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那些旧时光,此去经年。
那是那个乡下唯一的一所孤儿院,四月春风,黄昏的光芒朦胧地顺着房顶向下流淌,隐约中,我可以嗅到空气里残留淡淡的山茶花香味。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的是,我即将在这所像教堂一般冰冷的孤儿院里待上九年,整整九年零一个月。
我背着黑色的大书包,从夏锦声的桑塔纳走下来,被他牵着手走进了这间孤儿院。我顿时感觉,我自己简直变成了被禁锢在高墙监狱里面的囚犯。
一种在劫难逃的感觉瞬间侵蚀了我。
我似乎从此便没救了。
走进门上面写着“院长室”的办公室的时候,黑色的木椅上面坐着这所“爱心”孤儿院的院长。我看了她一眼,原来不过是一个看起来有些刻薄的干瘦老太婆,她的身上,我仿佛连一点儿人味都闻不到,只有钞票的铜臭味儿。
“浅年,这是院长李玉珍奶奶,快向她问好。”夏锦声将我向那个叫李玉珍的老太婆面前推了推,顺势松开了一直紧握着的我的手。
我记得我当时只是皱着眉头,不情不愿地微微哼哼了一声。
李老太婆也没多计较,只是伸出她那双像干木一般枯燥的手拍了拍我的头,冲夏锦声狐狸一般地眯着老眼笑,说:“好的好的,你就放心把这孩子交给我照顾吧!什么都不用担心,你交代我的那些事情,到了时机,我一定全部转告他们。”
“既然您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但是我看到夏锦声似乎松了一口气似的笑了笑。
“没事了没事了,你可以回去了。”李老太婆继续笑着说。
夏锦声有些不舍地最后望了我一眼,弯下身子摸了摸我的头,说:“浅年,在这里好好的,要听话,我有时间就会来看你的。”然后,他便推开门走了出去。
尽管他说过他会来看我,可是,那之后,他却从来没有在我的记忆中出现过。
我的老子夏锦声没再来看过我,事实证明,我再次被彻底地抛弃了。
其实他来看不看我根本就无所谓,反正我对他也没有感情。而且,自从来到了那所孤儿院,我已经找到了一个能够支撑着我拼命活下去的人,没错没错,就是她:
蒋若萧。
我郑重声明,她是唯一一个我愿意为她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人。
我习惯叫她小百合,因为她美得就像是一尘不染的百合花,连同我肮脏不堪的身心也一同净化得彻底。
对,就是那年,我七岁那年,许娜遥死了那年,从夏锦声那里沦落到孤儿院的那年,我被李老太婆领到了一个房间里,她告诉我这是我今后要居住生活的地方。我不知道夏锦声给了她多少钱我才能够有此待遇。接着,当我把书包放好的时候,又被她领到了另一个房间里面,干净的屋子里坐着一个看起来和我年龄相仿的小女孩,她听到门被打开的声音,迅速地转过头看向了我们。
我顿时惊了一下,请允许我说句粗话,因为她长得实在太好看了。
跟那个叫什么夏忽尔的长着奇怪胎记的小毛丫头比起来,她简直好看一千倍一万倍,哦,她美得冒泡泡!
“若萧,过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新来的孩子,他叫做夏浅年,比你小一岁,以后你要把他当成亲弟弟那样照顾,知道了吗?”李老太婆冲着她招手,眼睛弯成了一个令我看着就觉得嫌恶的弧。
她微微呆了一下,不过很快,她就反应了过来,闪烁着那双清澈透明的大眼睛跑到我的跟前,对我友好地露出灿烂美丽的笑容,说:“你好!初次见面,我叫做蒋若萧!”
“啊,初、初次见面,我、我我我叫夏浅年。”
那一刻,我承认,我明显地口吃并且脸红了。
在我的眼里,小百合蒋若萧,会永远地认定她是一个连说话都像唱歌一般动听的女孩。
那一年,当她用清脆的童音喊着我“浅年浅年”的时候,我才第一次觉得,原来我的名字也可以变得这么好听,这么的充满男人味儿,倍儿棒倍儿棒。
上帝可以替我作证,我对我的小百合的好感就从她那天使的一笑开始的。
然而,我又怎么可能知道,连上帝都在帮助我铸造将来的大错。
如果可以选择,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我宁愿回到夏锦声带我去的那个开满山茶花的院落,我宁愿一辈子留在那个“丑八怪”夏忽尔的身边,听她用生硬的声音不怎么情愿地喊我“哥”。
我宁愿那样。
我真的宁愿那样,也不愿遇见我亲爱的小百合。
童年的那段时间,是我一生之中最快乐的,也是最幸福的。
没有污秽,没有污点。
多好,多完美。
我如此的怀念那段时光,就像现在我如此的怀念着小百合。
那个时候,孤儿院里面所有的孩子都会挤在一个像火车箱般的大桌子前吃饭,就像打仗一样轰隆轰隆的,碗筷互相摩擦的嘈杂声音,以及听着就想吐的混着口水咀嚼食物的声音。我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偷偷地看过小百合吃饭的样子,她喜欢先喝汤,每次都会喝三小勺,非常有规律的吃饭习惯,不像我,吃起饭来总是狼吞虎咽,连刚刚塞进嘴巴里面的食物都不知道是什么味道就糊里糊涂地给咽了下去。还有,我也观察过她午睡时的样子,她很特别,她喜欢在走廊里面的小沙发上午睡,我曾悄悄地蹲在她的身边瞪大眼睛盯着她的睡脸看个没完。黑色的长发被细细的红色麻绳绑着,长睫毛就像是童话书里面的黑天鹅一样憩息在她闭着的眼睛上,轻轻起伏着的悦耳的美妙呼吸声,白皙的肌肤透着山茶花一般的粉红,鲜红的嘴唇翘翘的嘟起,看上去就像是好吃的樱桃一样。
曾经有好几次,我都想去尝一口那究竟是什么味道,可是静下来想一想,好汉哪有偷袭人家的?
算算算算,是男人就该光明磊落行事。当时,我就是那样天真的自以为是。
没错,她叫做蒋若萧,而我,叫做夏浅年。
一个姓蒋,一个姓夏。
我根本就猜想不到,在很久很久之后,我与她之间竟会有着那些不可思议,甚至是荒唐,甚至是谬论的莫名关系。
命运这东西,真的犯贱。
贱贱贱贱。
比许娜遥还要贱!
可是,你要知道,孤儿院这种地方就是被所有人甚至是被整个世界所抛弃所遗忘的地方,我就是这么固执地认为。所以,那里面没一个好人,全部都是欠揍的货。而且,你还要知道,像小百合这么漂亮且出众的小娃娃,白白净净、纤纤弱弱、柔柔软软的,总是会受到很多孤儿们的嫉妒与调戏外加迫害。
尤其是男生。
尤其是大男生。
尤其是对她抱着不怀好意态度的大男生。
我记得,有一天,我刚从音乐室走出来的时候,就看到有好几个比我大出三四岁的男生在花园那边欺负她。他们掀她的白花裙子,还揪她可爱的小马尾,并且阴阳怪气地对她哄笑着说:“蒋若萧,你怎么长得这么白啊?让我们亲一亲吧!哈哈,亲一亲!”
哦,我的小百合当时哭得一塌糊涂,拼命地捂着自己的小脸大喊着:“讨厌!讨厌!走开!走开!”
该死!
这群活腻味了的色老头!
我感觉我在那一瞬间双眼冒火,脑子里面一团乱,我没有理智地去找那群看护的阿姨或者老师们来帮忙,我呸呀,那多浪费时间!没错,如你所料,我选择的是另一种速度并且效率的方法,那就是迅速地从沙地上摸起了一块沉甸甸硬邦邦的大砖头,然后风风火火、怒气冲冲地就飞奔过去向他们拼命地砸!并且,我一边砸还一边张牙舞爪地怒吼:“滚!滚!你们都给我滚!再敢靠近她,小心我杀了你们!”
“浅年!”小百合迅速无比地躲到了我的身后,她紧紧地攥着我的衣角不停抽泣,就像是终于找到了依靠一般。
平心而论,我此刻是异常的骄傲且自豪着的。第一,我成功的英雄救美,对对,我是英雄,倍儿棒的英雄。第二嘛,我当时不过才七岁就能把那几个十一二岁的大块头揍得鼻青脸肿,其中一个还被我用砖头砸得额头流血,你说,我能不骄傲,我能不自豪?
嗯哼,能保护女人,我是成功的男人。
可是,骄傲自豪的背后,还是需要付出惨重的代价的,不管我是不是成功,或者是不是成功的男人。
真倒霉。这件事情惊动了那个势利眼的李老太婆,她不问前因后果地就将我一顿臭骂,原因是那几个骚扰小百合的男生是大户人家的孤儿,并且他们的看护人每个月都会大手笔地塞票子给李老太婆。
“夏浅年!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孤儿院可不是让你来揍人的!”李老太婆揪着我的耳朵恶狠狠地大喊。
“是他们先欺负蒋若萧的!是他们不对!”我声嘶力竭地甩开她揪着我耳朵的手,仰起头趾高气扬地不屈服,“我没有错!”
“你竟然还狡辩?看你这是什么态度!你把这里当成什么地方了?你可真能耐啊,居然敢揍比你大的孩子,你要是长大了那还得了?是不是连我也要一起揍?别以为你爸爸每个月给你交钱你就可以为所欲为!”
他交不交钱关我屁事,反正我没妈了,我也没老子,我就是个小野种!我还能有谁给我撑腰?难道不去揍别人,要等着别人来揍我吗?
然后,那天晚上,我被李老太婆罚跪了一夜,她还说我不认错就不给我饭吃。谁都知道我没饭活不了,她居然还拿饭来威胁我?真有她的!可是我又没错,我认什么错啊。
啊,真矛盾啊真矛盾。
更加不爽的是,那几个被我揍了的男生,戴着满脑袋的纱布竟然还敢幸灾乐祸地拿着纸飞机在我的面前一边喊“飞啊”,一边得意地用眼神鄙视我。
我发誓,我真想冲过去把他们手里面的纸飞机抢下来撕个稀巴烂再使劲地摔到地上狠狠地踩上几脚。
可是我要真的那么做了,李老太婆很可能这辈子都不给我饭吃了。
忍吧!大丈夫能屈能伸,我连跪都跪了,还有什么不能忍的。
就那样,我咬牙切齿地跪了不知道多长时间,直到夜深人静,身旁只剩下虫鸣的时候,一阵细小的脚步声轻轻地传了过来,我转头,看到了蒋若萧抱着一个银色的铁制小饭盒跑到了我的面前,我的眼睛顿时一亮。
救星来了!
她喘着粗气,谨慎地左右环顾了一下,确定没人之后就把饭盒放到我的面前,冲我咧着小嘴笑,用白皙的小手把饭盒的盖子打开,香喷喷的米饭味道混着红烧肉的香气钻进了我的鼻子里面。
“浅年,你快吃吧!这是我偷偷给你留出来的,千万别让李奶奶知道。”她蹲在我的身边抱着膝盖小声地说。
我鼓着塞满了饭的腮帮子连连点头。
“慢点儿吃,不够的话,我再去帮你偷。”她虽然那么信誓旦旦地说着,可是我感觉得到,做这种事情,她还是害怕得连手指都颤抖着。
她是第一个对我好的人,那时,我还傻乎乎的相信,这辈子绝对不会有人比她对我更好。
“尼夏此布遥音为被七付九苦。” 我满嘴喷着饭粒,一边用筷子扎着红烧肉往嘴巴里塞一边冲她说。
“你说什么?”她没听懂。
“我说,你下次不要因为被欺负就哭。”我终于把嘴巴里面的一大口饭菜咽到了肚子里面,冲她皱了皱眉头继续说,“你又什么都没做错,先哭的话就是你输了,知道了没,小百合?”
“小百合?”她似乎对这么称呼感到诧异,惊讶地冲我眨了眨大眼睛。
“对啊,你就是小百合。”我点头,咧着嘴不怎么好意思地傻笑起来,“你长得像百合花,又干净又漂亮的。”
听完我的话,她终于快乐地笑了出来,虽然眼角还残留着泪痕,可是那样的笑容却一下子充满了我的内心,为了能让她这样的笑,就算让我跪一年又能怎样?
我心甘情愿。
在那所孤儿院里面,在当时的童年时代,我是多么的庆幸能与蒋若萧,与我的小百合相遇,至少我可以不那么孤单,至少我们两个人可以相互依偎。
在那个冷冰冰得毫无人情味儿的地方,我不信任她还能去信任谁。
我不依赖她还能去依赖谁。
我不保护她还能去保护谁。
我不喜欢她还能去喜欢谁。
只有和小百合在一起,我才会有那种勇气,去快乐地笑着面对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