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的仙乐斯舞宫热闹非凡,站满了看热闹的人。
一个侍应生狼狈不堪的蜷缩在地上,白衬衣上沾上了血污,两个凶神恶煞的男人在他边上没有善罢甘休的意思。事情的起因是这个新来的侍应生手脚不干净,偷了新明公司总经理江纬霖的一块手表,在转手的时候被抓住还打碎了表盖。事情其实不大,要么由仙乐斯经理出面赔礼道歉,等价赔偿,要么把人送到警察署,按江纬霖在上海滩的地位,让他在里面待个十年八年的完全不成问题。但不巧的是江纬霖十分紧张这块他托人从瑞士带回来的女士表,一心要把事情弄到人尽皆知的地步。
最大的那盏玻璃吊灯悬在天花板上,本不应该亮起来的橙黄色灯光与舞台上仍然有规律转动的摇头灯形成了一静一动的对抗。爵士乐队的乐手们面面相觑,有的甚至把乐器装进包里,仿佛对这样的阵仗司空见惯。原本轻松活泼的爵士乐一停,台上的舞女们也都散开了。经理正弯着腰对坐在一张红色丝绒布沙发上的江纬霖道歉。
“听讲前头打的太狠,这小赤佬都昏过去了!”
“啧啧,活该!”
刚走进来的唐靖怀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听到两个围观者的对话便忍不住朝人群里多看了几眼。很快,他发现了正坐在沙发上,也就是整件事核心人物的江纬霖。
此人低眉压目鼻挺唇薄,下巴蓄有胡渣。此刻是桀骜不羁的神色,同时伴着深邃的目光投向经理。他身穿衬衫西裤,外着浅灰色西装马甲,一件同色西装外套就搭在沙发上。
“行了陈九万,你也别道歉了,来坐会儿吧。”江纬霖总算开口了,对经理招招手,“这事儿也不是你的错,是不是?”
经理陈九万忙摆手,才说了两个不字就被江纬霖噤声的动作给制止了。
“我就提一个要求,就一个。”他笑了笑,手肘撑在双膝上十指虚握,“钱我不要,把他交给警察也无济于事,就是他这张脸我看着心烦,你……”
“我明白!我明白了二爷。”陈九万面露苦色,深叹了口气,不提后话。
唐靖怀本想听清楚他二人的对话,却不想挪步时踩到了人,还来不及开口道歉女人就惊呼道:“你神经病啊!”随后弯腰看自己的高跟鞋,同时暴露了前胸一片春色。唐靖怀连声抱歉,女人却不屑的又骂了一句神经病。
这女人穿着暴露,身上一股浓烈的香水味,极有可能是舞女,她应该知道美香在哪儿。唐靖怀开口叫住了她:“这位小姐,请等一下。”
女人转过身双手交叠托着丰胸,挑高眉毛问:“怎么了?你要给我买双新鞋啊?”
唐靖怀低头哂笑:“我想问问您,知不知道美香小姐在哪儿?”
女人一听是找美香的,先是眯了眯眼睛,随后看看雕琢讲究的天花板,最后才对上唐靖怀的眼睛,冷笑一声:“这一晚上下来找美香的人可多了去了,她要是每个都见,还不得累死啊?”
“我找她有要紧事,很急。”唐靖怀想出来的借口连自己都骗不了。
女人扑哧笑出声来,开始上下打量起这个身穿长衫的男人,他的五官很漂亮,模样很斯文,很像她从前的国文老师。她最后把目光停在了唐靖怀的胯下,媚眼轻瞥,声色懒懒道:“有多急啊?”
唐靖怀轻啧了一声,他实在不喜欢如此轻浮的女子。
“好了好了!都散了吧!”陈九万对着人群喊道。脸上硬生生挤出的笑容难看极了,他把挨揍的服务生搀扶起来后又对江纬霖鞠了一躬,“赶紧!和江总经理道歉!”服务生连站都站不稳哪里还说得清话,只含糊的呜了两声。
江纬霖把西装外套搭在臂弯里,似笑非笑的穿过人群,离开了仙乐斯。而那女人眼睛里的浪荡在投射到江纬霖身上的时候一下子就不见了,虽然只是一晃而过,但还是被唐靖怀看见了。
“这谁啊?”
女人斜睨着他,朱唇一扯:“第一次来上海?新明公司的江二爷都不认识。”
唐靖怀扬眉问道:“很厉害?”
“岂止是很厉害!他爱国,绅士,人长得英俊,打起枪……”女人一口气说到这儿停了下来,似乎是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抿抿嘴对唐靖怀翻了个白眼要走,“管你屁事!”
“你就是美香吧?”唐靖怀一步跨到了女人面前,截断了她的去路。
女人狐疑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没想到唐靖怀笑了笑:“我猜的。”
美香忽然觉得这个长得像自己国文老师的男人有那么点儿意思,歪着脑袋耸了耸肩,率先在一旁的沙发上落座,两条白花花的大腿叠在一块儿:“我不认识你,你为什么找我?”
“不瞒你,我来是帮冯科长的忙。”唐靖怀坐到美香左边的沙发上,抚平盖在膝上的长衫,“他很喜欢你。”
“哼,喜欢我?他不过是想和我上床。”美香不屑。
唐靖怀掂了掂眼镜:“你跟着他,日子可以过得更好,也不用出来抛头露脸了。”
“你知道吗?你长得很像我的国文老师。”美香说了句不搭边儿的话,接着说,“但是他比你高尚得多。他告诉过我们,职业不分贵贱。”她看着唐靖怀,有些鄙夷,“我当舞女,每个月的工资都是我跳舞挣的。我跟着他,花的都是老百姓的血汗钱。我美香虽然不晓名族大义,但还不至于当汉奸。”
诧异她念过书,随后被这一字一句砸的唯有张嘴哑然,唐靖怀不知道该如何继续和美香交谈下去。
“来这儿寻乐子的人,三分腐败分子,七分投机分子。”说道江纬霖,美香的眼睛里又多了一层笑意,看上去很美好。“你呢?你替冯元这样的八配九娼妓的人办事,是投机的商人,还是腐败的军人?”
唐靖怀看着美香:“我是军人,你信吗?”
别开玩笑了,你是个瘸子!
美香刚要脱口而出,立马咽了回去,改口道:“你不像。”
“好。”唐靖怀低头笑了,又问,“你刚才说的什么……八配九娼妓?”
美香换了个坐姿:“所有人在我这儿都会分成三六九等,‘五流池子六搓背,七修八配九娼妓’听过吗?江二爷是上九流,冯元就顶多算八配,替畜生配种的玩意儿!你可以把这话告诉冯元,我不怕他。”
对冯元的评价是重了些,可唐靖怀并不在意,反倒对她嘴里的江二爷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江二爷叫什么名字?”
“你真是白长了一副知识分子的模样。”美香觉得损他是一件挺舒服的事情,“江纬霖。新明公司总经理,除了连先生外,他是最说得上话的人!”
连先生,连郁苍。新明公司董事长,产业包括了新明百货、新明药业和新明纱厂三家在上海滩举足轻重的公司。明明是个商人,却不喜欢别人称他为老板,爱学文人间以先生互称的习惯,众人便都“入乡随俗”的叫他连先生。
唐靖怀认识连先生,准确的来说,是认识这个名字。在司令部的文件中见过,在长谷川的嘴里听过,甚至连真人他都见过,在他还未打入司令部前,在山海楼见过。唐靖怀还记得连郁苍从来都是长衫马褂一双黑色布鞋,可骨子里的城府却是明摆着的。
“你刚才说,江二爷打枪?这新明公……”
唐靖怀还想探问下去,可美香不干了,她没好气的站起来,还是那样抱臂托胸:“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该说的都说了,请你把话带给冯元,慢走不送。”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
又是张口哑然,唐靖怀哭笑不得的看着美香走远,心里却已经有了应付冯元的说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