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主?”心里头虽是疑惑,连古古却还是回身团坐下来。他虽不精音律,但仅仅只是欣赏的话还是可以的。
这时只听帘帐内有人素掌轻拍,随即门外走进一个小童,怀中抱着个比他人还大的古琴。在他的周围还有四个人,一直护着这具古琴直到进入帘帐。帘帐掀开又放下的那一瞬,连古古似是看见了帐内女子如流瀑一般洒了满裳的青丝。
然而就在他看清时,他的呼吸却突然停滞了一瞬。那个发色那个发色。
连古古的心脏骤然沉下去,那双因为斩杀杨晓英而微微恢复清明的眼复又蒙上了阴霾。只是过了一会儿便也恢复正常,面露淡淡的笑容。
他端坐下来,本来恢复宁静的心境却如被打乱的春水一般,再也无法平息。
琴声起,从某一弦开始,如刚刚冒出泉眼的泉水一般,虽沉闷却带着深厚韵音,随即便是泉水潺潺而下,宁静但快速流过山间小径,滋润着径旁草木。玉指错动,琴弦于指间发出震弦声响,细泉汇成小溪从蹊石上缓缓淌过,偶有落叶落于溪面上,却很快被溪流带走。
尾指微挑,于是溪流汇河,指下流动琴声渐起浮动,如罄钟鸣响,大河四面八方而来,几欲要湮没所有感官。
连古古微微挑起眉头,但闻琴声忽地一转,河聚江。江流湍湍,从无数细泉无数小溪无数大河汇聚而来,浪头猛起而又落下。而后琴声忽敛,错动的不再是铮铮然的琴音,却是如同暴雨之后终于宁静的夜空一般,却仍有余音袅绕耳旁。
一曲终了,连古古微挑眉头,眸中幽光深敛,也道:“江主果然多才多艺。”
帘帐内的女子顿了好一会儿,秋行的声音才突然响起来,“不过都是旧年所习,好多年未曾摆弄,生疏了不少。”
连古古试探开口:“听闻曾有先人以琴音为武器,曾于五里之外击杀一强者。不知江主可曾听说过?”
好似想到了什么,帐内女子的话语变得有些不客气起来,即便肃杀的气氛被少年转述时已试了大半:“既是先人,又何必议论?”
连古古展眉笑道:“这倒是,是连某鲁莽了。不知江主打算何时出发?”
“请帖上写明五日之后玉霞庄汇聚商讨,算算路程,明日动身出发便是。”
连古古应下。
然而当晚他还是失眠了。
翻来覆去几十次,他依然没有丝毫睡意,索性起身披了件单衣坐到了窗前愣愣地盯着窗外的月头。流琅山地势虽不及鸢栖山,但已算高山。从山顶看到明月好似坠在檐际。
他眉头微皱,翻身直接上了屋顶,像三年前那般躺在了习习夜风之中。
已是四月,夜晚凉意却仍渗入骨髓。连古古盯着皓月片刻,随即垂下眼睑,忽然便想起了三年前那个时候,自己也是这般躺在这里,和房内的小姑娘谈论着有或者没有的问题。
那是他第一次没有装傻卖疯。
至少是他第一次没有代入主观去看待江千流这个人物。
江千流此人,确实可当得起真英雄这个称号。
次日连古古起身时日头初显,他看着窗外天色心里头一个咯噔,下意识就想朝着床的更深处滚去,倒是吓坏了前来服侍他起床梳洗的丫鬟:“门、门主?”
听到是一道略显青涩的声音,连古古朝着出声之人看过去,却见是一个看起来刚刚及笄的少女正端着水盆,和连古古大眼瞪小眼。
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轻咳道:“不必了,我自己来吧。”
随便梳洗一番之后连古古很快来到了飞燕门门前的马车前,却见一辆马车似是侯了许久。虽然他并不清楚这位江主究竟是为何一直待在飞燕门,但至少飞燕门还是属于鸢栖宫的一大分支,这位顶头上司可得罪不得。
当下也是身形利索地上了一辆空车,却见北灯一脸你好慢的表情看着他。
连古古的脸色渐渐严肃下来,只冷声问道:“你为何在这?”
北灯看着他如临大敌的表情,只哼了一声而后不屑道:“若不是宫主要求,你以为我想来么?”
“你之前说你杀了唐素。”
“不错。”
“那你应该知道我总有一天会杀了你。”
“反正不是现在。”
“你们鸢栖宫的人都这么自大吗?”
“比起连门主,我们只是班门弄斧。”
“呵,我看倒是伯仲之间。”连古古反唇相讥,却在下一瞬愣了愣,而后皱眉道:“你三年前见过我?”
“没有。”
“什么时候鸢栖宫竟然敢做不敢承认了?”
“从未有过,三年前我的确没有见过你。只是听说过你。”
“什么意思?”连古古的眉头皱得很紧。
“因为四护法说老宫主的秘籍就在你身上。”
“四护法?不是那个替宫主说话的少年秋行吗?”
北灯瞧着他,沉默了片刻而后道:“秋行是去年刚被提拔成四护法的。”
连古古的心里有了一个很坏的猜想,他在北灯的对面坐下,身形僵硬。
“原先的四护法是……花遇?”
马车开始走动的时候带动车内人一阵摇晃,连古古下意识去扶车窗,却觉得双手有些发软。他看着对面男子的脸庞,猜测着他金色面具下的可能是不屑可能是怜悯的眼神,沉声道:“告诉我。”
“确实。我还可以告诉你,花遇是宫主授意自杀的。”
连古古的脑袋一下子轰鸣。
北灯不屑地看着他,语气却是柔和了不少,即便听来还是嘲讽颇重,“准确来说并不是,花遇在跟随碧琅出去之后才被发现,倒还真的不容易。”
“你……什么意思?”
北灯冷声道:“听不出来么?花遇是叛徒,叛徒自然就要清剿。宫主念在往日情分,让她自己选择死与不死,只是她若选择后者,那么今后一生都会背负鸢栖宫的追杀。”
连古古声音渐冷,“这与赐死何异?”
“无异。”北灯答得十分理所当然。
一股凉意突然窜上心头,连古古花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看着北灯道:“我不知道你现在告诉我这些事情的原因何在,但我有最后一个问题要问。你们的宫主……是不是叫梅红花?”
“这个问题你应该问宫主而不是我。至于我告诉你这些问题的原因是因为,”北灯顿了顿,似乎是在想措辞,而后才淡淡牵起嘴角道:“能从落神涧里出来的都不是简单角色,我钦佩你的毅力和执着,所以我不想你最后输得一塌糊涂。”
“输?”连古古眉眼骤沉,迅速捕捉住最为关键的部分,道:“你们在筹划什么?”
“你应该去问宫主。”
“你们的目的是什么?”
“你应该去问宫主。”
连古古有些挫败,人生第一次他感觉到了如此的无力。明知自己已然被卷入一个大阴谋之中,然而可怖的是自己竟连这个阴谋是什么都不知道,这种茫然感几乎要将他杀死。
北灯说完这些话之后也就不再说话,静静地抱着胸闭目养神。有好几次连古古睁开眼来,都曾想过拔出连枭将这个真正杀了唐素的人碎尸万段,但他终究还是忍住了。他的实力不如他,而且他今天说这些话的原因不知道是为什么。若是在挑拨他和江主,那么说明他日后的计划并没有想象之中的那么顺利;而若是他所言属实,那么梅红花……梅红花……
他垂下眼眸,手掌握成拳。而后突然抬起头,心中下了一个决定。
马车经过树林,惊起一大片飞鸟。
他知道这个决定一旦实行,自己未来的道路就有可能被彻底改变。但他也很清楚,若是就这么被当作猎犬一般地利用下去,自己将会死得更加憋屈。
心中打定主意,连古古的情绪有所缓解。在马车里对着北灯如同死人的一张脸之后终于还是决定掀开帘子往外看去了一眼。马车在山道之中不疾不徐前行,再一看天色竟已暗了几分。
他收回目光,觉得手心有些发烫。
天色终于黑了下来。
马车渐渐停下来,车轱辘碾过偶有的残枝落叶之后发出噗噗的声响。连古古在马车停稳之后走下车来,看见秋行还有几个飞燕门的弟子在寻找一处落脚之地。
看着那些四处忙碌的身影,连古古心头微异,好歹自己才算是飞燕门的门主,而自己的属下却被他人使唤,这种感觉……谁也不能说很好。武林门派这种东西在他看来一直很奇特,拜入其下的人虽然自称弟子,但是却又执行着属下的职责,好不怪哉!
然而即便是心中盛满疑惑,连古古也不得不不动声色,因为这是他需要的力量,虽然是烫手山芋也必须得接着甚至揣进怀里。
他看着那些人利落地迅速收拾好一处小空地而后升起火来,也是微微叹气抬头望天,“这还真像是出门游玩的啊。”
哪知听到这句话,正在嚼着干粮的秋行却突然猛一阵咳嗽而后朝他道:“连门主若是要将今次出行当作游玩再好不过,只是现在身处野外,还是小心为上。”连古古看着少年鼓起的腮和偶尔看得到的糕点残渣,费了好大劲才忍下帮他拍背顺气的冲动。他摇摇头,朝着另一辆马车作了一揖之后也诚恳道:“多谢江主指点。”
秋行好不容易咽下糕点,下意识地回道:“不必。”愣了一会儿才看向那辆马车,刚才他并没有听见宫主的声音。
连古古不知道这个小插曲,当下只是松松笑了一下而后便转身负手准备好生巡视一番。怎料就在他刚刚踏出一步之时却听到了悠扬的琴声于林间肆意飘扬,刹那间连古古只觉得脑内一阵刺痛,当下也是骇然道:“何人?”
听他之言,这块小空地的所有人都惊疑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而后望向他,就连一直躺在马车里闭目养神的北灯也皱着眉头从车厢内下了来。当然,之所以说他皱着眉头的原因乃是从他绷得紧紧的唇线。身形高大的男子一下车来便握住了身侧的佩刀,沉声道:“来者自报家门,乃武林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