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京城长安,未央宫。
时近酉时三刻,金乌将落,飞鸟还巢,宫里宁静得只闻聒噪蝉鸣。忽然一驾铜木轺车急驰穿行,刹停在清凉殿外,乘车的紫袍绣衣人灵活跳下车,跟值守郎官通报一声,稍稍停留,得天子召见。
紫袍绣衣人身高中等,戴银制面具,看不出相貌,冠发紫缨饰美玉,与金丝卷云纹深衣交互辉应。
埋首案头的天子倒是一身玉白深衣,软巾裹发,和紫袍人相比朴素多了。但没有人会把天子看成庶民,也没有人能在天子注视下毫无畏惧。
紫袍绣衣人呈上急报,垂首恭听,即使面具遮住相貌,也不敢有丝毫不敬之心。天子多扫了眼面具,轻笑道:“朕的绣衣使各有怪癖,以你为最,朕每次都想脱下面具,见识你究竟惊世骇俗,还是难堪入目。呵呵,不必惊慌,朕见你忽然更换面具,有所感慨罢了。新面具不错,看起来轻薄,适合炎夏,朕建议你备上四副,一季换一副,最好挑选四种材质,刻上不同花纹,鲜明有趣,如何?”
“臣遵旨。”
天子读急报,薄唇渐渐抹出冷笑:“果然不出所料,朕的这些皇叔皇弟端得好架子,不是称病就是养伤,没有一个活人赴宴。嗯?淄川王倒是舍得把长子送过来,这个王太子真不得宠。济南王可就贴心多了,见朕子嗣少,把刚断奶的幼子送过来,让朕体验天伦之乐,希望不要让朕失望。啧啧,燕王够狠,干脆把王妃和王太子囚杀,以出丧之名,光明正大拒绝赴宴。朕记得燕王妃是父皇赐婚,王太子继承王妃仁善,广得燕国人爱戴,朕本来想跟他叙叙旧,可惜好人不长命。燕王也是一片善心,提醒朕切勿妄做善人,此心可嘉!可嘉!”
天子读完急报,气极反笑,把其心当诛说成此心可嘉,却是怒到极处。紫袍绣衣使深敛气息,低垂面具,纹丝不敢动。天子深呼几口气,舒缓怒气,接着看第二封急报。
“好!”扫过第一行,天子惊喜抚掌。“项氏亡我大汉之心不死,不知潜送多少细作,朕忌惮已久,落下不少心病!这次你们立下大功,朕要厚赏!咦?这些人是?哈哈哈哈,有意思!很好!朕准了!能拉拢多少是多少,朕对你们有信心!”
紫袍绣衣使领旨离去,天子忽然叫住他:“你那黄金令遗失在何处?可曾寻回?”
紫袍绣衣使身形一僵,转回来拱手低头道:“回陛下,遗失在济南国与淄川国接壤的山川间,臣下无能,未能寻回。”
“新令拿去,莫再遗失,否则朕拿你面具融制新令,每人发一枚。”天子翻手从案面抓出一块金牌,信手扔出,紫袍绣衣使慌忙接住。
“唉,你们什么都好,就是不苟言笑,你最绝,顶张冰冷假面,叫朕如何跟你们说笑。自从皇兄驾崩,偌大未央宫,再无生趣,若皇兄仍在……你下去吧。”
紫袍绣衣使恭敬退去,出了清凉殿,跳上铜木轺车,原路返还。一路上紧握新令,面具边缘流出汗水,浸湿紧合的衣领。
若先帝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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般阳城西街药铺,李家。
老爷爷正在和李老叙谈,忽然连打两个喷嚏,李老戏说有人惦记,换来老爷爷白眼。过了会,家仆通报有人求见老爷爷。
求见之人曾在药铺诊过病,家境拮据,刚刚从五松山脚摘桑果回来,出于久病相怜的好心,专程赶来告诉老爷爷,有两个少年快马飞奔,上山求治病。
待形容出少年样貌,老爷爷万分惊喜,匆忙整理药箱回家。李老拦住他,脸上同样惊喜,急切道:“阿英回来是好事,应该先告诉阿辰,叫他安心。”
老爷爷赶紧打消老友想法,想想李辰这几天好似失心疯的表现,心有余悸道:“明早之前,万不可透露!这孩子过不去情槛,老弟你可要撑着,保证今晚安安稳稳度过!”
李老也是爱子心切,想叫爱子知晓楚英平安后,安心和刘兰入洞房。老友的话叫他大拍脑门,暗道自己老糊涂。
老爷爷乘车离开,李老跟老伴交待紧急情况,老伴也认同稳住爱子,先把消息封住。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摘桑果众人当中有不少曾在药铺治过病,继第一个人求见老爷爷后,接连有第二个、第三个……大概因为李家办昏礼,仅次于冠礼的头等大事,前来告诉老爷爷能办件善事,何乐而不为。李辰在家里也有耳目,第一个求见人不知道,第二个也不知道,但第三个、第四个……没有不透风的墙,他还是发现了异常。
发现的时候已经黄昏礼成,李老夫妇担心横生枝节,推赶着爱子和刘兰入洞房,现在李辰徘徊在洞房外回廊,举目红绸灯笼,光影摇曳,说不出的心烦意乱。一个机灵家仆跑过来耳语,他的眼睛陡然明亮起来。
阿英回来了!
骑马的两个少年当中定有阿英!
他惊喜摘下爵弁,来不及替换玄端礼服,就这样大步穿出回廊,去追寻心目中的桃夭少女。
李老夫妇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后院鸡飞狗跳,派去多少人都堵不住。李辰曾经有一段时日弃文从武,身手轻盈,再加上对家中地形了若指掌,能够轻松避开围堵。
乱子一直持续到李辰跨上马,彻底脱开牢笼,一骑绝尘远去。
他好似疯癫,明知道王爷盯稍一举一动,仍然冒险出城,这般做的后果,有可能让王爷误以为叛国,也很可能因为冷落刘兰得罪王族,无论哪一条罪状,都只重不轻。
但他顾不得了,他等不到明早再见楚英,他害怕楚英连夜离去,此生再也不得相见!
他想明明白白告诉楚英,他的心里只有她,再也装不下别人,哪怕是结拜夫妻刘兰!
他想明明白白告诉楚英,他的梦里只剩下她,再也不会出现别人,哪怕枕边人是刘兰!
李辰感到胸口膨胀,夹马加鞭,让马再快,再快,他等不及见楚英,怕多耽误片刻,胸口澎湃翻涌的气息会炸裂开来。
临近山脚,迎面驰来一骑,白马红衣。
尘土飞扬,两骑交错掠过,两人对望。
是他!
李辰心里一慌,那么病重的青衣少年便是阿英!
无心理会姬安为何送会楚英回来,弃马只身登山,一气来到隐居山顶。
伴着阿黄狂叫,闯入柴木,他看到陈老,看到阿楠,再看到头缠白纱、短发齐耳的楚英,这一刹那,万物俱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