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那时他们风华正茂
仁义县的仁义山庄,是这里出了名的宝地。富可敌国,声名威望。而且最难得的是,这山庄里还有四位出了名的好主子。分别是大庄主徐一凡、二庄主纪思成、三庄主穆英和四庄主韩冬冬。
四位庄主如何创的庄,这无人得知。许街头巷尾有各种版本流传,但多数也都是以耍嘴皮子为江湖营生的说书人胡编乱造,不可轻信不可全信。
但是这四位庄主“虽不是亲兄弟却胜似亲兄弟”的感情这方圆数里的老百姓们可都知道。
那时节,正值夏日。阳光明媚,白花齐放。
庄里的三大庄主早有妻儿,偏偏就是这最小的小弟韩冬冬一直贪玩。用他大哥的话说就是,开窍开得玩。
可也都过了弱冠,早已经是个该当父亲的年纪了,却还不定性。愁坏了其他庄主,也急死了仁义县内和周边县镇的待嫁娇娥。
于是乎,早已等得不耐烦的大庄主,索性在一个内部会议上私自拍板,要来个赶鸭子上架。先找一个好姑娘娶进来再说!
没有感情做祭奠的婚姻,到啥时候都靠不住。既然横竖都靠不住了,那就必须得找个能镇得住那混小子的女子。挑来捡去,绸缎庄董员外家最泼辣的大小姐是上上人选。不仅貌美,而是是及笄后就已经替她老父亲操持生意。
女子从商抛投露脸,这在正经的官宦人家是很不看重的。这也正是那董家大小姐与情郎相爱数年仍无法婚配的原因。穷书生一个,贫困潦倒已和平头百姓无异,祖上却偏偏有个小小官职。那张情郎的老娘每每逢人便道,好歹咱们家张生也算是个名门之后啊……
对,一个是名门之后看不起商贾出身。一个是商户人家丰衣足食看不起穷酸书生,浑身上下没有一两银。
于是,青春易逝,红颜不堪老。转眼年华飞快,那董大小姐从豆蔻年华到妙龄俏女再到晚嫁云英,行情是一天不如一天。然而那个苦读的张生,状元还是迟迟没有考到,娘亲的眼光却始终没有低过分毫。
纵然热恋如火,情浓时此生非君不嫁非卿不娶,也敌不过物是人非沧海桑田。
于是,当董员外家迎来高头大马的仁义庄主时,全家老小那是诚惶诚恐,列队欢迎。
董大小姐端庄地坐在堂上,冲着来提亲的三位庄主有礼一笑。
“我们是商贾人家,登不了大雅之堂的。”
话音里,已经是婉拒。
然而那一边大庄主豪迈一笑,“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什么大雅之堂小雅之堂?你进了我们仁义山庄,那就是当家主母之一。何人敢闲言碎语,我四弟应允,我们哥三还不依呢!”
一番话,彻底温暖了女儿家一颗敏感的心。
一方是冷嘲热讽,口口声声说你出身卑贱。另一方热情相邀,字字句句真诚。若你是董大小姐,又能如何?
她是带着报复张生和他母亲的心嫁的,然而上轿前看着街角那道清瘦灰暗的身影时,眼泪还是止不住砸了下来。
妆花了,心寒了,情死了……
然后,一切都成了后话。
娶了一个厉害的娘子,虽然年纪相仿,但是气势上却完全被比了下去。那个爱玩爱闹的韩冬冬,遭遇了一辈子的克星。
后一年,董大小姐生了一个白胖的儿子。大庄主乐极,给他取名诺。希望这孩子长大后能不像他父亲那般心浮气躁,事事守诺,顶天立地。然而孩子足月后,却屡屡生病。孩子不好养,赶紧找个乡下的婆子给取了个小名,唤春宝。
“春宝?”
四庄主怀抱着自己的儿子,一大一小瞪着眼睛,都在打量对方。
“春宝?”
老子又唤儿子。
黑漆漆的眼珠终于一转,孩子柔弱的小手伸了出来抓住自己老子的下巴,嘿嘿一笑。
这一笑,寒冬变暖夏。这一唤,铁石心肠也化作一汪春水。
自那尔后,四庄主再未留恋过夜莺之地,再未彻夜不归过一回。
仁义山庄,从此迈进真正的河蟹主义社会……
不过事情总是不能都尽如人意的,一家欢喜了就要有一家愁。
事情也是董大小姐听自家妹妹说的。说自她大婚后,那张生就真的一蹶不振。没过多久的科举,他也因生病没去成。随后他老娘就病了,并且是一病不起。他变卖了所有家当又欠了一屁股债,也还是没能治好他老娘。没到开春,老太太就撒手去了。
自此,张生就彻底潦倒了。而债主又隔天差五就找上门,逼得他只好在一个雨夜偷偷逃了。路上偏又遇了山贼,他吓得躲在冰冷刺骨的小河沟里,半宿都没上来。
后来估计是染了什么顽疾,居然为了吃饱一口饭去宫里当了太监……
董家妹妹说着的时候,眼里都含了泪。可是那董家大小姐,听着自己昔日情郎的遭遇居然连气都没叹一下,只是兀自逗弄着怀里的婴孩,面无表情。
董家小妹撇撇嘴,口中埋怨着自己姐姐薄情,居然就被自家姐姐赶出庄子。气得在门外,大骂了一个下午。
自此而后,再也没有了那张生和董大小姐的下文。有的,仅仅是仁义山庄四庄主的妻贤子孝和羡煞旁人。
然后就是十五年后。
董家大小姐已经成了真真正正的当家主母,富甲一方,江湖黑白两道都有名望。寡居,仅一子,半老徐娘。
平静如水的生活,因宫里的一封信函掀起了涟漪。多年杳无音信的张生,哦,错了,是张公公忽然给韩夫人寄来了一封沉甸甸的信。
据当时的春字辈最高级别丫鬟春娇的回忆是,老夫人看完信的那个下午,一直待在房中毫无动静。害得她们几个贴身丫鬟,轮流去后窗户抠窗户眼儿玩……
其实信的内容,也没什么限制级的。无非就是缅怀,缅怀,再缅怀呗。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而原本就是个懦弱善良性格的张生此时说的话,必然是更加动容人心的吧?
夫人从中午待到天黑,错过了中饭,打发走了晚餐。终于在夜色全然落下时,站起身,飘落了一地的信纸。
“你果然是最没出息的,当了十多年的太监,居然也还是个九品的低等差人。”她微微叹息。
时隔了十六年的泪水,这亦如出嫁那日望见那道灰暗熟悉的身影时流下的泪水,终于蜿蜒爬下……
其实,韩夫人她到底是个什么鸟儿,至今也没几个能说明的。也许那个英年早逝的韩冬冬知道?也许那个就要病死在宫里的老太监知道?也许那个一直伺候她却被她强行告老还乡的老妈子知道?
无从考证了。
只是破天荒地,庄里一向排斥新鲜人的女主人居然答应要引进一个外人。那人据说是谁谁的义子,是个才净身没多久的小太监。因为依靠的老太监病危,没了靠山。才被老太监几经周转打发到这里混口饭吃。
“我一生无子,仅在几年前陪贵人拜佛归来的途中捡了一个少年……那少年眉眼清秀,不知怎地,我一打眼就喜欢。贵人娘娘心肠软,告我那便是投缘,叫我带回宫中作伴……如今,我已是病入膏肓,可他还没在宫里站稳脚跟,身子骨又弱。我怕等我不久于人世后,他便成了离群之鸟,命运悲戚……
少娥,请允我最后一次这样唤你……你知晓,在我一生最困难的时候我都未曾求在你门前。如今,我是实在无法,才将自己唯一的牵挂托付与你。你不必另眼看他,仅仅是做一个普通奴才打发,三餐有米,夜有陋室便可……”
午后的阳光暖的很,韩夫人在躺椅上打着盹,脑中那人书信的内容便又自言片语地浮现上来。
房门被轻轻开启,引人过来的春娇蹑手蹑脚地来到她近前尚未开口,她便惊醒。自混沌中一睁眼,但见那逆光而投的阴影里,挎着小包袱的青衫少年清癯瘦削,面目如画,一双眉眼清淡温柔。
刹那间,恍如隔世……