生给忘了,他的脑中空空如也,只得一个“怕”字,是以,反应在肢体上,便是僵硬着嘴,低着头,双耳烧的通红。
而台下人见他雄赳赳地上台,却蔫了吧唧地立在台上,起初的倦怠消失了,一个个皆开始起哄。
“下来吧!甭丢人!”
“我说,老猪,平常不是挺能说的么。这会儿,这是怎么了,哈哈……”
猪肉荣看着混乱的观众席,老脸顿觉挂不住,一跺脚,一叉腰,准备豁出去了。刚张嘴,便一苍老却有力的声音传来:“年轻人,说书你不在行,还是下去吧!”
猪肉荣好不容易逮着个台阶,便顺着他的话,下去了。
老者立于台上,须发皆白,面容清癯,六十上下,却颇有精神。
台下霎时议论纷纷,众人猜测这人身份几何。舒涵见此,打起了精神,放下茶盏,坐直身子,如若不错,这应该是个强有力的对手。
只见老者立于桌前,当下拍了横木,道:“世人浑浑噩噩,唯我清清醒醒。今我来此,欲使尔等开天眼,得顺风之耳,见物外之事!醒来,醒来,且听我道!”
众人先是被横木声惊了一惊,目下,又听得他如此说,不由都硬撑着身子,听他说书。
“今日说笑,在下从善如流。脑中突然灵光开明,福音突至,想起了一事,欲说与尔等一听。”老先生摇头晃脑,“话说,前朝末帝一日突发奇想,微服出宫,见街头流民,乞儿数之不尽,遂问侍从‘何至于此?’,侍从道‘,尔出,天威使然’。末帝闻言大悦,又见流民煮草根而食,心生馋意,抢而食,视为天物。从此,命人敬奉草根,由此得名草根皇帝。”
众人不曾听过这段,一个个都瞪着眼,听着下文。
“一日,有一府衙来访,末帝询问‘闻得,贵县产草根,不知它们的个头多大?’”老先生先是模仿皇帝的神态,继而又学着府衙语态:“大草根有皇上那么大。”
众人有闻言而笑者,亦有沉思者。老先生又道:“府衙一想不对,又赶忙补充‘小草根有卑职那么大!’”
人群中有人抚掌大笑,有人却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舒涵亦莞尔,转眸又看一眼老先生,老先生依是从容淡定一鞠躬便下得台去。老先生的说书夸张地让人唏嘘,让人捧腹,却蕴含着讽刺意味。不由想到眼下周国,国都金陵在天子脚下,百姓尚能自给自足,然而,国都之外,百姓却流离失所。一念至此,她叹息一声,抬目继续看向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