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讨厌这种故事。当Moli咬着嘴唇恐惧地看着我时,我的心凉如水。我是不是有病?我一直这样想,为什么要自找这些罪受?我冷冷地看着她,就像曾让我愤怒的路人。我一点也不想听她解释,我一点也不想原谅她。我只是觉得自己很委屈,我觉得自己正承受着自作自受的痛苦。我想那时的我一定很丑陋,因为心底只有厌恶,只有自己,而没有爱。
那个男人离开的时候抛下一句话:“人家也是个学生,也不想想这样傍着人家容不容易。”
擦肩而过的瞬间,我看见他比我高半个头,很英俊,也很世故。而我却还围着高中时的烟灰色围巾,穿着白色跑鞋,很久都没有时间刷。我还是从前的那个样子,但是堕落了,竟然……这样轻而易举地堕落了。认真追究起来,生活的退化就像是微生物一样,散布在触目所见的任何细节之上。虽然你知道是这样,却又没法逃脱被它腐蚀的命运。那年我大二,为了省钱,只在春节回过一次家,对家里我还是那个优秀的女孩子,也只有在家里我才吃过丰盛的饭菜。我知道妈妈其实看得出我笑得艰难,但她也无力帮我。一周之后,我又跳上火车,大半年都消失在那座我一想起就想流泪的城市。
那天我僵硬地在门口站了很久,直到Moli用那双系有红线的手轻轻挽住我,我没有抱她,虽然我知道她浑身冰凉。眼泪就这样一滴一滴从我的脸上滑落,两年来我从没有这样宣泄我的委屈。Moli也与我一样,她正努力体谅我,我却不由得拒斥他。
“我只是想帮你……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我问Moli。
“我知道你没有钱,那是招待所老板的儿子……他把你的钱都还给我了。”Moli的声音让我的心撕裂一般的疼痛。
后来她就一直躺在我的怀里,捧着一个盒子,里面,有许许多多10块钱,我不忍看,因为,那是她的身体,以及, 我的无能。我该怎样保护她,保护我自己。我感到无措,想要挽留的生活竟是这样的艰难,而此刻逃离,天地间却不见得一丝一毫清晰的风景。
或者说,那时我已经犹豫了。一段没有未来的感情,在我动摇的那一刻,渐渐失去了生命力。如果坚守开始埋怨,那么也就不能称其为坚守,它只是消磨。再真挚的感情也经不起消磨,徒劳的又岂止是爱本身?
那段日子,她仍然住在招待所,我却艰难地继续工作与读书。我的父亲给我写来了信,洋洋洒洒写满了家人对我的担忧。他说他曾经逆行,曾经因冲动而背离正轨。他说那时满目红旗招展,他却偏偏只留恋绿水青山。他说他嘲笑曾经串联的红卫兵,不会找暖和的地方睡觉,不会找好吃的东西吃。他与大部队擦肩而过,曾经不懂孤单,如今深觉惶恐。
因为无论是革命理想还是好山好水都不是真实的生活,真实的东西在年轻时很少能触及。但总之那时你狠狠心拒绝的,也许就是你多年后重逢的。人生兜兜转转,没什么得失可计较,却是错失了时间,一步错步步错,反悔就难了。
我猜想父亲定是知道了什么,他会知道什么呢?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搞的,他又为何这样心急火燎。可叹我还有一个父亲为我心焦,而Moli却形单影只。我真该狠狠心放下她吗?
我仍然每个月都给她钱交房租,她交不交与我无关。我不想去想她与那些男人的事,她14岁就独自来了北京,深究起来,于她于我都是痛楚的。我一直以为我们痛得息息相关,不知是哪来的自信。那段日子,我常常一个人坐地铁路过西单,那是购物的地方,可我哪有钱下车去逛。于是,一遍又一遍听着生硬的女声播送“下一站西单”。下一站却再不见她,都是我害的她,不然周末的时候,她又怎会在深夜辗转,与我一样无法入睡。
父亲那时总是暗暗地给我寄钱,我孤独站立在邮局门口百感交集,多种辛酸涌上心头。我还固执地以为,人与人就是这样追逐着相欠,比方我欠我'的父亲,而Moli欠我。我那时怎么那么固执,殊不知,我也同样欠着Moli,直至她将生命交付与我,我才追悔莫及。
她为什么要死?难道是我最后一日的狠话?
那她又是为什么要写信到我学校?
大三下半学期,辅导员找我谈话,说是一个女孩子写信到学校,问我要生活费。我当时就很生气,因为Moli当时刚用那些十块钱买了个手机。那是我给她的钱,我才不管她是怎样把这些钱留下来,可她怎么能写信到我学校呢?我都跟她说了,只要我毕业了,有工作了,一切都会好的,她这番催逼又是何苦。
当我再一次赶到招待所的时候,竟又一次撞见她和那个男人一起。我顿时冷笑,远不如第一次那么伤心。那男人也从容地看着我,冷冷地冒出一句:我警告你们,房租还是要交的!别以为我是慈善机构,你什么大学生,充其量是个介绍卖淫的!
真是奇耻大辱,Moli在一旁哭得吱不出声,我当然也就没有问她关于信的事。一切简单明了,还用得着追问吗?这回男人没有走,我走了。我告诉Moli,我再也不会来这个地方,我说,是她先对不起我的。我走的时候,瞥见了Moli放在桌上的香烛,凋零得丑陋。这骀荡的生活,弥漫着一股臭烘烘的味道。她曾在祈福什么,又有何用。
只是我真的可以解脱了吗?
我假设,我可以的。
我想忘了她。我不想去我们曾经去过的任何地方,包括夜晚的天安门,包括地下室,包括什刹海,包括西单。她在我生日那天发消息给我,说了许多道歉的话。她说,第一日她见到我,就知道只有我会真心对她好。她说尘缘说不清道不明,但她不后悔与我相逢。而我,正坚持那些狠狠心就能做到的事,尽量不去理睬她。由于在前几年打了许多份工的关系,找工作并不困难。身边的同学都忙着考研出国,我正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但工作,未必是条不好的路。
暑假的时候,我回了上海。爸爸妈妈来火车站接我,他们两人并排站着,就像电影中许多年迈的父母,令我有些酸涩。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就不过问我的成绩。这常常令我感到惶恐,因为我不知道是他们放弃我了,还是知道了什么。母亲总是说,后悔让我考北京,当年成绩那么好,在上海随便考个大学都比在北京强。父亲也时不时规劝我,女孩子不要总惦记着工作,早晚还是要嫁人的。
他们为我介绍了一些男孩子,我很麻木地接受了,但没想到,竟然还能够找到现在的男友。或许,我保护了Moli这么久,太想有人来保护我。男孩的家里与我家有些交情,我从小就认得他,也算是青梅竹马,至少我信任他。他母亲还热情地拉着我的手说,会让他好好对我的。
我的世俗化,竟然这样恬不知耻地接踵而至。仿佛某种“东西”是随着年龄由远及近的,这东西就是“现实”吧。但现实一直好端端矗立在那里,为何曾经它可以离得很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