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青山这个小小的县城里，最宏伟建筑的就是政府办公大楼了。前些年，上面不让建楼堂管所。青山是遵守上级命令的模范县，那办公场所不知不觉间就成了危房。
那是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一家教堂，被征来当作办公用房。虽然建筑的质量蛮不错，但年久失修，刮风的时候顺着窗缝往里面灌土，下雨的时候外面大下里面小下，最难过的就是冬天，穿着厚厚的羽绒服手脚也冰冷。
上面看这房子实在是太破了，指不定哪天塌下来砸着了人，就会酿成大事故。节约也得有个底线，如果给人民生命财产带来全隐患，那就得把隐患从根子上拔除。
上面同意了，下面的动作自然很快，在原址上把旧平房拆除，建了现在的六层办公楼。当时有领导说要建就建个高点的吧，带电梯的，一搞调查，好多人不同意，那得多少电费？再说了，让那些机关干部们爬爬楼，也是一个很好的锻炼。
楼建成了，搬进来几十个单位。那么多单位那么多人，装在这个楼里，竟然显不出有多少人来。
方大正站在办公楼前，从西双版纳回来，从晃眼的绿色中转眼看这灰色的建筑，视觉上有些不太习惯。请了一周的假，回来肯定不少事儿。农林水的杂事儿，还真是不少。陈墨打电话说，分管局的负责人已经等在他办公室门口了。
三步并作两步，快速到了五楼他的办公室。“方县长，你回来？嫂子好些了吗？”一个局长问道。方大正最怕别人问这个，虽然都是好心，可一遍遍重复相同的讯息，对他来说，实在是最大的折磨。
“嗯，还可以，谢谢你关心。”
“这就好。嫂子在家里吗？我们几个说去看看嫂子呢，一直没有机会，这回嫂子回来了，我们这就去看看。”
“不用了，谢谢哥几个。我媳妇挺好的，不用大家这么费心了。”
“那怎么行，看不着嫂夫人，我们几个也不放心啊。”
方大正一再谢绝，几个人嘴上说着，拿方大正的话根本没放在心上。晚上他回到家的时候，徐方洁递给了几个红包，说是他的同事来看她，扔到这儿的。
他们几个还是来了。这是潜规则，方大正也没有办法，如果想在这个位子上长干下去，他就必须得接受潜规则。他倒是认为，同事之间如果谁家遇到了困难，大家都来伸把手，把负担分散一下，既能体现出一个单位的凝聚力，也增强归属感。
他在乡镇工作的时候，经常会遇到这种情形：农村谁家有了大病大灾，一村的人都去看，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农村有个专业的用语叫“落忙”，就是帮一把的意思。比如他的父亲母亲去世的时候，即使他不是副县长，村里的人也都会去帮忙。这便是纯朴的人情味。
看看红包里的钱，不算少，也不算太多，尚在情理之中。方大正找过一个本子，一笔笔记了下来。留待以后还人情。这些都是人情账，以后谁家搬了家孩子上学结婚，都得去还礼。
手机突然疯狂地震动起来，徐方洁把手递给他，是县里的纪委王书记打来的，平素里两人一个在县委，一个在县府，除了开会时能交流几句，并无深的交往。
按照干部任职的规定，纪委书记必须异地任职，这位书记上从市纪委下来的。“方县长，说话方便吗？”方大正最怕的就是听到这句话，不是没好事儿，就是求他办事儿。
“嗯，方便方便，王书记您说。”方大正很客气，停下了手中的笔，脸上带着不解。
“上面转下来一封举报信，市纪委正组织查，提前跟你打个招呼，好有个心理准备。”方大正的脑袋“轰”一下子。
“举，举报？谁呀？哦，这个您不能告诉我。”
“方县长，你也不用紧张，市里查的话就让他查吧。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平时坐得正行得端，没事。上面查下来也是为了保护干部。”王书记的话很原则，说跟没说一个样。如果真要讲起原则来，他已经违反原则了。
“您能方便透露一下，举报我什么？实名还是匿名？”方大正皱着眉，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他自认为为官这么多年，手脚还是很干净的。也没有利用职务之便，给自己家人谋个利什么的，最简单的一件事，徐方洁到现在还没有工作，这不就很能说明问题吗！
“是实名，所以上面才会这么重视。”方大正想破了脑袋，也没有想出是谁这么恨自己，非要至自己于死地。第一个反映到脑海里的名字是许一诺，他有足够的整倒自己的理由。可凭他对许一诺的判断，他不应该是这种在背后下刀子的人。
那还会有谁呢？这些年，虽然在工作中也伤了一些人，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这样上纲上线，能把自己整倒的事儿还真不多。
方大正一晚上也没有睡着，一直在想这件事情。举报信中反映了什么问题？那些问题是不是会让自己“趴窝”？想到头痛也不明所以。
早晨，方大正顶着大大的黑眼圈儿，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徐方洁担心地看着他。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黄鼠狼专咬病鸭子”，这是要让方大正背付多重的债啊。她相信她的丈夫，不是那种贪婪的人。虽然一度手握重权，但以他平时对金钱的态度，应该不用傻到去贪去腐。
“大正，你也别担心，咱什么犯法的事儿也没干，就让他们去查呗。”徐方洁实在憋不住，说了一句。
“话是这么说，可这么一整，我的工作受影响不说，人品也会打折扣的。你不用担心，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最清楚。这辈子我做的最错的一件事，就是那件了。至于工作和钱上面，不会有问题的。”方大正安慰徐方洁，他真怕徐方洁知道这事儿以后，会经受不住，导致恶化速度加快。
“方洁，你多吃点。大正的事儿你就少操心，他什么风浪没经过，又不是第一天上班。”岳母夹了一口菜，放到了徐方洁的碗里。徐方洁哪里吃得下，没胃口倒在其次，心里窝火才是真的。
原来在下青坪的时候，就有人整过方大正，她在里面还充当了别人的“打手”。这些天，她就在想，如果没有那件事，方大正和申晴恐怕不会走到一起，自己可能充当了幕后推手，把两人硬捏到了一起。
最难耐地就是等待，而且不知道会等来什么样的结果。方大正忐忑不安，早早来到了办公室。虽然清楚知道这件事的人没有几个，可总觉得后面有人在指指点点。
遇到了这种事儿，吴向前和魏向东肯定会找自己谈话的。果不其然，吴向前把事儿办到了魏向东的前面，上班时间刚过，就被吴向前的秘书电话叫走了。跟秘书科的人说了一声，方大正来到了吴向前的办公室。
吴向前是个低调的人，不事张扬，身上带着一股文人气。听人说，他是市里有名的大笔杆子，伺候过几个市主要领导，很少丢漏儿，是个心思非常细腻的人。看到方大正走了进来，吴向前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嘴里一边说着客气话一边示意方大正坐到沙发上。
吴向前很在乎这一点，他的办公室不管谁来，他也不会大咧咧地坐在高背靠椅上，而是跟来访者平等地坐到沙发上。虽然这是小节，可也从另一方面反映了吴向前为人处事的原则。
“大正啊，听说你家里出了点事儿？你家属病很重？”像个和蔼的长者，吴向前的一句话差点儿没把方大正的泪给问出来。
“让您惦记了。是胰腺癌晚期。”方大正低沉的声音，像是风在悲鸣。吴向前拧成眉头，一刻也没有舒展开。
“年纪轻轻的，得了这种病。你可得看开些呀。”一样的话，从吴向前的嘴里说出来，关切包得满满的。
“嗯，谢谢吴书记。医生说她也就不到三个月的时间了。得了这种病，谁也没有办法，治得了病治不了命，她倒是挺想得开的。”
“前些天你来请假，只说家里有事儿，也没有说清楚情况。如果工作上不是特别打紧的事儿，多陪陪她吧。”吴向前递给方大正一颗烟，方大正急忙接了过来，掏出打火机给吴向前点上，自己点着后猛吸了一口。
“嗯，我会尽力。”淡淡的几个字，方大正的眼中满是悲哀。
“昨天我让纪委王书记给你打了个电话，想必他已经告诉你了。有什么问题，你尽管提出来。”
“吴书记，我会积极主动地配合上级工作，直到一切真相大白。”
“嗯，这才是一名成熟的领导干部应有的态度。其实，从另一个侧面来说，这也是对干部的一种保护……”方大正不想听到这些类似于官腔一样的东西，虽然相信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可清与浊之间，是不是界线分明，这谁也说不清楚。就像有人认为张无忌的明教是邪教，有人却认为它不是邪教一样的道理。
所谓定罪量刑，既能定，就有人为地因素在其中；既能量，尺松尺紧就会量出不同的长度。虽然前一晚上对自我进行了一番深刻的反思，没有找到可以拿来作文章的东西，可如果有人故意为之，也够他方大正喝一壶的。
郁闷地从吴向前办公室出来，手机便响了，是陈墨，魏向前找他。又来到了魏向前的办公室，程序基本上跟吴向前一样，先是问家里，再谈到了这件事，不过，魏向东比吴向前倒乐观许多，“大正啊，人这辈子总会遇到这样那样的事儿，其中有很多对当事人来说是坏事，这可就要看你的态度了。”
方大正又一次表示坚决配合。两位主官哪个也没有透露出一点讯息给他，也没有一点提示。方大正有些怅然，坐到自己的办公室里，把门反锁上，在里面不出声哭了一个多小时，这些泪大多是为徐方洁流的，而不是为他自己。
徐不言让他到他办公室去一下，自从到了政协任副主席以后，两个人在一起时间少了，只是偶而打个电话，互相问候一下。
“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也不言语一声。如果不是那天遇上志永，他提起这件事，我还不知道呢。走，一起去看看弟妹吧。”徐不言从来不拿他当外人，就当自家小兄弟一样，有话也是掏心窝子说的。
“谢谢徐主席，不用了。正好有几句心里想跟你说说呢，这几天郁闷透了。”方大正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徐不方，徐不方的眉头越皱越紧。听完方大正的讲述，徐不言沉吟了一会儿，说道：“你心里有底没底？跟大哥说实话，能不能查出点什么东西来？”
“应该没问题。任正职以前，摸不到钱，贪污腐败跟我不沾边。到乡镇以后，不管管钱不管钱，都在这个‘钱’字上面提防着。”
“那其他方面呢？按理说我不该问，比如生活方面？”
方大正心里一动，莫非有人拿他和申晴的关系来做文章了？不会啊！如果许一诺不是铁了心不跟申晴过下去，是不会拿这个当事说的。肖亦铁？更不可能，他是自己的铁杆朋友，其他的人？脑子里又过了一遍，这种事儿还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没有啊，真的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
“那就不要想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看事态发展再说吧。”徐不言还是坚持去看看徐方洁，方大正没办法推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