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园军号称‘除暴安良’，不料却是一群忘恩负义之辈！”
人丛中突然传来一句响亮的喝问。
这话说得声音太大，打谷场周围人人听得清楚；这话说得太直，原本嬉笑的汉子们纷纷扭头看去。
赵山冷冷站在那里，默不作声看着那叫七爷的中年汉子，这才是真正能做主的人。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可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眼睁睁看着韩家小姐被贼人侮辱，否则回去怎么跟三愚先生交代？
“你这杀材，俺们如何忘恩负义了？”那李秃子松开手，斜着眼望过来，脸色已经冰冷，话却说得和气，“你要给俺们个说法。说得好，俺李秃子给你喝一声彩；若是说得不好，嘿嘿……”
眼见一众贼人凶暴的眼神盯着他，有几人已经摸着刀枪了，一言不合就会扑上来把他撕碎。这个时候不能装怂，狠话既然吐出去，那就要硬扛到底，中途求饶是不管用的。他懂这个理。
“几月前，济宁城的总河大人打算施展毒计，一举灭了尔等，若非韩纲韩大人苦心劝阻，你们这些人已经尽成河底鱼虾了……”赵山稳稳站着，话音平静而清朗，“那女子乃是韩纲韩大人的亲孙女，你们看看自己是如何对待救命恩人的！？”
“毒计？”有人低声议论起来。
“哈哈哈……”那李秃子好像听到什么笑话似的，走过来抽出腰刀，慢条斯理地把刀架在他脖子上，然后居然咧嘴笑了起来，“莫非总河大人会做法驱神，请来天兵天将灭了俺们？”
“哈哈哈……”旁观贼人中有不少也跟着笑起来。
“不！”韩小姐眼见赵山被白刃加颈，吓得尖声叫起来。
“总河大人打算掘开黄河大堤，放水淹掉你们榆园军的老家……”赵山淡淡回答，声音不高，但是人人听得清楚：“这个……算毒计吗？”
嘈杂声仿佛被一把刀割开，片刻后即变得鸦雀无声。那李秃子的脸色一沉，就好似被人迎面打了一掌似的，变得异常难看，疑惑的目光中带着狠辣。
不远处，那七爷身边有个长袍文人模样的中年人走上几步，凑到七爷耳边说了几句话。赵山一直关注着这里的动静，见状眉毛一扬。
“弟兄们，”七爷淡淡吩咐几句，“甭打岔了，收拾好东西上路……赶紧的！”眼光看着他这个方向，同那文人耳语数句，轻磕马腹离开了，只留下若有若无的一瞥。那文士锐利的眼光盯了他几下，却没有任何表示。
“呸，今个便宜你了！”李秃子用刀在他头上轻拍几下，“你能糊弄七爷，可糊弄不了劳资！再敢装神弄鬼，俺李秃子的刀可不客气！”丢下几句话，恨恨走开。
赵山缓缓吁出一口长气，冷风一吹，后背一片冰凉。尼玛，刚才从鬼门关走了一遭。
“呜呜……”韩家小姐得脱劫难，这才与黄纨抱在一起痛哭失声。
少顷，贼寇们慢慢集结好队伍，带着坛坛罐罐，推着小车，牵着骡马，纷纷上路去也。
赵山被当成一个苦力，背着几十斤重的行李走在队伍中间；前面是十几个捋来的女人娃娃，哭哭啼啼地艰难跋涉，身后有一公子哥模样的挑着担子，一脸痛苦，正是曹家公子曹大舍。他拍拍对方肩膀，咧嘴一笑，一切意在不言中。
黄昏时分，大队人马终于来到状元墓。进镇子后，几个小头目把他们这群人赶到一家客栈的院子里。他在门口一看，门梁上分明写着“泰成客栈”——正是昨日逃走前住过半晚的客栈。
东奔西逃整整一天，几经风险，最后还是回到了原地。
进院子后，一个汉子拿着棍子把男人们驱赶到墙边，然后让女人娃娃进房间。赵山自讲完那番话后一直低调而沉默，绝不做任何引起贼人更多注意的事情，此时闲了下来，便坐在墙角人丛中，默默观察着。看起来这几个小头目是奉命行事，暂时没有伤害他们的意思，时间长了就不好说了。
历史记载中的榆园军，是一支面目模糊的军事组织。顾准把它归类到“农民起*义军”这一类，但是根据他读史和亲身经历的结果，榆园军更像是一支明末清初的准军事武装。他们没有多么宏大的政*治主张，没有什么具体的战略计划，甚至没有固定的指挥机构。对他来说，唯一幸运的一点是，这伙榆园军没有张献忠系统那么狠——因为，假如不是如此的话，没准他们早成两脚羊了……
男人们坐在墙角，眼见贼人们坐在门口嬉笑着，似乎没有立即拿他们开刀的打算，于是便惊魂稍定，开始交头接耳起来。都是逃难的人，说话南腔北调，各个行当的人都有，就是听不出有什么法子能渡过此劫难；相反，听天由命的人占了绝大多数。黄小姐家的车夫老张头，就坐在他身边，无精打采靠墙哼哼着，看着他的目光充满麻木，一副认命的打算。
可是贼人没拿他们开刀，也没有打算白养他们。随着天色渐黑，镇子上粗野的哄闹声响起，一阵风吹来，饭菜的香味缓缓飘来。顿时，“咕咕”声响成一片。赵山忍住腹中强烈的饥饿感，琢磨着是不是先跑了再说，反正贼人一时也不会拿韩小姐她们开刀。
他正沉思着，突然脚步声响起，一群人走进院子，当中一人正是先前在打谷场见过的中年文人；他淡淡往墙角瞥一眼，低声吩咐几句，便迈步走进客栈正房。
“喂，你这杀材！”一个身材干瘦的汉子对他嚷起来，“萧夫子让你快去，赶紧的！”
赵山跟着那人走进去，那文人模样的萧夫子坐在椅子上，慢慢喝着茶，神情看起来甚是疲惫。见他进来也不说话，面沉似水地注视着他。
他叉手行了一礼，便站在屋子中间沉默着。
过了良久，萧夫子淡淡笑道：“你这小舍怎生称呼？”
“在下赵山。”
“哦，赵山。”那萧夫子缓缓站起来，在室内踱着步。
他恭敬站立在侧，打算以不变应万变。
“那个掘黄河大堤灌我榆园军的毒计……”萧夫子突然站定脚步，冷不防问道：“……到底是你的毒计还是总河大人的毒计？”
说话之时，他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在他脸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