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以为当我再次坠落的时候,意识一定会被强制性的抽空,周身都是失重感,眼前流光满溢,画面重叠相交,都是时空交错的痕迹,然后我的意识渐渐跟不上身体的行动。等再一次从空白的画面撩开眼皮的时候,便能看见自己卧室泛白剥落墙皮的天花板,有可能还有早田明目闪闪的眼光或者是大家围成圈俯瞰的脸庞。
可事实上,一切都没有那么美好。当脚尖触到水面的一刹那,我突然感到了一阵莫名其妙的惶恐,下一秒钟,冰凉的河水悉数呛进我的鼻腔里面,巨大的水压胁迫着腔壁,干涩的钝痛直冲我的头部,我顶住了从鼻孔处蔓延而上的疼痛感,使劲儿的闭着气,不由得吐出一大串水泡。感觉到肺里的空气一点一点全部随着水泡排出体外,我就像是一个快要干瘪的气球,整个身体仿佛被四周围的水挤成一张薄薄的纸片。
然后,我着急的瞪大了眼睛,变成了一只濒死的鱼,试图挥动鱼鳍,试图用尾巴毫无意义的抽动,以此去试探自己的生命是否存在,可是,身体却被死死地束缚住。墨蓝色的水体,光线浅薄至极,漫无边际,至深无底。像是废纸一样,不是身体,而是意识。意识被什么强大的东西所绑架了,它不存在于我的脑内,它被那强大的东西揉成了废纸,扔进了垃圾筐。而我的身体,存在于河流之中,或许是汇樱川、或许是蝉时雨、或者根本就是时间与空间的洪流。
那么,“我”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呢?
感受着这种感受的“我”,到底是意识还是身体呢?
“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
墨蓝色的水体中,传来一个声音,有轻淡的影子隔着水膜,看不清外形,只有影影绰绰。
“因为……”我语塞,愈加惶恐。
究竟是为什么?我究竟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究竟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
“因为我喜欢,”影子发出了熟悉的声音。
水膜越来越薄,像递进黑墨汁一样的河水里光线逐渐变亮,墨蓝色、深蓝色、蓝色、浅蓝色……影子始终留在那里,甚至动都没动一下。
“原因很简单啊。因为我喜欢。因为我不是为了活着而活着,而是因为喜欢而活着”,影子走近我的身体,张开嘴继续说道,“如果有一天,我不再喜欢自己的生活了,那么就应该及时死去,这样才能不浪费时间、不耗费灵魂。”
然后我看到,逐渐清晰地影子从模糊中走来,完全清晰——那是我的身体。
对面的光生微笑着,眼神透露出坚毅的光,他整个身体浸泡在水中,衣服、头发都像丝绸一样缠绕在他的四周,皮肤被水泡的发白,脸部有些地方甚至有些水肿。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朝我伸出手来。长长的手指甲发白发软,手背仿佛是耋耄老者一半,皮肤皱的不像样。但是他分明是笑着的,张着嘴巴,红嘴唇里面露出洁白的牙齿。水流来往于他的口腔中,但一切却显得那么合乎逻辑、那么和谐。
“可是,你摆脱不了责任,你必须去承担应该承担的责任,生活是一场拷问,长大后没有资格说任性的话,”那个“光生”接着说道,伸着的手臂又朝我拉近一分,“所以,你来到了这里。”
鼻腔已经疼痛到麻痹了,肺部的空气也早都已经吐尽。然而,我还没有因为溺水失去意识……看着眼前的人,我甚至有些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也许,在不经意间,我早都晕了过去,这都是梦境里的情节。但是,丝毫没有丧失思考能力,或者说思维完全没有断痕,只是隐约感觉身体和意识相分离,这会是溺水的正常感受么?
但是,正常又是被如何定义的呢?
我们走进木楼、参与游戏、跨入平行世界,这些算是正常的吗?
我试图呼吸,可是,一大股水又全部灌进鼻腔,钻进肺部。
压迫、无助、孤独、恐惧……
因为溺水无边无际的恐惧感,最终我还是伸出了手,使劲儿攥住了眼前“光生”满是褶皱的手臂。
潮湿、黏腻、微微发凉的触感。随着我的发力,握在掌中的手(或者应该称为物体)一下子融化,变成了碎末状的东西,流失在水流中间。我被吓了一跳,顺势攀上了“光生”的肩膀。
当我触摸的他身体的刹那间,四周围的水全部散尽,光线增强数倍,像千百根针一样刺入眼中,我下意识的用手去遮挡,却发现手腕被一股力道使劲儿抓住。感觉到强光立马消散干净,我皱着的眉头放松了下来,撑开眼皮的时候,看见眼前的“光生”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秦。
秦看着我,偏着头弯着嘴角微微笑了一下:“欢迎回家。”
我愣愣的跟他对视着,此时此刻,完全不知道应该说什么。脑子像是被木棒狠狠敲击了似的,不知道该如何运转。心里只是不停地冒出同一个念头:秦笑的真好看。
“喂喂,不要像只死鱼一样张着嘴好吗?当心口水流出来。”秦轻声哼笑一下,然后放松了拉着我手臂的力道,然后深吸了口气,“不过,既然都回来了,其他的事没什么不能原谅的。”
余光周围都是褐色的木制品!
在秦说完上句话之前,我的大脑才开始动作,余光瞥见了四周的环境,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木楼里,还被秦牵制着胳膊,并且还因为看见秦觉得不可思议而大张着嘴。
“我回来了……”我试探着开了口。
秦扶了扶额头,笑了:“是,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看着自己卧室单一的家具,我说道。
“嗯,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听着窗外唧唧喳喳的鸟叫,感受到从蓝天里吹来的凉风,我大喊道。
“嗯,欢迎你回来。”
我狭窄的卧室里面,只有八张榻榻米大小的空间里,木制的单人床,简陋的衣柜,破旧的书桌,敞开的窗户,外面是湛蓝湛蓝的天空,还有那不知品种的小鸟。秦背靠着窗户站着,没有抽烟。蓝色的烟盒被主人遗弃在桌面上,修长的手指支着桌面,微长的发尾随风摆动,白皙的肤色、上翘的嘴角、弯弯长长的眼睛。他微笑着,很安心的笑,然后不厌其烦的回复我毫无意义的话句。
“出去很久了,也该回来了。”秦稍微变了一下姿势,用一只手扶着桌子,另一只手,摸上了放在桌上的蓝色烟盒,拇指抵着烟盒的尾部,四肢在烟盒头部轻轻一按,从里面挤出一只香烟来。
“每一个你都是你,”半晌,我开口说道,可是,我却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只是嘴巴跟随这意识的流动,也许这个时候,意识和身体还没有结合好吧。
“每一个你都是你,”我又重复了一遍,伸出手按住了他的烟,“可你却是唯一的你,感觉是无可替代的。”
“哦?”秦停下了拿烟的动作,挑起眼睛玩味的看着我,然后低下头轻轻地笑了下,拍了拍我的背,“这些日子以来,辛苦你了。”
“那么,能不能回答我一个问题?”
我开口问道,然而,到底想问什么,在我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却忘得一干二净了。这句话是我酝酿很久后说出的话,这句话是我私下演练好多次,决定在见到秦的时候要问出来的话。印象当中的自己,已经下定决心在见到秦的时候问他:“推我下楼的人,究竟是不是你?”
可是,这一个终于来临的时候,甚至如自己强迫自己所做的一样,问题都问出一半的时候,我赫然发现,自己根本就不想知道答案。这种问题还有什么意义呢?凶手到底是谁早都不重要了,既然心里完全没有责备他的想法,就算真的得知他就是凶手,我还得千方百计的找借口原谅他,何必大费周章的去追求真相呢?其实很多时候,真相并不是我们想要的东西不是吗?
有些东西,只会出现一瞬间,那一刻你会找到心底最重要的东西。
“嗯?”秦用眼神表示疑问。
“哈哈哈……”我笑了,“我离开这么久,我的卧室到底有没有人在打扫?”
“你出现的时候,正是今天打扫任务的开始。”秦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