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本体论的意义上讲,有就是有名,无就是无名。《老子》第一章讲:“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这里的无,就是无名,这里的有,就是有名。无名是无以名状,有名是可以言说。这里的有和无,都是本体意义上的。
从现象的意义上讲,有与无也就是实与虚。《老子》第二章讲:“有无相生。”这里的有和无都是具体的,有就是实,无就是虚。有无相生,也可以说就是虚实相生。
虚如果没有实作对应,还仅仅是一个空虚;无如果没有有作比较,还只是一个假定的东西,是一个假想的存在。在老子看来,有与无、虚与实,是相互生成的,是同时存在的。有了有才有了无,有了无才有了有。有和无作为一对观念,不单单是一个对立的范畴,是一个相生相成的范畴,它还有更深层的意义。有与无,是相得益彰的,是相互生成的。
中国艺术关于意境的理论,其思想基础就是老子关于有与无的理论。
中国的绘画、诗歌都强调意境。什么是意境?意境不是意象。意象是以景传情,是通过外在景物表达主观情意。而意境是通过情境给人以身临其境的感觉,给人以丰富的想象和回味的余地。意境实际上就是有与无、虚与实、情与景,相生相成、相得益彰的状态。
中国古代诗歌常常注重于景物描写,但仅仅只是景物描写,还不是诗。景物描写要打上诗人的主观感受,要染上诗人的主观感情,景物描写还应当给人以充分的想象空间。王昌龄的诗《出塞》:
秦时明月汉时关,
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
不教胡马度阴山。
“秦时明月汉时关”,秦代的明月就是现在这个样子,汉代的关口,也是现在这个样子。第一句就将人带到无限辽阔的时间和空间之中。当一个人在读这样的诗的时候,他可以去想象,可以想象一下中国古代的历史,所以它给人非常充分的想象余地。而这种想象并不是没有根由的,而是通过“秦时明月”,通过“汉时关”,让人体会其中所包含的无限的东西。这里的“明月”,这里的“关”是有,是实,这里无限丰富的意蕴,就是无,就是虚。这就是一个有与无,虚与实相得益彰的状态。中国古典诗歌的基本风貌,就是这样一种状态。
我们还可以再举一个诗歌的例子,晚唐诗人温庭筠的《商山早行》里有两句诗:
鸡声茅店月,
人迹板桥霜。
用我们现在的话来讲,这纯粹就是一种景物描写。听到什么?听到了鸡的叫声:“鸡声茅店月”。一个人落脚在茅店,早晨起来匆匆忙忙地赶路。这是初冬的时节,在路上走过去,留下来一行脚印,这行脚印印在了一座小桥上,这个桥是木头做的。只有十个字,却令人不禁想象,这一个人为什么起得这么早?为什么投宿在一个茅店?在天不明的时候,他已经在赶路。
当我们想着这些的时候,我们可以想到很多,中国诗歌所追求的就是这样一种状态。而这样一种状况,就是所谓的意境。
意境是什么?通过这种有形的、有象的物,给人以充分的、无限的想象空间,使人走向一个虚,走向一个无限。这样一种有与无、虚与实之间的结合,这样一种情与景之间的交互渗透,就是所谓的意境。所以有意境才成为诗,没有意境不成其为诗。如果景物的描写,没有给人留下来想象的空间,没有打上诗人感情的色彩,那它仍然不是一首诗。
这样一种思想得益于什么?它得益于老子,得益于老子这样一种有无相生的理论。
从绘画上来讲,中国的绘画讲的是一种空间上的布局,中国绘画非常强调空间的布局与裁剪。
比如中国的山水画。画山水,讲究咫尺有万里之势。什么叫咫尺有万里之势?就是说这样一幅画,只有短短的一幅画,但是要描绘出万里江山。描绘万里江山,并不是把万里江山按比例缩小后纳入到一个咫尺之中。如果这样,那就变成地图了,那就不是绘画了。所以,必须讲究空间上的布局。什么地方该画,什么地方不能画,还要留有空间,留有空白。
山水画是如此,风景画也是如此。宋代有一个画家叫马远,他画了一幅画,叫《寒江独钓图》。这一幅画实际上来源于柳宗元的一首诗——《江雪》:
千山鸟飞绝,
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
独钓寒江雪。
这是柳宗元的一首诗。宋代画家马远把它画出来了。怎么画出来的?其实在整个画面中,他只是在偏下的一个位置上,画了一叶小舟,这个小舟上有一个人,其他的一切都没有画,周围的一切全都没有画。但是它给人的感觉是那样空旷,那样辽阔,给人的感觉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如果要把那些山都画出来,把鸟都画出来,把人都画出来,那么就没有这样一种空旷的感觉了。这里的船,这里的人,它是有;周围的一切,它是无。这里的船,这里的人,它是实;周围的一切,它是虚。
所以清代画论家华琳说:“画中之白,即画中之画,亦即画外之画也。”画中的这种空白,并不是没有画,也是画中之画,是画家故意留出来的,故意留出来给人以想象的余地的。如果没有这样一种空白,如果没有留下这种空白,一切严严实实的,那么就不能给人充分想象的余地。所以画中之白,即画中之画,亦即画外之画。你可以去想象,这个画外是什么,它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茫茫一片,茫茫水域中只有一个人,只有一艘船,周围其他的一切都没有。所以马远这幅画,从艺术的角度上来讲,有很高的艺术成就。但这种艺术追求也根源于老子,根源于老子有无相生、虚实结合这样一种理论。
可以说,老子哲学、老子思想,不仅影响了中国文化的一些基本的观念,同时也影响了中国文化的深层,影响到中国人的心理。甚至可以说,中国古代的艺术,中国古代的美术,中国古代美学的追求,其实从很大意义上都得益于老子。虽然我们不能说老子就是一个美学家,就是一个艺术家,但是他的思想、他的观念,影响到中国艺术,影响到中国文化,影响到中国文化的基本观念,影响到中国文化的基本精神。
对中国文化产生深远影响的,在中国历史上有两个最为重要的人物,一个是孔子,一个就是老子。我们不能想象,中国文化中如果没有孔子,会是一个什么状态。我们也不能想象,中国文化中如果没有老子,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状态。孔子是儒家的创始人,是儒家的代表;老子是道家的创始人,是道家的代表。在儒家范围内,没有人能够和孔子相比;在道家范围内,没有人能够和老子相比。这两个人,是中国文化的伟人。中国文化的这样一种状态,如果没有老子和孔子,不可能是现在这样一种状态。没有老子,没有孔子,甚至可以说中国文化就不再是中国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