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蒲齐逃了。
除却逃去J市的那一年,周蒲齐再没这么狼狈过。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要逃去哪里。
周末趴在车后座上睡着了,手里还抱着那几袋子新衣裳。
天空开始下雨,雨点滴滴答答打在挡风玻璃上,越来越大,雨刮片来回摩擦,却怎么也扫不干净。
她想起秦尽在刚刚说的话——“你纵使天涯海角地逃,我也能将你找到。”
她从沈临河那里逃出来以后,就瞧见了秦尽在,盐水管子不知什么时候被他给拔了,他整个人虚软无力地靠在走道里冰冷的墙壁上,脸色苍白,斜着眼看她。
周末无辜地站在他的身后,一脸困倦与茫然。
她好不容易将眼中的水雾给逼了回去,走至秦尽在的面前。
“你要走了?”未等她开口,秦尽在轻声问出来,眼神无限寂寥,却也含了笃定的了然。
周蒲齐点了点头,她说:“不能陪你了,抱歉。”
秦尽在嘴角促起淡淡的一抹笑:“你真的感到抱歉吗?”
周蒲齐动了动唇角,却没能发出声音。
“蒲齐,你要逃去哪儿?这个世界,有你,有我,也有他。你能逃去哪儿?”秦尽在轻飘飘地问。
周蒲齐答:“至少……离你们,远一些。”
秦尽在眼中的光一凛:“蒲齐,你纵使天涯海角地逃,我能将你找到。”继而,神情又柔和了,他轻声说,“所以,逃吧,逃到只有我能够找到你的地方去。”
周蒲齐心中像是塞满了压了水的棉花,湿漉漉,沉甸甸的。
夜色是一种天然的保护色,它掩护逃跑,它掩埋情绪。
绕了S城好大一圈,终于像狠了心一般,方向盘一转,车子驶出了S城。
她一点也不困,思维甚至开始一点一点清晰起来。
他说他爱她。
他说,他爱她。
她甚至不用细细回味,鼻子就开始酸涩。脑袋中就好似有那么一根神经,只需轻轻一扯,便随时可以拉开泪水的总阀。
这句话,她盼了二十年。
他拉着她的手在田埂上跑的时候,她盼过;他从对手那里将球抢过来抛给她的时候,她盼过;他见她颜料用光跑去给她买了三大盒的时候,她盼过;他说自己要去美国问她要不要一起的时候,她也盼过……甚至,她一个人躺在医院里,隔壁病床孕妇的爸妈公婆老公亲戚轮流送饭,而她连个探望的人都没有的时候,她仍旧在盼。
然而,他不爱她,他从来都不爱她。
她这样清醒地知道。
当她捏着周末的小手小脚,看着她懵懂嬉笑的样子时,眼泪总能轻易便哗地流了满面。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绝望的?是周末头一回摔跤哭着喊“爸爸”的时候,还是自己深夜冒雨送周末看病的时候?那点原就微小的希冀,就仿若风里微弱的火苗,突然便“扑——”地一声灭了。
她还记得那时周末才刚学会说话,夜里面,也是医院,针扎进周末的皮肤,周末哇地一声哭了,继而将头深深地埋到她的怀里,而她的心也好像被针扎了似的疼。待到周末睡着以后,她看着周末挂着泪痕的睡颜,轻声对自己说:今后,一定要将沈临河的影子,彻底从自己、从周末的生命中抹去。永远,永远,都不让他知道周末的存在。
她想起病床上瞿浅模糊的脸。没来由地觉得痛。
雨越下越大,甚至夹了雪粒子砸到玻璃上,咔哒咔哒的响。车内静谧,周蒲齐听见周末打着呵欠问:“周蒲齐,我们去哪儿?”
她没有回头,回答说:“周蒲齐也不知道。”
高速公路上车子并不少,红澄澄的车灯总是一晃而过。窗玻璃上,映着黑洞洞的世界,还有一枚模糊的自己的影子。
周末伸出手去,擦开蒙着的雾气,瞪大眼,望着远处黑暗与近处黑暗连绵重叠,也突然间陷入了莫大的沉寂。
“周末,饿不饿?”周蒲齐望见前头有个休息站,她将车子拐进去,打算加点油。
周末不说话,执着地望着窗外,点了点头。
周蒲齐将周末锁在车里,自己则下车给车子加满油,并且去买了点面包和水。回到车里,她将食物递给周末,周末接过去默默地吃了起来。
只是,她的目光,从未离开过窗外。
待回到高速公路上,周蒲齐终于忍不住开口问:“周末,外面那么黑,你在看什么?”
好半天没有回应,就在周蒲齐想要再问一遍的时候,周末开口了。
她说:“妈妈,我怕我们不认得回去的路。”
所以,她在拼命记着来时的路。
周蒲齐的眼泪在眼中打了好几个转,终于扑簌着落了下来。
天快要大亮的时候,车子终于下了高速。好像生命中有某种指引,她又回到了这里——J市。
雨已经停了。
冬日的清晨是寂静的,长街上行人寥寥,只有几辆大货车呼啸着从风里面穿过。
几年没有来,城市已经翻了新,街道也变了样子,周蒲齐凭着稀薄的记忆,在脑海中的地图上行驶着。路过J市的边缘,穿过市中心,绕过城河,终于七拐八拐地驶到了一条旧巷子前停下。
这里,还有人家住着吗。
周蒲齐将车靠边停下,周末主动地推了车门下来,她问:“周蒲齐,这里是哪里?”
周蒲齐答:“这里是周末出生的地方。”
那年的记忆,好比长河漫漫,每一个零星的细节,都是长河中透明而寂冷的一瓢水。她常常梦见这里,却从未想过会再回来这里。
周末好奇地打量着四周,一双小短腿在陈旧的水泥地上来回走动,地面上还是湿的,周末踏进小水洼,溅起几滴在周蒲齐的裤腿上,周蒲齐没有理会,拉了她挥舞的小手,走进了小巷子。
旧巷子两边的房子都破旧了,就连曾经非常漂亮的小洋房,现今都爬上了斑驳。藏在这些房子后面,是一个旧小区,小区里只有几幢居民楼,阳台上大多还是那种旧式的铝合金窗,甚至,有的都没有窗户。周蒲齐曾经租住的那间房,正是阳台没有窗,最简陋的那种。
有老人早起,在自家院子里打太极,从偏门里见着周蒲齐牵着周末的手经过时,动作略略停顿了下,好奇的目光追随着她们。周蒲齐其实是想上去看看的,可是又怕打扰到别人家的生活,便只好在楼底下站着。
“你们找谁?”老人在自家门前探了半个身子,问道。
周蒲齐又只好折了回去,答说:“我以前在这里住过,就在三楼,那里现在还有人住么?”
老人苦涩地摇摇头:“这里再过不久就要拆迁了,楼上全搬走了,我们下个月也要搬走了。怎么?你还想上去看看?”
周蒲齐点点头,转而又摇摇头:“不了,我就是过来看看。”
说着,牵了周末的手就要走。突然,她似是想起了什么,又转身向老人问道:“二楼之前住了个花店老板,您认识吗?”
老人叹气:“怎么不认识?离了婚一个人住在这儿,五年前出了车祸,年纪轻轻就走了。”
周蒲齐心中也跟着泛起点点苦涩与愧疚,继而她又问:“那您知道她还有个儿子,现在去哪儿了么?”
老人皱起了眉头,好似在仔细回忆,神情当中有一丝茫然,好半天他才摇头说:“她儿子好像不跟她,那时候在念高中吧,一个月才来一趟,来半天就走。出了车祸之后,就见她儿子来帮她搬过一些东西,后来就再没见到了。”
周蒲齐怔怔地听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继而道了谢,带着周末离开了这里。
“周蒲齐,我们现在去哪儿?”周末稚气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恍惚。
周蒲齐望了望四周,说:“先去喂饱你的肚子吧。”
开车到了J市的闹市区,已经是早晨九点,道路上熙熙攘攘全是上班的人群与车子,从清冷一下子过渡到喧闹,好像整个人也从沉寂中苏醒过来,肚子也应景地唱起了空城计。手机在此刻叫嚣起来,周蒲齐停好车,接着电话出了停车场。
是秦薰打来的电话,她这才忘记了自己没有向老板请假。
秦薰质问:“你跑到哪里去了?”
“在外面办点事,你先帮我跟老板说一声,回头我再去向她解释。”周蒲齐淡定地说。
秦薰无奈:“一早就有人来找你,差点把办公室门给砸了,你知不知道?”
周蒲齐挑了眉,除了沈临河,她猜不到第二人。不过,他不是还在医院里陪着瞿浅吗,怎么会去找她。
“我知道是谁,你随意将他打发掉就是了。”周蒲齐牵着周末,走进了一家早餐店,先坐了下来。
那边一阵喧闹。
“打发谁?打发我吗?!”电话那头突然换了人。
周蒲齐一惊。
“周蒲齐你就胆小成这样,我才说一句我爱你,你就给我跑了个没影!你真狠,真绝,即便你真的拒绝我又怎么样,你还真以为我会想不开跳楼吗?”那边冷嘲热讽,已经全无理智可言。
“你不会。”周蒲齐手虽在抖,可还是在努力维持冷静,“我只当你昨晚是在梦游,你我今后真的……别再见了。”
那边沉默了,半晌,沈临河沙哑的声音缓缓地传入听筒:“阿蒲,你别躲着我,你爱不爱我都没有关系,只求你……别躲着我。”
周蒲齐逼着自己将眼泪吞回去,沉默几秒,啪地一声掐了电话。
她一抬头,见周末正以一种可怜巴巴的目光望着她,便赶忙平复了情绪,问:“周末小朋友想吃什么?”
周末鼓了鼓小嘴巴,问:“周蒲齐,你老实交代,沈叔叔是不是我的爸爸?”
周蒲齐愣住,答不上话来。
周末无奈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哎……那就是了,怪不得我觉得自己笑起来的时候也有点像麦当劳叔叔。”
周蒲齐这回没有被逗笑,她严肃地问道:“那……周末想要这个爸爸吗?”
周末先是点头,后又摇头:“周末想要爸爸,但是不能要一个总是惹周蒲齐哭的爸爸。”继而,又伸出自己的手,搭在周蒲齐的手上,说,“周蒲齐,你不要哭……周末没有爸爸没关系。”
“周蒲齐没有哭。”周蒲齐抬起手,一摸满脸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