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颜色易逝情难在
盛大热闹的收女儿宴,玉溪因为病着,没能亲眼见到,只是听替她熬药的小丫头眉飞色舞、唾沫横飞地形容了一遍。
再热闹又怎么样呢?不过是杀羊吃肉之前的展览而已,华丽都是给那些嫖客看的,和身不由己的可怜倡家女子有半毛钱关系么?
可能是因着在病中的关系,玉溪情绪低落悲观到了谷底,她不愿和那丫头继续谈下去,转而说道:“厨房这几天怕是缺人手的紧,药我自己熬就是了,你快回去帮李大娘的忙吧。”
“那就劳玉溪姐姐费心了,我回去帮忙去了。”枯守着药炉子,小丫头被无聊憋得慌,一听玉溪让她回去,高兴得差点没跳起来。
玉溪眼含宠溺地看着这个快乐的小女孩连蹦带跳的离开,自个儿捡起蒲扇坐在炉子前扇火煮药。
玉溪喝过药又去澡房泡过了热水澡,湘云还没回来。
玉溪披散着头发窝在被窝里,靠着床柱就着桌上的油灯一字一句地读起托李大娘帮忙买的《药经注》来。
待到玉溪看得双眼酸胀准备吹灯睡觉的时候,湘云才疲倦地回房。
“如何?”玉溪把书收在枕头下,支着头问道。
“还能如何?”湘云坐在妆镜前,拆了头上、身上的配饰:“被娘引着认识了几个达官贵人、文人墨客罢了。”
玉溪讪讪地不知该如何接话,支吾着应了声,面朝里装作困极躺下,不再搭话。
湘云拆了头饰,进小间洗净脂粉,复又坐到镜前,细细抹上磨成粉末的珍珠粉。
她抚着凝脂一般的腮,望着镜中的自己出神,良久却是扯出一抹柔媚至极的微笑。
转身吹了灯,解了外套爬上床,学玉溪的样子面朝里睡下。
窗外风流的月光偷偷从窗间钻进房中,在地上留下破碎的光影。
风吹树动,发出沙沙的细碎呢喃,轻得像少女唇间的叹息。
本以为玉溪得的不过是普通风寒,哪里知道过了七八天都不见好,反而皮肤发黄、脸色黯淡。
巧月又请了大夫来瞧。
那大夫皱着眉反复去摸玉溪的脉象,沉吟半天道:“这位姑娘的病倒是颇不寻常,老夫从医数十年竟然见所未见;观面像恐怕是肝风内动,然舌苔却并无异常,脉象浮滑,有恐怕肝阳上亢,这个……”说罢摇了摇头,自收拾了药箱,不再多言。
巧月无可奈何,送那大夫出了门。
老鸨听说玉溪的病无药可治,捏了手帕来看,蹙着眉作出为难的表情道:“这叫娘如何是好呢?”
玉溪低着头抚平被子上的褶皱,并不答话。
老鸨道:“玉溪,你是个懂事的,娘一直疼你。如今你怕是见不了客了,白养着你,却是没这个闲钱,你可别怪娘狠心。”
“玉溪明白。”玉溪挣扎起身道:“但求娘在楼里给玉溪指个差事,求口饭活命。”
“瞧你这孩子说的,娘还能把你扔出去不管么?”老鸨扶了扶头上的梅花簪道:“你这病大夫说是肝上有疾,怕是会过人的,你便在后院做个洒扫的粗使丫头吧。”
“玉溪谢娘的恩情。”玉溪垂眸道。
“咱俩怕是没那母女缘份,以后你跟着那些小子丫头一起叫我妈妈吧。”老鸨把手绢掖回胸口,扶着心口离开了。
巧月下午就来领玉溪去下人房。
玉溪转身去收拾被褥,巧月道:“只把自己的物件儿收拾了就行,其他的那边都是有的。”
玉溪苦笑着应了。
藏香楼修得颇具规模,前面是主楼,后面是女孩儿、小姐们的睡房,东面是男丁的屋,西面是女仆的屋。
巧月领着玉溪到了西屋,指了个房间给她:“你和燕儿他们睡一个屋吧。收拾完了自己去找后院管事领活,成么?”
“劳巧月姐费心了。”玉溪向巧月福身道了谢,提着包袱推门进了屋。
这个时候丫头、婆子们都忙着收拾、准备晚上的事,屋里并没有人,房里两边各是一个靠墙的大通铺从头拉到尾。
玉溪把东西放在靠门的空床位上,赶紧去了后院管事那里。
简单的做人道理玉溪算是懂得:如今做了这人下人,姿态自然是要放得低点,让管事等久了,指不定怎么为难。
藏香楼里活路分的细致,前楼有前楼的管事,专管小姐和小姐的丫头、厨子、跑腿小厮,后院有后院的管事,专管打扫、后勤一类的佣人。
巧月是负责管前楼的,如今玉溪划作了粗使丫头自然就归到后院管事手下。
后院管事是个臃肿的妇人,发际线很高,稀疏的头发不知抹了多少头油,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结成一个和巨大脑袋形成强烈对比的瘦小发髻。看不见下巴的脸红润非常,额头上腻着一层油光。
管事掏出手绢抹了抹额头的汗水,手撑着腰后道:“叫我周管事就是了。”
“玉溪给周管事请安。”玉溪下蹲到底,做了一个标准的福身大礼给周管事。
“真是个乖巧的丫头,我一看就喜欢。”周管事抚着胸口道:“到了咱这儿,也不兴那么文绉绉的叫法,以后就管你叫溪姐儿了。”
“全凭管事做主。”玉溪顺从地低头答道,她心里其实很庆幸:运气好,遇到个好说话的了。
“嗯,跟我去库房领家伙吧。”周管事扭过壮硕的腰,甩着手绢自顾自走在前头领路。
才到春末,周管事已经是动一动就会流汗,玉溪垂着头跟在她身后,余光瞟着她腋下、背心湿透的短襦,不敢多看,把头垂得更低了。
周管事提了两把扫帚、两把竹刷给玉溪,道:“今后你就负责刷后院的马桶吧。”
玉溪先前当这周管事是个好说话的,没料到她会给自己派这么个工作,有些措手不及,但想想也就释然了,面上不露表情,垂着头应道:“是。”
“对了,还有前楼、后院、东、西两房旁的茅厕也要每天清理干净。”周管事擦擦额头的汗道:“今天的还没打扫,你先从前楼开始收拾吧。”
“这就去。”玉溪照旧是做了个标准的福身礼才转身离开。
待玉溪走远了,周管事朝着玉溪的背影啐道:“不知道得了什么脏病,竟然扔我这儿来,真是脏死了。”
总是有这样的清高者,一边鄙弃着娼妓是世间至贱至脏的浊物,一边又如苍蚊臭虫一般依附着她们生活。
他们不知道:这个世界是干净的,脏的是人心。
到了晚上,前楼灯火通明,欢声笑语不绝于耳,有那浪荡的嫖客左搂右抱“情妹妹”、“亲哥哥”的喊,有那没客的下等娼妓在堂里穿行,寻找今晚的恩主。
热闹嘈杂的声音传到后院已经弱了,稀释在微醺的春风里,几不可闻。
粗使丫头们做完一天的活,哪个不是累得不行了,谁还在院子里闲吹风,都早早地回了屋。
等到玉溪做完周管事派的活,佣人澡堂已经空了。
没人更好。玉溪也不在意,自己拿了木桶去伙房提水,伙房里却是已经没了热水。
玉溪也不抱怨,自己到井里打了水,重新捅燃灶火把水烧热。
好在她从前是做过这些活的,倒也不至于手忙脚乱。烧了热水就着皂胰子把全身仔仔细细地刷了个遍,把身上臭烘烘的气味洗净这才停手。
待到玉溪收拾妥当抱着衣服回屋,本来坐在铺里热热闹闹聊天的丫头们全都息了声,彼此间无声地交换了眼色,便拉开被子躺下睡觉。
她们的动作玉溪全看在眼里,却是无可奈何,这样的静默让她感到压抑非常,只好放轻手脚铺开被褥钻了进去。
她的风寒还没好。沾着床就觉得困,也不顾头发未干,裹着被子面朝墙闭上眼睛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