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依稀还记得,那是早春一个晴朗的午后,那天她陪着大小姐世琏前往城外的碧云寺还愿。大恒民风较历代更加开放,平日里并不禁止女子外出,只是还需避嫌,不大与男子一同聚会。世瑜就嫌去庙里还愿太闷,约着几个世家姐妹一同去郊外骑马了。实际上女子也爱骑马,只可惜她去哪儿并不是自己能左右的,只好装谦和装温顺,心里祈祷世琏什么时候想起来,去郊外骑马,又碰巧发善心,想起带她一同去。骑马这个愿望实在是比较难以实现,还是跳舞最好了,上个月世琏收拾嫁妆的时候从箱底取出一件半旧的舞衣,随手就送给了她,她表面上很镇静地接过,回到自己屋里,已经笑得合不拢嘴了,是啊,这很没出息,但谁让她不是嫡长女,而仅仅是个日后最好的出路就是给人做妾的养女,难不成拿了人家东西还要装作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那时候的女子是打心里喜欢那件舞衣,打心里觉得世琏对她还不错。只是还不敢穿着那舞衣跳舞,就怕被世瑜看见,又要一剪子给她剪坏。
收回关于那套舞衣的惆怅,女子掀开马车的竹帘望着窗外,他们正行走在下山的小径上,远处天色淡蓝,飘着几缕白云,车窗外,路边翠绿的竹枝拂过女子指尖,清新的风中带有竹叶的清香,顺风送来几声鸟鸣。马车轮子吱呀吱呀转,直摇得人昏昏欲睡。世琏已经盖着斗篷歪在车壁睡着了,女子赶紧放下车窗帘子,这早春天气还是有些冷的,再过三个月,世琏就要嫁给二皇子李泯了,要是不小心生病耽误了出阁,她可担不起这责任。
路越走越静,后面本跟着一辆婆子丫鬟坐的车,这会子奇怪没跟上来。正思忖到这时,车身猛地一晃,前头一声马嘶,便飞驰起来。这一晃,世琏也醒了,直起身子茫然地问,“怎么了?”不愧是大家小姐,很沉得住气,就轻声问了这么一句,一声也没有尖叫。
女子也想知道怎么了,她只好用手指死死扣着车门,堪堪稳住身子,这才艰难地掀开了车帘,赶车的牛大叔已经不在车上了。“呦吼……”一声声欢呼此起彼伏,道旁的竹林里冲出来几个骑马的人,他们挥舞着鞭子或者手中的刀,颇有秩序地往马车这边包围过来,一看就是老手。女子心下一紧,隐隐意识到了,这不是件好事。吃力地偏过头,控制自己的身体不要翻倒,对车内的世琏道,“恐怕是碰到绑票的了。”这个她听说过,小时候在金陵,她也在茶楼里听过书,常常讲到哪家的小姐被绑了票,又被一个风度翩翩的大侠所救,最后以身相许什么的。但她后来知道,并不是所有的小姐被绑了票都会有人来救,她在白衣庵就认识了这样一位姑娘,不,她们认识的时候,那个姑娘已经做了尼姑,她说自己是被绑了票,又被卖到妓院,最后辗转做了尼姑。“这才是现实啊。”她记得那尼姑姐姐对她这么说。
女子只顾着晃神儿,完全没空注意世琏的脸上闪过了惊恐、希冀,最后是阴狠与决绝。世琏叫住了碧落,她说,“碧落,你记着,从现在开始,你是王世琏,而我是大小姐的丫鬟青儿。”
疾行的马车轮子磕在一块石头上,车身斜着腾跃而起,又重重落地,晃悠得更剧烈了,世琏的话一字一顿,听起来竟是那么大义凛然,一声声撞击着女子的耳膜,很快又破碎在这个随时都快翻转的狭小空间里。车身又一次腾起,车外的马蹄声已经近在耳畔,世琏居然目不转睛盯着她,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
时间紧迫,女子知道自己没得选择,这件事情的结果与答不答应她完全没有关系,关键在于自己活不活得下来。如果不答应她,无论活下来还是没活下来,都没有好结果。如果答应了她,如果可以活过来,就算是安全度过了这一关。心思电转,女子已经打定了注意,既然要顺应她,就要顺应得让她感激,让她愧疚,不然岂不是亏大了。
女子微微垂了眸,再抬眼时,已是一脸的心甘情愿,含泪道,“只要大姐好好的……碧落怎么样都愿意。”说着手一松,任身体倒在世琏身边,顺势握住她的手,紧紧地攥了攥,直攥得世琏也热泪盈眶。
轰!仿佛是算准了时间,车辕上有人跳了上来,拉住了缰绳,车速仿佛开始缓慢下来,不再那么颠簸。女子飞快地拽过已经掉到世琏膝盖的斗篷披在自己身上,幸好今日难得出门,自己身上穿的衣服虽然是世琏的旧衣服,却也算华丽,像个世家小姐,就在马车快停下的时候,世琏镇静地拔下头上的一只八宝簪放在女子手里,这样看来,女子这个小姐身份就更有说服力了。
“王家大小姐出来!”粗犷的声音在车外响起,女子吓得心里一个哆嗦,很快又换上一副恋恋不舍的表情,松开世琏的双手,在她轻轻道了一句,“姐姐保重。”便拖着麻痹的双腿往车门挪了挪,又绝然地望了世琏一眼,终于如愿看见了她眼中的愧疚与不舍,戏做足了,女子回过头,嘴角牵出一个戏谑的冷笑,打起了车帘。明亮温暖的阳光射入车内,女子微微眯了眼,心里道,“世琏,你送我舞衣的那些情,我不欠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